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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國民族學研究往事與雜想——中國民族識別中的問題

(2020-06-20 08:33:29) 下一個

在取消了斯大林民族定義中“四大共同”必須同時滿足的必要條件之後,民族識別工作終於可以進行下去了。

但這也帶來了一個意料不到的後果。

既然不需要四個條件都滿足,那麽滿足哪幾個條件就能被劃為少數民族呢?

排除了共同經濟生活,剩下三條是否需要同時滿足?

也不需要!

比如錫伯族,除了共同經濟生活外,共同地域和共同語言的條件也都不滿足。

錫伯族,是拓跋鮮卑之後,源於東北,精通騎射,明末清初被編入滿洲八旗,是八旗精銳中的精銳,號稱“錫伯披甲”。

到了乾隆年間,在一係列對外對內戰爭中,八旗軍中戰鬥力最強的,已經不是滿洲兵了,而是同樣來自東北但比滿族更精悍的少數民族的士兵,比如索倫兵和錫伯兵。

乾隆二十九年(1764),清庭平定新疆之後,為了對付邊疆的複雜局勢,從盛京等地抽調精銳戍邊,其中就包括一千零二十名錫伯官兵。他們連同家眷一起遷往新疆伊犁駐防,編為伊犁錫伯營。

錫伯族西遷路線圖

從此新疆的這一支錫伯族和留在東北的錫伯族就斷了聯係。

新疆錫伯族被稱為滿語的活化石。

錫伯族被編入滿洲八旗後就學會了滿語。

後來他們成了滿語的堅定擁護者。

入關之後,滿族全速漢化。到了雍正年間,很多滿洲八旗兵不僅騎射水平退化,而且居然都不會說滿語了。當時的鑲黃滿洲旗副都統保明在一份給皇帝的奏折中無奈地寫到:臣(保明)在直隸保定府雄縣,也就是今天的河北雄安,考核了五十名八旗駐兵,沒有善於射箭的,水平都是一般或者低劣,而且都不會說滿語了。隻有錫伯兵還會說滿語!( “經臣考核雄縣五十名駐兵,步箭善射者無,次劣各半……除錫伯披甲外,均不會滿洲語。” )

留在東北的錫伯族,和當地的滿族一樣,後來完全失去了自己的語言。但西遷到新疆的錫伯族,因為環境閉塞,毗鄰邊境,在動蕩的世界中宛如世外桃源,滿語反而被保留了下來,並在上世紀四十年代稍加改革後形成了錫伯語。

到現在,滿語已經不是一種活的語言。仍在使用中的錫伯語,成了滿語最重要的傳承和樣本。

錫伯族的兩支,雖然天各一方,沒有共同地域和共同語言(有一支已經完全喪失了自己的語言),也沒有共同經濟生活,但也被判定屬於同一民族。

隻要有一個共同就可以了。

但這最後一個共同,即“表現在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是四大共同中最具有彈性的。

所以新中國民族識別的標準是相當寬鬆的。

民族定義具有了一定的模糊性。

沒有一個嚴格的客觀標準,一群人是否能最終被劃為少數民族,就具有很大的政策隨意性和主觀性。

學術標準有可能讓位於多方利益均衡。

更何況沒有一個學術標準。

這就很難服眾。

民族識別牽涉方方麵麵的利益。

被劃為少數民族,就意味幾萬人甚至十幾萬人能能享受政治和經濟上的優惠政策和特殊待遇。

而被拒絕少數民族身份的,則這些福利就都沒有了。

如果你幫助幾萬人獲得民族身份,對當地父老鄉親來說,真是善莫大焉。你是一個民族的大功臣,幾代人都感念你的恩情!

但如果你拒絕承認幾萬人的少數民族地位和福利,你有可能為千夫所指,萬人唾罵。

這兩點姥爺都有切身體會。

1953年,姥爺受中央統戰部和中央民委(今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的委派,擔任佘族識別調查組組長,奔赴浙江景寧縣東弄,福建羅源縣八井、平潭縣山羊隔等佘村進行為期3個月的佘族識別調查研究,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次派出民族識別調查組。

經過此次調查,調查組專家們確認佘族既不是漢族,也不是瑤族的一支,而是一個有自己特點的單一的少數民族。

國務院根據調查報吉,於1956年正式確認佘族的少數民族身份。

從此佘族就成為姥爺研究的一個主攻方向。在今後的歲月中,他多次到佘鄉實地考察,並寫出了一係列專著,包括《佘族》、《佘族風俗誌》,《佘族簡史》,《佘族社會曆史調查》等。

佘族同胞對幫助他們的確定民族身份的學者,充滿了感激和謝意。每次姥爺回到佘鄉考察研究,都受到當地群眾的熱情款待。他是給他們民族大家庭入場券的人啊!

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當然也有不那麽皆大歡喜的結局!

