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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的畢業證書

(2022-05-08 09:21:14) 下一個

我曾經描述過流經我們家鄉的那條河。

 

是黃河支流中的支流,實際上就是人工開鑿的一條寬溝,主要用來灌溉河溝兩岸的農田。年數久了兩岸也水草豐茂起來,特別是秋天時候,砍伐完了玉米秸,天地一片寬闊,兩岸斜坡上一簇一簇的野菊花,在藍天下明晃晃的,黃得耀眼。有一年六七月份,不記得是什麽原因了,河中水流逐漸減小,最終河底上隻剩下一層淺水。那些魚蝦黃鱔泥鰍河蚌可遭了秧,無可逃遁,隻能現身。我們柳莊那時還很貧困,過年過節才能吃到肉。小孩子們一看露出了河床可高興了,都拿著網兜和小鐵桶往河裏跑。因為河床高低不平,低窪處的水深,成了魚蝦們最後的聚集地。也成了孩子們添加營養和解饞的希望之地。

 

我趕到那兒的時候,河裏已經擠滿了人。太陽已經開始西沉。水窪裏大家拿著網兜都在拚命圍堵在渾水中驚慌失措的草魚和鯽魚。我兩手空著去的,我堂哥柳斌已經捉了半鐵桶的小魚,鐵桶裏還有一條扁扁的頭長著長須身子像蛇一般的黃鱔,壓在許多魚身上在裏麵著急地打轉尋找突破口。

 

鐵桶放置的位置讓我擔心,離深水窪處太近。我提醒柳斌:

哥,別讓鐵桶倒了。

柳斌抬起頭,兩手抓著網兜,把臉歪到胳膊上蹭了一下滿臉的黃泥斑。說:

沒事兄弟,桶底已讓漬泥沾結實了。你脫了褲子,也來一起抓魚吧。

我用手指了指我高聳的痄腮,說:我爹說了,在它消下去之前,不能下水。

 

那好兄弟,你就幫我看魚吧,完了分你一半,我叔叔晚上喝酒有佳肴了。

 

我笑了。那時我的小夥伴還有大我五六歲的已經上了初中的小夥子們都已經成了徹底的泥人,夕陽照在他們身上,紅紅的,像老師說的印第安人。水越來越少,網兜已經起不了作用,深處的水已經稠成泥湯了。把魚嗆得奄奄一息,有氣無力地把頭伸出來,用手一抓就到手裏。

 

這時,張天騎著飛鴿自行車來了,他把自行車立在岸邊,他說沒來得及回家換衣服就直接從學校裏趕回來。他已經初中畢業了。他穿著由他父親的舊衣服改小的中山裝,細長的身材特別精神,像個大人。他三下五除二脫了衣褲,跳到我堂哥所在的水窪處。

 

那一處水窪裏有五六個小孩。張天對其中一個小孩子說,咱兩家挨著。我抓了魚也放你桶裏,我記著條數,回到家你再分給我。那個小孩雖不大願意,但也無可奈何。張天的拳頭大家都怕得要命。隻聽到張天不停地抱怨:奶奶滴,魚都被你們抓幹淨了。老子晚上吃什麽。在去深圳之前老子想吃個油炸小魚喝半瓶二鍋頭。

 

圖片

 

那一會我尿急,轉身向斜坡上走了幾步,撒完尿係好褲袋。再一轉身,看到張天那一堆衣服旁邊,頂多有半米,躺著一個紅本本,上麵刻著初中畢業證。那一定是張天掏褲兜不小心掏掉的。我抬起頭來想告訴張天,猛然看到站在靠近水窪邊的張天趁堂哥他們幾個不注意,伸手把挨水窪很近的水桶使勁一拉,水桶倒了,桶裏的魚和水撲啦啦地全出來了,一部分滑進了水窪裏,剩下的在淨是漬泥的河床上跳躍掙紮。他又裝作沒事的樣子彎身去水裏捉魚。我堂哥發現的時候的時候已經晚了,河床上的魚基本上都蹦到了水窪裏。

堂哥氣的哇哇亂叫,大罵:哪個狗操的把我的桶弄倒了。

我生性小膽,不敢告訴堂哥,怕遭到張天的毒打。

柳斌問我:我讓你幫著看魚,魚呢?

 

我支支吾吾說:

我剛才撒尿,一轉過身來,就看到它已經倒了。

 

那一刻我看到張天得意地笑了,滿臉的黃泥點也遮不住他那伸展開來的笑容。

我堂哥轉向了他,問他:

是不是你弄得,你要是想要魚我可以給你,但你不能背後搞見不得人的事?

 

張天發火了:你他媽的竟然敢懷疑我?

張天比我堂哥高出一頭來,在氣頭上的柳斌看上去並不怕他。可是張天猛一出手,一掌把他推倒在了水窪裏。大家急忙去扶起表哥,去勸架,讓張天消消火。

張天繼續罵道:日他奶奶,竟然懷疑我。

 

柳斌的奶奶也是我的奶奶,日他奶奶也就是日我你奶奶。我無力去幫堂哥,趁他們在混亂中,我轉過身走了幾步,偷偷捏起那個紅本本。這時天已入暮,天上地上一切都黑蒙蒙的。他們有的圍著張天仍在勸和,有的在收拾自己的鐵桶。我脫了布鞋,走到滿是漬泥的河床上扶起堂哥的鐵桶,奇了怪了,那條黃鱔居然還在桶裏,可能掙紮的劇烈,桶倒的時候已經被嗆死。鐵桶倒掉之前,在河床上壓出了一個小坑,坑裏也有一層薄薄的水,我順手把紅本本壓在了水坑裏,提起水桶時,我一腳踩進水坑,腳很深地陷了進去,費了好大力氣才拔出來。

 

看著鄰居家的小孩鐵桶裏裝滿了魚,完勝的張天特別高興,對那小孩說,你先提著魚回家。我等會去取。幾個人勸柳斌不要再說任何不滿的話,不然會遭來更多的打罵。

 

張天上岸時哼起了歌:老子就要去深圳,一路吃著小炸魚。

 

大家聽到張天大喊大叫時都吃了一驚.

 

我的畢業證呢?

 

張天攔住大家,誰也不讓走,他說他停自行車的時候,還摸了摸褲兜,畢業證還完好地在那裏。他挨個搜身,最後一無所獲。後來他又一把抓住我的領子,惡狠狠地問我拿了沒有,我渾身打哆嗦,說我根本就不知道怎麽回事。

張天鬆開了我說:

諒你也沒有那個膽。

 

隨後張天竟然哭了起來:

我那個親戚答應隻要我拿了初中畢業證,有個了文憑,就答應帶我去深圳。沒了證書我怎麽去深圳,日他娘,怎麽這麽倒黴?

 

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張天都沒來得及穿上脫在河灘上的中山裝。他穿著被泥湯糊住的紅色褲衩弓著腰,在星光下的河灘上一遍又一遍地尋找他那天下午才拿到期盼了很久的初中畢業證書。

 

張天最終沒有去深圳,沒有畢業證是不是主要原因,我也不能確定,但肯定是原因之一。

 

那個年頭到去深圳的很大一部分人都飛黃騰達了。一想到這我心裏就有些內疚,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我害了張天,如果當年他去了深圳,他的人生也許是另一番風景。

在後來的二十幾年裏,他涉黑、綁架、涉嫌殺人,但這都沒能阻擋他成為我們當地著名的企業家和人大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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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old-dream 回複 悄悄話 後來你把這事告訴表哥了嗎?
xuemei-ky 回複 悄悄話 你使用了小型核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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