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是我在社區大學上課時遇到的一位學生。
人們常常用豆芽菜來形容長得又高又瘦的人。見到麥克, 你就會深刻理解,人長得像豆芽菜一樣是什麽一種感覺。他二十歲左右,身高有1米九以上,衣服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愈發顯得他的消瘦。 長長的臉頰深深地凹進去,感覺在皮膚和骨頭中間沒有肌肉沒有結締組織之類有活力的填充物。但這樣一個極其消瘦的麥克, 並不給人一種病態的印象, 因為他的眼睛明亮犀利,他的動作敏捷活潑。
第一堂課他早早地來到教室, 選了第一排最靠近窗口的座位坐下。上課用的投影板在教室的另一邊,所以麥克要看投影板, 需要側著身體歪著腦袋,極不舒服。 我問他要不要坐到稍微後麵稍微中間的座位上,他非常客氣非常有禮貌地回絕了。從此那個靠窗的座位便成了他的專座。
第一堂課照例講課程的內容,要求,進度,出勤率,考試與最後成績的關係。 學生一般都會在這時提幾個不清楚的問題, 畢竟大多學生來上課隻是為了能得到學位,能在必修的課程單子上把一門門修完的課劃掉。麥克似乎沒有問題或者說他並不在乎。 然後我開始講這門課的介紹部分,從細胞, 組織,器官,組織係統到科學研究方法,儀器的運用等等。 因為是基礎生物學, 前麵幾堂課的內容與高中生物學課程內容有相當的重複和交叉。麥克開始提問,他提出的問題相當敏銳,我心裏正高興,學生提問題, 說明他在認真我的講課並且在思考。 當老師的, 最怕自己一個人在課堂上滔滔不絕而學生在下麵昏昏欲睡。我回答了他的第一個問題, 他又提出第二個, 第三個,看得出他思路清楚,反應快捷,但似乎有點不知適可而止。當他提出第五個問題時, 周圍的學生開始低頭竊竊偷笑。 我告訴他如果他還有其他問題的話, 下課後我們單獨討論。 雖然耽誤了不少時間, 下麵的內容我抓緊時間,總算沒有拖堂,學生一般不喜歡老師拖延上課時間。
下了課後麥克還真是留下來繼續和我討論問題,我都一一耐心地回答。完了後我倆一起走出教室來到就在教室外的停車場, 他說要等他媽媽來接他。我就開車先走了。其實我很願意載他一程送他回家, 省得他媽媽開車出來接他。但以前有個相似的例子。 一位女學生住的離我家很近,她自己不開車, 每次她媽媽開車20分鍾來接她。我自告奮勇提出順路送她回家。送過一次後, 她再也沒回來上課。我至今也沒明白是她當時已經有了退課的打算還是因為我送她使她不好意思。從此我的原則是在課上盡量幫助學生,課後保持距離。
以後幾個星期,課結束後麥克每次都會留下,問我一二個問題,如果沒有其它學生他就會和我一起走到停車場回家。有一天有個學生留下問了好幾個問題, 他的問題比較繁瑣,解釋需要從基本概念講起,花了不少時間。麥克也沒走,他在旁邊不停地跺腳又敲桌子,極其不耐煩。我不忍心讓他等得太久,問他是不是有什麽問題我可以回答,這樣他可以早點回家。他說沒有, 同時又不走,繼續跺腳敲桌子。我想他可能有什麽事想跟我說但又不想讓其他同學知道 (嘿嘿,我一定是個好老師, 學生們很願意把他們的秘密告訴我), 所以也沒趕他走。二十分鍾後那位學生滿意地走了,我轉頭問麥克有什麽事可以幫助他?他說沒有, 就是想跟我一起走到車前 (I just want to walk you to the car). 我一驚,心想為了這兩分鍾走到車裏的時間, 他等了整整半個小時。 聯想到二個星期前在實驗課上他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告訴我我是他最喜歡的老師, 就像一個學前兒童對他喜歡的幼兒園老師說老師我喜歡你一樣天真無邪。我開始有點不安。 為了獲得教書資格證書, 我曾經參加過很多不同的專題講座。其中一堂講座講的就是怎樣正確處理學生和老師的關係。雖然我的女兒年紀都有他差不多大,但學生看不到老師為油鹽醬醋操勞的凡夫俗子樣,他看到的隻是你上課侃侃而談的瀟灑形象,有的學生會情不自禁地對老師產生一種依賴崇拜的情愫。
從此以後我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和麥克的距離,上完課後如果他沒問題,我盡量找借口, 有時說需要上廁所, 有時說需要去辦公室,避免與他獨處的時間。 他開始給我發短信, 問我當天上課的內容, 他需要準備什麽等等。 我耐心地提示他,所有的信息都可以在Blackboard中找到, 也不斷地告訴他要經常查看電子郵件, 因為每個星期我都會給全班同學發電子郵件,告訴大家一周的課堂計劃。慢慢地,他開始遲到,翹課, 有時來的時候課已經結束, 成績也從原來的A下降到C。社區大學的學生,要同時兼顧學業,工作和家庭, 常常要比正規大學的學生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完成學業。麵對生活中的意外他們沒有後援,需要他們親自解決,所以半途而廢的學生時常出現。 麥克開始翹課我並不太驚訝,他隻不過是其中對學業不太執著的一員而已。
有一天, 我收到學校分管殘疾學生的管事發來的電子郵件, 她問我這個學期開學後是否一切都好?有沒有什麽不同尋常的事發生?我仔細想想覺得基本一切與以往相似, 隻是麥克這個學生有點奇怪。我如實地告訴了她這個事實。我們相約在我下堂課上課前見麵交流一下。她告訴我, 麥克其實是個有自閉症的學生,但不太嚴重,麥克的父母和麥克本人不願意依殘疾學生的標準來上學, 所以沒有填殘疾人的那張表交到任課老師那兒。這就是我一直不知道麥克其實不是一個標準的正常學生的原因。最後她說, 既然他沒有申請殘疾人的權利, 那麽對他的學業也完全按正常學生來要求。
原來麥克是個自閉症孩子!雖然我覺得他與眾不同,但美國孩子不是個個性格迥異嗎?我怎麽就沒有想到他是個特殊孩子呢?就算他對我曾有母親般的依賴又如何?我怎麽可以對一個對我產生特殊感情的自閉症孩子殘忍地推開?
這時的麥克, 還是不斷地給我發短信,但已經很少按時來上課了。 我開始給他發短信, 提醒他上課的時間,要他準時來上課不要遲到,告訴他當天的課程安排要他預備。但這一切都沒能改變他不來上課的現實。 我最後見到麥克是期末考試,那次考試他沒及格,但因為他前幾次考試成績不錯,最後得了一個C,也算通過了這門課。
我不知道如果我一如既往地和麥克討論學習,不顧心中的別扭讓他每次陪我走到車前, 他是否會一直保持他學習的熱忱?
真心希望麥克有真正最喜歡的老師 (favorite teacher)!
因為我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