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時候的妓女
利多島是威尼斯電影節的舉辦地,從威尼斯坐船過來不到20分鍾。沿著聖瑪麗亞伊莎貝塔大街直線往海灘走,不似威尼斯小巷子的狹窄和擁擠,寬敞的街上又漂亮又幹淨。沿街一路都是棕櫚,酒店,餐館和咖啡館,人都跑海邊去了,街上人很少,有點度假休閑的氛圍。雖然都是海濱小城,都舉辦電影節,利多島遠不如蔚藍海岸的坎城豐富多彩,卻也不壞。在路邊咖啡館外坐下,Bacio Gelato 加 Espresso,再來幾樣小甜點,不急著去海邊,先take time 幹我最樂意幹的事,坐在那people watching. 這對我來說很有意思,到哪先不急著往人堆裏紮,找個路邊的咖啡館,先讓自己舒服了,然後看來往的人,有時候比看名勝古跡還有意思,我樂此不疲。
地中海沿岸的很多地方是火山噴發形成的,這樣的地方沒有沙灘,都是石頭,比如阿瑪菲,尼斯......固然漂亮,可遊泳或躺在岸邊曬太陽就差點意思,可利多島是亞得裏亞海和瀉湖衝擊成的沙洲,所以海岸是黃色的沙子,沿岸的海床還很平緩,雖比不得珊瑚形成的細軟的白沙灘,也過得去。一路來兩個星期的旅行,雖然不算趕,但也在中歐幾個名城折騰了一大氣,難免意興闌珊,審美疲勞,就這麽躺在沙灘上看海,一直到下午。
回到威尼斯,到人少的島的東邊轉悠,離著遊客紮堆兒的地方遠點,稍微清靜些。倒退個二三百年,這有很多妓院和妓女在此謀生。我知道,您可能覺著我越寫越不靠譜兒,起先東拉西扯的不知所雲也就罷了,現在居然扯上什麽妓院了,你要幹什麽?遊記是你這麽寫的嗎?我看你簡直不著調!我不著調這個事兒基本是事實,但我要說的妓女的事,也是正事兒,值得一說。在十八十九世紀的歐洲,如果不說妓女的事,我覺得等於把當時的曆史和社會給閹割了,不完整。以當時的倫敦為例,如果我跟您說十八世紀末城裏有五分之一的女性靠出賣身體為職業,小小的威尼斯島上也有一萬多妓女,您還會覺著這是不值一提的事嗎?對了,五分之一,那就不是香豔的事了,不是下流的事了,不是墮落的事了,也不是道不道德的事了,五分之一,那是經濟的事,那是社會的事,那是關乎曆史進步的事,是大事。
十七世紀的歐洲,清教徒主義盛行,把人們一切的正常欲望大大的壓製了,可十八世紀的第一次工業革命給全歐洲社會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革,社會風氣也隨之改變,性自由的訴求也彌漫在社會的各個角落,各個階層。一方麵,工業大生產讓一部分自耕農階層消亡了,在傳統的農業社會,女性也承擔著繁重的以家庭為單位的體力勞動,耕種,擠奶,紡織......可一旦失去了自己在農業社會中扮演的角色,女性就要加入到工業生產中去,成為產業工人,而另一方麵,社會文明還滯後於技術和經濟的發展,女性的社會地位並沒有提高,她們的權力也沒有相應的保障,比如還是沒有真正的財產繼承權,繼承的財產支配權歸丈夫所有,如果在工廠當工人,不僅收入遠低於男工人,更是受到男工人的排擠,打壓甚至無休止的性騷擾。婚姻幾乎是那些沒受過係統教育和沒有技能的女性唯一的生存途徑,而當時的婚姻更是經濟行為,利益交換,那你的嫁妝呢?......出身貧寒的少女要生存,寡婦和未婚的母親要不讓孩子餓著,當妓女,也許是社會留給他們不多的,沒有選擇的,選擇。說妓女的事兒,人們往往慣於從道德的角度出發,從悲慘又受壓迫的視角切入,或者擺出同情的姿態......the angle makes the perception, and perception is the reality. 我覺著文化中給妓女身上蒙上的被動而悲情的底色,有一半是這種視角和語境造成的,好比一個男人和無數的女性發生關係,那他就是卡薩諾瓦,就是James Bond, 是情聖,是傳奇,但如果是一個女人,和無數男人發生關係,幹的其實是一件事,而且人家還是謀生,是正事兒,但那就不一樣,她就是茶花女,她就是杜十娘,她就得淒淒慘慘的死去,她就得怒沉百寶箱......這種無形中對角色的有預謀的道德定位,對事物認知的係統性的有意識的扭曲,才是社會文化對人的最大的壓迫,最大的不平等。 