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戶回憶
我曾是地地道道的西安人。移民到紐約之前,我大約從5歲到移民前都住在西安市城牆內區域或城牆圈附近區域。我對西安市的方方麵麵都極焾熟。一個人,一座城。西安是我的城,在紐約我是那座城的外遷的女兒。那天觀牡丹被風吹動,想起眉戶《貴妃醉酒》的舞美段落,引發我想回憶一下我在西安的看戲經曆,它們包括我看過的眉戶及秦腔演出的劇目。
眉戶起源於陝西山西等地,也叫碗碗腔,是秦地的戲曲。跟秦腔的高亢嘹亮相比,它溫婉許多,老陝們很喜歡它。眉戶戲發源於鄉村,有濃厚的群眾基礎。西安的眉戶劇院每年夏收後,定會派戲下鄉與鄉民同慶豐收。我聽過同事給我描摹過的秦腔名角馬友仙2008年在寶雞廟會演出時上唱秦腔萬人矚目的盛況,都能想見其他情境下陝人聽陝戲的癡迷程度。我大學同學個來自寶雞,最愛《周仁回府》,據她講,同一部戲,同一個角色,不同演員都有自身特色。這是戲曲的現場感及最讓人回味的部分。
西安市文昌門(明萬曆城牆南邊向東第二個城門)外有條路叫文藝路,文藝路上匯聚了陝西省/西安市的各大文藝單位。我最熟悉的是陝西省戲曲研究院。它在搬到文藝路之前,在西門外大街的排練場演出,那大約在1978年。我因為有個堂舅及堂嬸在裏麵工作,我家經常會有免費演出票。所以我對小時候裹著棉猴坐在自行車後麵跟父母去看冬日彩排或演出的一幕留有很深印象。
我小時候看過多次彩排,很多是折子戲匯演,即精華片斷的演出。如《拾玉鐲》《蘇三起解》《佘太君古浪峽哭祭楊家將》.我父母似乎很尊重演出,從不早退場。有時我都在座位上睡了一小覺,彩排還沒完,劇場裏已經沒幾十個人了,但我們家總是跟演員一塊兒散場。有些藝術形象印入我心底。如員外總戴著大大的豬耳朵似的帽子,郡主總有菱格狀的珍珠圓披肩,新寡婦總一身雪白像竇娥能讓六月飛雪。需演出火焰山時是跑龍套的小兵揮舞三角形旌旗繞場渲染一下,演騎馬時演員拿個馬鞭舞弄幾下造氣氛。那時西安鍾樓東南轉角有一間隆重的戲服鋪子,陳列著戲服配飾,穆桂英的雉雞翎頭飾,郡主的滿頭大顆珍珠的飾冠,粉紅粉綠的相公長衫,煞是可人。我還偶然去過一次西安戲服廠,戲劇行頭上都是重工手繡的龍啊,鬆啊,很驚豔呢。難怪梅蘭芳尚小雲他們那些戲劇大家,經常花重金購置行頭,形式和內容具美才是戲曲人的最高追求。那戲服跟現今速食時代的戲服都不能放一起,精美考究與俗豔廉價,比不了。我那會兒總是癡癡地在戲服鋪子外偷窺,熱望著自己能有一天買得起一個冠或腰帶,再後來,鋪子拆遷了,再後來,西大街口西南一片有幾家戲劇服裝社出現,已形同路人了。它門口經常放的是耍獅子用的黃色大獅子頭和大胖娃娃頭,戲劇道具社已然麵向農村市場了。
記憶中,陝西戲曲研究院在1978~1983年大多演古裝戲,曆史上傳下來的劇本,折子戲《鳳還巢》之類。到八十年代中九十年代,每兩三年上演一部大戲,如複排《梁秋豔》講五六十年代農村新型女村長帶領大家搞經濟的事(1955);如《千古一帝》講嬴政統一六國的故事(2000年);如《遲開的玫瑰》(1999)現代劇,講工廠裏撥亂反正為文革中受迫害的技術人員平凡的事;《屠夫狀元》講一好心屠夫熱心救人遇到好報的故事;有歌舞化傾向的眉戶折子戲歌舞專場(麵向來陝旅遊的遊客)(2006年),有青春版《楊家將》(2010年)戲曲研究院主演出廳還承接做《陝西省第一節時裝模特大賽總決賽》賽場,我對那場演出印象很深,平生頭一次那麽多儀態美麗的高個美女齊聚一個舞台,衣服鮮亮時髦,這盛會是西安多少年來頭一次啊。
