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後,上海的企事業單位都在搞 ‘五七幹校’。什麽‘五七幹校’,其實就是造反派想出新花樣,用來折磨知識分子。在農村聯係個公社大隊,然後單位裏的知識分子都要輪流下去,關在鄉下做體力勞動的活。
輪到我去,已經是1970年夏天了。
去的地方離上海市區不遠。我記得,乘公共汽車到高橋,然後再乘去顧路的郊區長途汽車,五、六站就到了。
這公社的名字是忘記了,因為當時也沒有在意這個東西。
‘五七幹校’也有一套折磨人的規矩,但是到1970年已經形同虛設。因為文革已經閙了四年,大家都已經看穿文革的一套套把戲,所以帶隊的幹部對我們也都比較客氣了。
記得當時的勞動是安排在所謂‘五七幹校’包幹的蔬菜地裏。蔬菜地的勞動,體力上說是比較輕鬆的,就是每天在田裏磨個四、五小時。
空餘時間,我們一些人就經常坐在食堂聊天,往往是吃飯時間未到就早早到食堂了。
當時我們在食堂裏能夠遇到的人,不是我們自己人,就是在食堂吃飯的公社幹部,還有一些公社辦的小工廠的工人。普通社員是不會來食堂的。
在食堂吃飯的這些公社幹部,其實連要不要每天刷牙也沒有搞清楚,卻開口閉口奪權、專政,所以我們之間也無話可說。工廠的工人倒是樸樸實實,他們隻是來吃飯,與我們也沒有交流。
二、三天下來,我卻在食堂注意到了一個年輕姑娘。
姑娘看上去二十不到,一米六五身材,雖然瘦瘦的,但是看得出是結結實實,瓜子臉大眼睛,不能夠說人見人愛,模樣至少是討人喜歡的。
每天七點吃早飯、十一點半吃午飯、晚上六點吃晚飯的三個時間她都是準時到食堂,手裏總是拿個大號的搪瓷碗和一把鋁調羮。特別引起我注意的是,這姑娘每次來都是赤腳穿個木拖板,而這裏的鄉下人卻很少有穿木拖板的。
隻看見她到窗口買飯菜,讓食堂裏的人把飯菜統統倒在搪瓷碗裏後就匆匆走了,不看見她與任何人打招呼或者交談。
她每天來三次,沒幾天,我就發現一個規律,早上來穿的是一件淡綠色的短袖襯衫,紅短褲,中午來是穿厚厚實實的工作服,晚上來穿一件粉紅色的長袖襯衫,白長褲。
如此,看了二個禮拜,她的衣服好像是永遠固定不變的。大家都說姑娘愛美,那為什麽不再換換呢。我終於想明白了,這姑娘沒有其他的衣服了。
還有讓我奇怪的,每到星期天食堂吃飯的人很少了,幹部和一些工廠的人都回家了,隻有我們不能夠回家的人還在食堂吃飯,這個姑娘居然每個星期天也準時到食堂吃飯。讓我想不明白,怎麽她也是不回家的。
為了要打聽這個姑娘,我開始打起笑臉與來食堂吃飯的公社幹部打交道聊家常。
一天與一個幹部正在隨便聊天,這姑娘來食堂了,抓這機會我問這幹部,這姑娘是哪裏的。
可能這幹部也少人講話,他居然不厭其煩地把他知道的這姑娘的事情都講給我聽了。
這姑娘每天到食堂吃飯,原來她就在食堂附近的公社辦的一個磚窯廠裏工作。
幹部的下一句話,讓我大吃一驚。
這姑娘是在廠裏監督勞動,扣上的是現行反革命的帽子。
幹部告訴我,這姑娘的家在高橋鎮上,父親因為為國民黨做過事,曾經被扣上曆史反革命的帽子,後來帽子摘了,在一個小學當老師。文革一開始就受到批鬥,衝擊很厲害。這姑娘認為文革的做法是不對的,就在同學朋友裏講了一些‘反動言論’,被人揭發就闖禍了。
這幹部說,這姑娘幸好事情發生已經是在‘嚴打’之後,如在‘嚴打’中是槍斃了。鎮革命委員會算是寬大處理,給她定個反革命嫌疑分子,送農村監督勞動,一個月回家一次還不許過夜。
就這樣,她到公社的磚窯廠勞動。磚窯廠的廠長看她是高中畢業,又是女的,就叫她統計磚窯廠出磚情況和記錄工人的出勤。因為是‘監督勞動’,所以她很少開口與人交流。
因為磚窯廠燒磚,地麵往往是燙的,所以廠裏的人都穿個木拖板。
了解了這個姑娘的情況,我再看到這姑娘,我又是一種眼光了。
日子在過去,要接近這姑娘卻是無門。可以說,平時我們很會找機會與姑娘們聯絡,獻殷勤。但是,這個姑娘在人麵前,一直是冷冰冰,要認識她是無從下手。
終於機會來了。
食堂裏每天晚上給大家看的電視機壞了。
文革中,沒有了文化知識的交流,我就是搞裝修無線電消磨時間,也練出一套技術本領。
幸好下來時萬用表和電烙鐵都帶著,修電視機是個好差事,可以不去田裏勞動,還可以回市區去買另件。
這樣消磨了三天時間,把食堂電視機修理好。
這一來傳開去,周圍就有人請我幫忙修理無線電。
終於有一天,磚窯廠的人找我幫他們修理一下辦公室裏的一隻無線電,說送過來讓我修。
我說,無線電搬來搬去不方便,千萬別搬來,我到你們辦公室去修。
這樣,我走進了磚窯廠的一間平房的辦公室。要緊的是這個姑娘就坐在這辦公室。
修好辦公室的無線電,又有廠裏的人拿來家裏的無線電要我修,好像是忙得不亦樂乎。
磚窯廠廠長拿來個當時是時髦的半導體收音機,說吵聲越來越大,要我找找毛病。
我要找的毛病是,怎樣修通與這姑娘溝通聯絡的線路。這廠長應該是線路中的一條線。
這樣,我與這位,真正是浦東鄉下人的廠長成了好朋友。
就這樣,我可以天天有事沒事都去磚窯廠辦公室坐坐。
逐漸與這姑娘的溝通也在深入。我看到她每天做的表格,鉛筆劃的線,鋼筆的字,每個字都是一筆一劃端端正正。
不過,至今我沒有忘記的是她反複多次對我說;‘你千萬當心,千萬不要自找麻煩。’
二個多月時間過去了,我們的‘五七幹校’學習要畢業了,去磚窯廠是最後一次了。
我說留個通訊聯絡地址,在當時的政治壓力下,她拒絕了。她還是用這句話作為大家告別的臨別贈言;‘你千萬當心,千萬不要自找麻煩。’
現在想來,這姑娘還有一樣東西留給了我。
一天吃早飯,我一摸口袋,每天吃飯用的調羮沒有了。正好這姑娘來了,我說你幫我在你們辦公室看看,調羮是不是掉在那裏。吃午飯時,她來了,說,你的沒找到,我還有,送一個給你。她給了我一隻鋁製的調羮。
許多年,上海的許多舊東西都扔了,這調羮我沒有扔,還在上海家裏,也是一個紀念。
這麽多年過去了。
當年的年輕姑娘,現在應該是大媽了。
朋友說,改革開放,說不定那天,你在紐約的路上會遇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