我總認為,平等的關鍵,不在於不斷強調需要被平等對待的對象怎麽受到不公的待遇,怎麽悲慘,他們其實有多弱勢,多應該被尊重......這每一次的強調,都是在強化這些人的不被平等對待的事實,而事實是他們更不被平等的對待;平等的關鍵在於接受,接受 you are who you are,你不一樣,你也一樣。也許我這麽想,正因為我的無知,可我鬥膽,請您別把妓女當成受害者,即使在某種意義上,她們是,也請您至少別這麽看,那麽 hopefully perception will be changed, then reality will be changed too。
在當時,像倫敦,巴黎,維也納,威尼斯這樣的繁華都市,有數不清的妓院,什麽層次的都有,在貧民窟裏的,在mid-class neighborhood的, 辦成高級沙龍的, 反正人類這點基本欲望是不分階級的。漸漸的,妓女與社會名流之間的風流韻事,緋聞,八卦,甚至於因之而起的爭鋒吃醋,決鬥,香豔故事吸引了大眾的關注,進而還形成了專門寫妓女花邊新聞的小報產業,火的不得了,所以您也別說今天的人低級趣味,自古皆然。當然性也不是完全跨階層的,所以不同層次的妓女打交道的對象也不一樣,有陰暗的小巷子裏幾個先令就能滿足你欲望的,也有Mayfire大街上在公館裏彈著鋼琴,會說法語,讓你一擲千金的,更有把侯爵伯爵迷得神魂顛倒,簽了大合同,名正言順的當了貴族的公開情婦,出入上流社會的,所以從哪個角度看,妓女在當時都是不可忽視的一個群體。當時倫敦發行的專門品評妓女的小冊子不計其數,誰要每天不看幾篇兒,跟現在不聽白宮的每日疫情簡報差不多,還有每期出的花名冊,全倫敦妓女的大評級,大排名,那更是人手一份,跟福布斯似的。誒---可別以為我拿總統和首富打鑔啊,我可不是善於諷刺的那路人,有話就樂意直來直去的說,你可別給我找事兒。還有巴黎的妓女,更是開風氣之先,自己或雇人執筆,寫起了回憶錄,幾乎每本都是暢銷書,銷量超過----嗨,差點又得罪人。總之,當時女性從事這門職業,是為了生活,通過出賣身體獲得收入進而獲得獨立,money is freedom!
昨晚是狂歡節的最後一夜,徹夜狂歡的人們現在大多還在熟睡。一麵三十多米長的,大紅的聖馬可獅旗從威尼斯的最高建築鍾樓上緩緩飄落,給狂歡節畫上句點。James快速的通過廣場,一直朝東邊走去。
James穿過的這條巷子,白天顯得有點冷清,它的黃金時間在晚上,一家挨著一家的妓院,像磁石一樣把人吸到這裏來,欲望把巷子塞的滿滿的,浸的周圍的空氣都比別處潮濕,可現在還早,隻不多的房子門前站著些女人,沒人戴麵具,她們是不戴麵具的。像這樣的巷子,威尼斯還有很多。馬上要出了巷子,James卻看見右手邊,一個女人站在門前,穿著暗綠色的有裙撐的長裙,低低的胸口露出紫紅色束胸衣的飛邊,沒戴Wig,波浪般栗色的頭發被高高的紮成一個大的發髻在頭頂,大概是早上的緣故,妝很淡,也沒滿臉的貼上時髦的天鵝絨的大黑痣,隻上唇近鼻翼處一顆紅痣。這時,她也看見了James。
“Hey Handsome, want to have some fun?” 她飛過來一個職業的媚眼,有點浮誇,她用心的時候可以做的更好,可畢竟有點早,她得把精氣神兒留在晚上的黃金時段。
James 看人過目不忘,他一眼就認出她是昨晚廣場上騎白馬的Philotes,他腳步沒停,繼續向前走著,與Philotes 擦肩而過。
“Would you cherish a voyage on my peaks?” Philotes 沒放棄 “I guarantee it would be an unforgettable adventure!”
James 已經走過她身前,卻又停下腳步,轉回頭說 “I like adventures, but I don’t pay for sex.” 說罷看著Philotes 的眼睛,嘴角微翹,似笑非笑。
“Who do you think you’re talking to?” Philotes 也看著James 的眼睛 “No money, no cunny!”
