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斯先生向魯迅先生抱怨:昨天將家裏那位廚師辭掉了,實在太不像話。周先生如果有認識的合適的廚子,給我介紹一位。
魯迅先生坐在藤椅裏,抽了一口煙鬥,說:再換一位也許還會讓你失望。
史密斯先生說:我相信中國的廚子不全是一個樣,總有讓我滿意的。
這段對話是在上海租界魯迅書先生房裏說的。史密斯先生是商人也是文化人,經常來拜訪魯迅先生,他打算把《故事新編》翻譯成英文在倫敦出版,為了更深刻地理解原文,他經常向魯迅先生請教一些字句的真實含義,生怕漏掉其中的幽默和深意。史密斯先生的煩惱魯迅先生記在心上,正巧紹興老家遠房表弟窮困潦倒無以為生跑到上海尋求機會,他曾在鹹亨酒店當過學徒,擅長做油豆腐,於是遠房表弟阿牛成了史密斯夫婦家的廚子。
阿牛穿著樸素的長大褂,一副憨厚相。史密斯夫人將他叫到廚房,對他約法三章。一,廚房要保持幹淨,不允許阿牛帶外麵的人和狗進來;二,不許抽煙;三,要將麵包發酵好了再放進烤箱。隻要你按規則辦事,我們就絕不會辭退你,你所得的工錢也不低,這樣我們生活的方便,你們家的生活也將得到改善。阿牛嘿嘿一笑說,雖然我有很多臭毛病,但是夫人說的話,我絕對照著辦。史密斯夫人看著阿牛的謙遜樣,感覺阿牛可能與以前的廚師不一樣。當下心裏十分滿意。
翌日早晨史密斯夫婦準備吃新鮮的黃油麵包,端上來的麵包並不是他們期待的,又幹又癟,立即讓人失去胃口。史密斯夫人問他怎麽回事,阿牛有些難為情說,之所以沒烤出好麵包,是因為他沒有發揮出最佳水平,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很會揉麵,麵本身也沒有問題。他躲躲閃閃就是不回答為什麽不等麵包發酵好了再放進烤爐。
晚上史密斯夫人進廚房,聞到好大的異味。阿牛說出的每一句話裏都含有濃度極高的煙熏味,可見他吸了不是一袋兩袋。史密斯夫人不高興了,質問他為什麽答應了卻做不到。因為已將旱煙袋藏好,阿牛麵不改色,仍舊很平和老老實實地說,我沒有抽呀。
沒抽,怎麽會有煙味。
哦,煙味是從隔壁鄰居家飄過來的。
史密斯夫人無可奈何地對廚師搖搖頭。
沒過幾天,阿牛在街上認識的幾位盲流就跟著阿牛進了廚房,抽煙,說笑,甚至帶著他們養的狗,約莫史密斯夫妻快回家時,他們才走出廚房,溜出大門,消失在大街上。有一次,人在廚房裏正鬧得歡,狗也快樂地搖尾巴,史密斯夫人突然回來,將他們抓個正著。事後阿牛說,保證以後他們不再來這裏。
史密斯夫婦很是擔憂,很怕街上的這些人影響到自己的孩子,這些人無所事事,有機會就偷就搶。夫妻倆嚴肅地批評了阿牛,阿牛保證不會再有第二次。
一兩個月過去了,麵包難得有次能烤得正好,廚房裏旱煙味始終不減,廚房裏總有外人到訪,而且刀叉粘上了狗毛。
史密斯夫婦警告過阿牛很多次,但每次阿牛都會很憨厚地說,我絕對會按照您的要求,您製定的規則來做事,保證您滿意。可是保證之後,又一切如故,真是掐著脖子就翻白眼,鬆了脖子就吹牛逼。他告訴那些街上的玩伴,他烤的麵包洋鬼子特別喜歡,更喜歡他做的油豆腐。
史密斯夫婦對阿牛這種順從背後的固執感到無可奈何。在壓抑了無數次的不滿和怒火之後,終於將阿牛趕了出去。阿牛拿了最後的工錢,得意洋洋地走到街上,告訴在街上的熟識的盲流,我在洋鬼子的麵裏撒過尿,沒想到麵包發酵的出奇的好。大家聽了,都挺著餓得咕咕叫的肚子哈哈大笑。
史密斯先生將趕走阿牛的事告訴了魯迅先生,說真是抱歉,你當初說得很對。魯迅先生隻是苦笑了一下,那晚都午夜兩點了,魯迅先生還在一顆接一顆地抽哈德門香煙,他皺著眉頭,想到,阿牛在家已經有五個兒子了,兒子會生更多的孫子,孫子會生更多的曾孫,無窮無盡,黑壓壓的一片。
一百年後這黑壓壓的一片將會裂變成無數片,占據中國的每一個角落,但那時他們會不會有所改變?是不是還是這樣的頑固蠻橫,還是這樣的愚昧不堪,自以為是?會不會遵守規則,恪守契約精神?在自我問答中魯迅先生難以得到肯定的答案。
難道這一切都刻進基因裏了麽?煙霧繚繞中,魯迅先生對未來產生了深深的憂慮。憤懣中魯迅先生在那篇《死》裏寫道:讓他們怨恨去,我一個都不寬恕。
活靈活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