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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像猿的男人(十)文科論文

(2020-06-24 14:26:21) 下一個

文科論文

 

在了解初唐書壇基本情況後,我們來介紹一下卞孝萱先生的論文。

卞孝萱先生的論文,雖然很短,但所列史料極為詳盡,甚至可以說是羅列殆盡,基本上把所有關於初唐三大高手的史料搜集全了。

老一輩的學人,在資料的掌握上,是空前的,下過狠功夫的,令人敬畏。

但晚輩不才,手中握有一項大殺器,曰國際互聯網,又曰搜索引擎。

在前互聯網時代,做學問,主要就是“讀書,抄卡片”。

一本書一本書地讀,一個章節一個章節地讀,通過海量閱讀,從中找到自己研究領域的相關資料,抄錄在一張一張小卡片上。然後歸類匯總。擁有了很多小卡片後,才開始考據研究,到最後再寫文章。

所謂大學問家,首先是讀書多,隨便一個題目,馬上知道哪些古書裏麵有涉及這個題目的內容,等於是一個人力搜索引擎。

筆者的姥爺就是一位曆史學家,專修民族史。因此從小耳濡目染,看到前輩們抄小卡片的日常。

人力搜索引擎不好當。

真是 “板凳要坐十年冷”的!

這項經年累月的繁重的工作,在互聯網時代,被一個簡單的搜索框代替了。

甭管什麽浩如煙海的著作,比如二十四史,都已經電子化。隻要把關鍵字敲進去,電光石火的瞬間,所有相關資料就展現在麵前。

互聯網極大地降低了文史研究的門檻,可謂在資料占有上的民主化和平民化,使其不再神秘了。

晚輩不才,標準理科生,未嚐讀書。前二十年,多和程序代碼打交道。

最近突然興起,抓到卞孝萱先生這篇文科論文來看。

看得興味盎然。

借助互聯網工具,將裏麵的史料通讀了一遍。

然後就有了前麵的故事。基本采用卞孝萱先生的觀點來組織情節,並且盡可能將所有相關史料安插進去。

但同時也發現論文的諸多問題。

下麵我從理科生的視角,來審視這篇文科論文。

作為一個理科生,我最感興趣的是:卞孝萱先生是怎麽根據史料推理論證出褚遂良是《補江總白猿傳》的幕後黑手的?

就像一道數學題,或者一段計算機程序,從初始條件到最終結果,是如何一步一步推算出來的?

文章的初始條件就是文章中所引用的所有史料。

這些我都仔細閱讀了。

文章的最終結論是褚遂良是《補江總白猿傳》的幕後黑手。

這個我也了解了。

這中間的步驟是怎麽樣的?是如何推導出來的?

我想搞清楚。

於是我刨除了論文中所有的史料細節,隻留下文章骨架,希望能更容易看到論證的邏輯和步驟。

但我這樣做了後,才赫然發現,文章中沒有理科生所希望看到的嚴謹的推理論證,更多是猜想和主觀判斷,而且充滿了動機論和有罪推定。

筆者不由得對文科論文有點失望。

卞孝萱先生文章的骨架結構如下:

卞孝萱先生文章結構。最右一列是論證方法的分析。

文章基本分為三個部分,其中第二個部分按照時間線,先後介紹了初唐三大高手的情況,並做出結論。第三部分是旁證,作者舉出五個例子來證明褚遂良有罪。

在文章的第二部分,我們經常看到的論證方法是這樣的三步:

A.史料羅列

B.簡單的常理推論,極大程度上借助“動機論”

C.結論

比如虞世南的部分,作者先詳細介紹了虞世南被唐太宗寵信的各種史料(A),然後推理說虞世南在太宗一朝聲名遠壓歐陽詢,因此沒有打壓歐陽詢的動機(B)。最後做出結論(C):虞世南不是《補江總白猿傳》的幕後黑手。

在理科生看來,這個結論太跳躍了,立不太住。那些史料隻能證明虞世南在太宗一朝備受恩寵,並無法直接證明虞世南是清白的。A和C之間無必然聯係,也無實證鏈條。而作者建立A和C之間聯係的方法,則是動機論——你按常理判斷沒有動機,你就是無罪的。

在褚遂良的部分,動機論的運用更為明顯。作者先用褚遂良問書的故事,說明褚遂良有稱霸書壇的野心。從而推定其有作案動機。然後作者就做出了一係列結論:虞世南死前,備受恩寵,所以褚遂良不敢挑戰其書壇領袖地位。虞世南死後,書壇領袖地位空缺,所以褚遂良蠢蠢欲動。在歐陽詢未死之前,都是褚遂良的一個重要競爭對手,所以《補江總白猿傳》的寫作與傳播就是在虞世南死後,歐陽詢死前,是褚遂良為了獨霸書壇而讓手下人炮製出來的。上麵這一大段都是作者的猜測,並無實證。作者唯一能用史料直接證明的是褚遂良可能有當書壇領袖的野心,後來也成功接替虞世南當上了書壇領袖。因為這野心和地位,也許有打擊歐陽詢的潛在動機。但有動機,並不能證明褚遂良就是罪犯。這種僅靠動機定罪的有罪推定,這種跳躍式的推論,這種A和C之間的虛空搭橋,在理科生看來是沒有說服力的。

第三部分的旁證,則邏輯方麵的缺陷更大。比如舉出褚遂良出賣魏征的事情,來證明褚遂良是個爛人。但爛人不一定是罪人啊?沒有證據,這個人再爛,也不成其為罪人。道德法庭不能用來判案。

作者還舉出“舞文”的例子,證明褚遂良手底下有槍手,專門替他寫文章製造輿論。但這隻能說明褚遂良有作案的資源和習慣,但仍然無法證明他具體作案(指使手下撰寫《補江總白猿傳》)。有槍,以前殺過人,並不能直接證明這次的殺人子彈是他射出的。還得用彈道學、指紋辨識、DNA檢測等科學手段查出證據才行。

作者又以很長的篇幅,介紹了初唐官修史書被篡改了很多地方,目的是美化太宗,詆毀高祖。作者的意思是連正規史書都能汙蔑唐高祖,當時社會風氣不好。但這和褚遂良作案有什麽關係呢?難道說社會犯罪率高,就能證明一個人是罪犯?

所有的五個旁證,都不成其為“證”。從它們到褚遂良有罪這個結論,都需要大幅度的跳躍。

由此看來,卞孝萱先生的論文,更像是提出一個猜想,而不是嚴謹的證明。

一個很有趣的猜想!

用同樣的跳躍性思維、有罪推定、動機論,我們可以將罪名安在任何在曆史上和歐陽詢有過節的人身上,比如因為大笑而丟官的許敬宗,而且表麵上全都能說得通(邏輯自洽)。

全都說得通,就等於全都說不通,全都沒有價值。

因為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

猜想太多,實證太少。

甚至後來有人用卞孝萱先生同樣的思路撰寫論文,將罪名又安在了虞世南頭上。主要的依據就是因為歐陽詢的養父江總和虞世南的外祖父孔奐曾經有矛盾(前文有述),這樣虞世南就和歐陽詢結下了梁子。因此《補江總白猿傳》的幕後黑手是虞世南。

這思維夠發散的!

估計很多紅學論文,是同樣的套路。

全是一筆講不清楚的糊塗賬。

當做偵探小說來讀,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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