“With all due respect my lady, strumpets might not be for me“ James 已經繼續朝巷子口走去。
“Every strumpet was once a virgin!” Philotes 在James身後大聲道。
James在巷子口停住腳步,“Who am I taking to?” 他隨即把頭轉過半邊,側臉對著身後的Philotes,一邊嘴角上翹,泛起笑紋,笑意漸漸暈開……
Philotes 身子一震,眼神中掠過一絲恐懼,可轉瞬,笑意也從她的嘴角泛起……“You're talking to the Duchess of Virginal!” 她雖閱人無數,可也是過目不忘,她認出了那張側臉,和那笑紋裏暈開的笑意。
James還有正事,他知道卡薩諾瓦現在在哪。
離著學院橋不遠的一棟房子裏,卡薩諾瓦正麵對著的,是二十多年沒見的情人,古斯蒂尼婭娜·維尼。
卡薩諾瓦認識維尼時,他34歲,那時整個威尼斯都好像是屬於他的,時光那麽美好……維尼認識卡薩諾瓦時,她不到20歲,那時整個卡薩諾瓦都好像是屬於她的,時光那麽美好……
可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維尼生下了卡薩諾瓦的私生女,自己的家族是名門,怎麽能接受一個未婚的小姐生下私生女呢?卡薩諾瓦也不可能娶她,情聖被婚姻的枷鎖套住,那比偉大的共產主義革命導師列寧被梅毒無情的殺死還荒謬!梅毒怎麽可能殺死列寧呢?他是那類用特殊材料做成的人,鋼鐵就是用這種材料煉成的!同樣,婚姻的枷鎖也套不住情聖,能套住他的隻有condom!
“蒂尼婭娜,你昨晚如果沒認出我的麵具,那我又上哪去尋你呢……沒有你的這些年,我隻是半個人在活著,另外半個我,在和你分開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 卡薩諾瓦近前去拉維尼的手。
維尼稍一側身,躲開了,臉上卻很平靜,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惱 “賈科莫,你怎麽還是這麽文藝腔,是你還是那個你,還是你覺著我還是那個我?”
卡薩諾瓦一時語塞,全身的血瞬間都湧到臉上去了,漲的通紅,還燒的發燙。情聖知道,麵對女人,血要麽流到上麵去, 讓腦子好用,smart is sexy,要麽流到下麵去,hard as rock,血都湧臉上來,那就隻配挨大嘴巴。“你怎麽怨我都是我deserve的,可這二十年我真的都在想你”
維尼一擺手,“不說這個了,咱們說點別的” 她順勢坐在了對著窗的一張黑色velvet的半躺椅上,隨手一指斜對麵側對著窗的沙發,示意卡薩諾瓦也坐下。
卡薩諾瓦臉色也恢複了平靜,畢竟他是卡薩諾瓦,臉也不燒了,不知道血流到該流的地方沒有。
“好吧,那說說這些年你都在哪?當時你避住在修道院半年,把孩子生下來,我本來是有安排的,可你家裏知道了這個事,讓總督把我驅逐出了威尼斯,我也是幾年前才被允許回來。那之後你家裏把你怎麽樣了呢?”
“我一直住在法國,過的很好” 維尼把身體半靠在躺椅上,身姿優雅 “咱們也不說這個,我回威尼斯另有一件事,也許你能幫上忙”
卡薩諾瓦是聰明人,又見慣了場麵,幾句話下來,他已經打消了再續前緣,浪子回頭,尋她千百度,慕然回首的劇本,反倒比剛才自在了,那就說事吧。
維尼接著道 “當年家裏把我送去了法國,是由不得我的,孩子也就留給了修道院照看,是個女孩,我回威尼斯就是為了找她,可當年照顧她的修女不在了,其他人也不知底細“
“我也一直在找!“ 卡薩諾瓦說 ”說是當年有人把她從修道院領養走了,從那起就再沒有下落,是不是還在威尼斯都難說。我一個老朋友一直在幫我查,稍微的有點頭緒,可……昨晚死的那個就是他……“卡薩諾瓦看著對麵的維尼,她怎麽還是那麽美?
“看來你也沒什麽線索” 維尼略一思索 “說來慚愧,我不過也就和自己的女兒相處了幾天,唯一知道的,就是她上唇近鼻翼處有顆紅痣……”
看著眼前的維尼,卡薩諾瓦突然有點恍惚,久別重逢的人,總讓你有瞬間穿越時空的感覺,上一次見到眼前的這個女人,她還是個少女,那麽單純,那麽癡情,他專享著她的世界的全部,可再見麵,她已經曆盡人生,自己於她,不過是一個不太陌生卻又無足輕重的人……
“蒂尼婭娜,我才覺得,曾經有你的時光是那麽美好,而我卻隻帶給你了悲傷“ 卡薩諾瓦望著維尼的眼睛……
“再美好也經不住遺忘,再悲傷也抵不過時光“ 維尼撇過頭,望向了窗外……
James的身形正隱在窗外的陽台。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