最嚴重的一個,就是“穿青人”的少數民族的身份問題。

從解放初一直爭論到現在。

超過半個世紀的抗議上訪,草根運動,輿論抗爭,理論爭辯,其中糾纏著不同學派和學術觀點,以及私人恩怨。

穿青人,分布在貴州西北部,被稱為“第五十七個少數民族”、“待識別的少數民族”、和“身份待定的少數民族”。據統計,到2000年後,穿青人有六七十萬人之眾。

穿青人在曆史文獻中出現得很晚。

在清朝初年有一個木刻唱本《水西傳》流傳於西南邊陲。它講述的是吳三桂平滅水西土司的故事。

水西土司,是貴州的彝族地方政權,傳續了近一千五百年,最後在清朝初年被一代梟雄吳三桂所滅。

吳三桂平滅水西土司的故事,頗具傳奇性。這裏麵有陰謀,有美女,有叛徒,有戰爭,可謂波瀾起伏,引人入勝。

吳三桂坐鎮雲南後,為了獲得對西南地區的絕對掌控權,要將當地根深蒂固的土司政權連根拔掉。

於是他不斷向水西土司挑釁。此時水西土司是安坤,掛銜貴州宣慰使。據說他有一個愛妾隴氏,“極有姿色,美而體香”。吳三桂居然向其索要,安坤自然不肯。雙方矛盾日增。

此時抗清人士常金印來到水西策反。這個常金印號稱自己是明朝開國元勳常遇春的後人。但是饒費他巧舌如簧,安坤也不敢反叛清朝。

常金印失望離去,結果被吳三桂抓住。吳三桂大喜過望,誘導他招供安坤謀反。

世人皆以為安坤反,安坤不反也得反了。

這樣終於逼反了安坤。

吳三桂立刻大舉進攻。他所率領的兩萬主力一路所向披靡。但後來被熟悉當地險要地形的敵軍誘敵深入,步入險境,被十萬水西大軍圍困在果勇底(今貴州織金縣)整整兩個月。糧草斷絕,軍心浮動,一代梟雄也瀕臨絕境。後來清軍增援到達,才解圍而出,反敗為勝。

據說隴氏最後被吳三桂的侄子所擒獲。

對戎馬一輩子的吳三桂來說,這次戰役確實是險象環生。

如果吳三桂歿於是役,後來就不會有三藩之亂了。

因為這故事是如此的精彩和充滿戲劇性,被當地藝人們編成了唱本,在民間流傳。

正是在《水西傳》中關於蠻夷各部的描述中,第一次出現了“穿青”的說法。

穿青人自認為是少數民族,但他們的少數民族地位沒有被承認。

他們將其歸罪於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費孝通。

費孝通,中國著名的社會學家、人類學家、民族學家、社會活動家,中國社會學和人類學的奠基人,著名右派,第七、八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副委員長,第六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副主席。

1955年,費孝通帶領民族識別調查團,前往貴州進行調查工作,工作重點就是研究穿青人。

除了在當地調查研究外,費孝通還專門參考了潘光旦所收集的曆史資料。

在老先生們中間,潘光旦的古文水平最高。他通讀了《二十四史》,將其中有關少數民族的記錄都一一摘出,記錄,分類。這項工作可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做得了,既需要有現代科學的訓練,又需要紮實的古文根底。

從零星的史料中,窺見一個民族緣起的端倪。

4個月的調查工作結束後,調查團撰寫了《貴州省穿青人的民族成分問題調查報告》。這份報告認為穿青人是漢族的一支,是明朝征討雲南時遷移到貴州的隨軍漢人,由於地理隔絕等諸多因素形成的一個集團。

基於這份調查報告,穿青人的少數民族身份被駁回。

穿青人群情激憤,紛紛抗議。

但費孝通是理論權威。

抗議無效。

但穿青人爭取民族身份的努力,從未停止過。

中國的民族識別工作在五十年代末期基本結束。

之後到文革結束之前的很長一段時期內,民族識別的窗口已經關閉了。

文革之後,穿青人重新開始了新的抗爭。

1984年貴州省民族識別辦公室組織撰寫了《貴州穿青人民族成分問題的重新調查報告》。這份報告就是要駁斥1955年費孝通報告的錯誤。報告的結論是穿青人是一個單一的民族。

1985年,貴州省民委攜報告上京告禦狀,希望中央承認穿青人民族身份。

但八十年代恰恰是費孝通如日中天的時候。我記得當時電視上經常出現他的身影,而且每次新聞都要特意播報他的頭銜是人大副委員長。這個當年的大右派,在改革開放後已經被政府塑造成了一尊學術真神。

新報告被中央駁回。

穿青人的又一次努力被挫敗。

作為人大副委員長的費孝通後來有一次到貴州開會。

聽聞這個消息,穿青人長期被壓抑的怒火終於爆發了。

大批幹部群眾湧來,包圍了會場,不讓費孝通離開!

他們將會場變成了一個大辯論會。

費孝通一個人要麵對所有人。

大家激動地陳述為什麽穿青人是單一民族,舉出自己的各種理論依據。

而費孝通仍然不為所動,也把穿青人是漢族的理由舉出來,最後說“民族識別是一個科學的東西……你們提的這麽多的意見,還不足以令我改變原有的看法!”

那場麵,頗有舌戰群儒之風。

後來在局麵失控前,費孝通被保護離開會場。

台下群眾嘩然,大家憤憤然罵出:“慶父不死,魯難未已!”

如果我們熟悉中國曆史典故,就知道這個話是相當難聽的。

那時候的人,罵人都是很有文化的。

這個事情釀成了軒然大波。人大副委員長,屬於國家領導人了。國家領導人被圍攻,這可是政治事件。

費孝通前腳剛走,姥爺也湊巧來到貴州。

他是在中央民委的委托下來收集一些民族識別的資料。

穿青人以為姥爺是中央民委派來專門調查費孝通事件的,把他當成了救星,向姥爺反映了很多情況。

姥爺戰戰兢兢,有點果戈裏《欽差大人》的感覺。但也不敢戳破這個誤會。

回京之後,向中央民委做了如實匯報。幸虧沒有引出什麽更大的誤會。

因為穿青人的民族身份問題,費孝通至死在貴州都廣有惡名,鄉間婦孺老幼皆罵之。

民族識別工作,不好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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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樂泰 回複 悄悄話 今天中國是否建立了各民族的gnome海量數據庫呢?每個民族都有unique的markers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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