我在西安還看過幾部秦腔劇,《望江亭》在五四劇院看的等,每年新城廣場東邊的酒店早年有春節戲曲晚會,也在那裏看過日本木偶團訪問演出的兒童劇等。
另外,八九歲時,在鍾樓處秦腔二團演出場還有上海來的演出《小刀會》,家裏隻一張票我父親要去看。他帶我到劇院門口碰運氣,看能讓孩子混進去不。售票員說身高超出免票線了,不讓進。爸爸進去了,我看著劇院門口燈火通明/靚麗喧囂的門頭,悵然若失地走回家了。現在鍾樓邊開元商場那一片,原來是唐開元寺遺址和一個寺前廣場,廣場邊總有買小吃的簷棚,有家賣漿水魚魚的很好吃。簷棚小下雨雨水會漏到食客肩膀上,大家也不介意。想來那時大家都窮,簡衣素食,能有碗漿水魚魚吃的孩子,已很開心了,哪管它門前路泥不泥濘,想來早前那附近怎麽跟老舍《龍須溝》的場景類似呢,破破爛爛呢!
最近一次聽秦腔,是2010年在湯峪山中遊玩時的一次偶遇。那次我獨自坐公共小巴到湯峪山裏玩,車上遇一大姐跟我交談甚歡。我下車就跟她一起移步去到一座寺院,才弄清她是退休秦腔演員,那天是和同行約好給山神唱戲做生日的。那天陸續來了十幾二十個演員,都是退休或閑居的秦腔演員,也有司琴響板。他們一個接一個唱淨墨生旦,唱了兩個多小時,廟裏沒幾個人,就在跨院中間對著正堂的神像唱,滿敬業的。散場後我還聽見他們寒暄,準備組織一場新戲發揮餘熱。他們一個個全都幹幹淨淨平常穿帶打扮,在路上遇到他們,根本不會想到他們是演員,但聽他們回憶起來每人都曾有過燦爛的一刻,現今歸於平寂,真的是把唱戲組為職業的,沒覺得搞藝術比人高到哪裏。我聽他們議論也有人在藝行裏亂搞的,但大多數人是正派的。這是我多年後近距離接觸的秦腔老藝人,這時秦腔似已式微了。陝西戲曲劇院2007年後,推行了秦腔小劇場演出,爭取日日有戲,每次觀眾不足三百,甚至推出青春版《楊家將》等,為的是把戲曲薪火傳下去,既培養觀眾也培養演員。
人生是不可複製的,經曆也是不可複製的。我擁有了在西安成長的經曆就不可能擁有在他地成長的經曆。 曾經的我出差坐長途火車時,總愛聽不同地方的人講那地方的風物。每個人對我來講都像是一個計算機數據子庫,有多不勝數的對它故鄉故城的描述和體味。那韻味是沒有生於斯長於斯的人講不出來的。就像魯迅先生回憶跟魯鎮的小夥伴去看鄉間紹戲,他散文《社戲》中那撲麵而來的鄉情鄉味縈繞於作家心中多少年,雖然可能他也不會唱紹戲。他愛社戲愛故鄉故鄉,他的紹興文字已然是紹興最好的名片。我很驕傲自己生長於西安那樣一個文化氣息濃鬱的古老又現代的城市。西安於我,是至親,你紐約於我是出五服的親戚。我也不會唱眉戶,但我聽得多有辨識,眉戶於我既是鄉情更是身份認同
好同學,她家是戲曲研究院的。如果沒記錯的話,她媽是拉小提琴的。(可能嗎?)秦腔裏,感覺得不需要小提琴呀?
梁秋燕那個劇是眉戶吧?記得我媽總是在家裏唱。家裏父母酷愛秦腔,他們最大的樂趣就是趕會聽野戲。自己這一代總覺得秦腔太吼不美。可是年齡大了,再聽到那旋律,就覺得還是很不錯的。希望老了退休了有空能靜心去聽上幾場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