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稀土嚴重依賴中國是不爭事實。美國每年淨消費約1萬噸稀土金屬或合成物,自身生產能力僅250噸,97%以上依賴進口,中國、馬來西亞和日本是主要進口來源國,其中占比為70%,言外之意,美國近70%的稀土金屬或合成物來自中國。稀土廣泛用於先進製造領域,是不可或缺的微量元素或催化劑,可以說稀土斷供,對整個供應鏈影響很大,受影響最大的是1.5萬億美元規模的汽車產業和1800億美元規模的國防采購工業,就像炒菜少了鹽一樣。雖說0.1克鹽隻占一盤菜成本的千分之一,卻是讓這盤菜從原料變為商品的不可或缺一環。因此,現在很多人認為中國稀土管製,是對美國的王炸級製裁,是美國經濟的不堪承受之重,對中美競爭充滿樂觀預判。不過,筆者認為實事求是講,稀土雖然在中美(乃至中歐、中日)競爭中非常重要,但是又沒有一些人想象的那麽重要。
第一, 由於稀土是不可再生資源,加上中國粗放式開采利用,中國在國際稀土產業中的優勢地位在下降。1990年代中國的稀土儲量一度占全球70%以上,現在已經縮水到38%,這跟其他國家的勘探量增加有關,也跟中國過度開采有關;加上中國電動車、新能源產業的崛起(以及產能過剩),目前中國消費了全球64%左右的稀土,這些年來中國已經從稀土原礦最大出口國變為最大進口國,2018—2022年年均進口量在7萬噸以上, 2024年則達到13.3萬噸,中國稀土礦石進口依存度已達到30%左右。所以,我國供出口的稀土資源富餘量其實已經不多,未來甚至中國有可能成為稀土資源逆差國。另外一個很重要的數據是,中國的稀土及其製品最大進口來源地為美國,2022年中國進口了12.1萬噸,其中8.3萬噸來自美國,占中國進口量的69%(葉前林,2025),尤其是精礦比重達到98%以上,中國每年還從美國進口4-5萬噸稀土氧化物,占該類進口的近100%,從貿易額上講,中國對美國稀土貿易處於逆差狀態,至少存在4億美元逆差。這也說明了在稀土產業中中美兩國的互補性和相互依賴性,以及中國優勢並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麽絕對。
第二,稀土的供應鏈影響力仍遠遠不如芯片。即在整個製造業供應鏈中的價值占比遠不如芯片,中國去年稀土及製成品的出口額約36億美元,這個數目是很小的,假設它全部出口到歐美日,頂多占西方世界高端製造業成本的千分之一左右。即使是消耗稀土最多的電動汽車行業,每台需要釹鐵硼稀土永磁材料約為2-4公斤,每公斤價格是40美元,則成本是80-160美元,在整車係統成本占比中仍不太高,是可以忍受高價走私品,或者高價建立起來的平行供應鏈所產生的他替代品的。而中國去年進口了3800億美元的芯片,芯片在一個產品中成本占比往往要在10%以上,短時間內很難用正當貿易之外的途徑去替代。
第三,中國稀土的可替代性。我們應該如實看到,盡管美國的稀土金屬對外依賴度高,但是其總量不大,一年不過進口1萬噸(相比中國去年出口量為12.3萬噸)左右,用10-15年時間內基本可以完成從中國進口的替代。
從原料上講,越南、印度、緬甸、澳大利亞、加拿大、巴西這些國家儲存量同樣豐富,有可能成為中國替代者。不過還需要指出的是,巴基斯坦的稀土儲藏量很低,最起碼不在十大國之列,所謂美國開采巴基斯坦稀土來替代中國產品基本沒有可能,巴總理給特朗普送稀土,或許是投其所好。巴基斯坦絕非是美國的最佳稀土產業合作夥伴,澳大利亞從各方麵講都是最優的,其次是印度、越南或巴西。從技術上講,美國並非完全不掌握稀土提煉技術,而是因為環保法律過於嚴苛,以及保護儲存量等原因,1995年後完全將提煉分離產能轉移到中國。從專利數上講,美國前三甲基美、通用電氣和希捷科技與中國前三甲仍差距不大,況且美國與日本的關係良好,可以借助日本優勢,美日稀土專利合起來遠遠超過中國,中國或許並無技術優勢。
尤其是特朗普上任以來,快速推動重構稀土供應鏈的行動,其戰略目標是2030年實現50%的中國進口替代, 2035年替代率達到70-80% 。7月10日,美國國防部宣布對本土唯一稀土礦產和精煉企業MP Materials投資4億美元,獲得其15%股份,成為最大股東,並簽署了以中國市場價兩倍的價格(110美元/公斤)收購釹鐠產品的托底協議。7月11日,美國能源部支持的懷俄明州拉馬科資源公司稀土礦項目開工,該礦有 170萬噸的稀土氧化物儲存,能源部及企業共投資5億美元,3年內完工,該項目打破了美國長達半個多世紀不再開采新礦藏的禁區。以上兩個案例可見,美國也在學習中國的“舉國體製”來進行稀土解圍。
此外,摩根大通與高盛也為MP新建稀土磁體廠追加投資10億美元,新工廠計劃2028年投產,年產量可達1萬噸。美國政府還讚助在德州建立一個1萬噸產能的釹鐵硼永磁生產線, 在White Mesa Mill建立氧化鏑、氧化鋱生產線, 在內華達Halleck Creek礦建立1萬噸氧化物的生產線。
在國際層麵,美國開展“關鍵礦產安全夥伴”計劃(MSP),加緊與“民主陣營”國家合作。主要對象為澳大利亞Lynas 公司、Iluka Resources,以及加拿大的Nechalacho稀土礦、越南的Dong Pao礦山、格陵蘭的Tanbreez礦山、南非的Steenkampskraal礦山,其中Lynas 是全球唯一非中國重稀土商業生產商,已經獲得美國國防部2.58億美元的訂單。第四,中國稀土相關企業科研能力較弱,導致經營的不穩定性以及小規模性,影響了中國稀土產生的穩定發展,以及影響了中國稀土金屬和合成物的不可替代性。
盡管我們說,這四十多年來中國稀土冶煉合成能力大大進步,但是最頂尖級的稀土技術仍然在美國和日本企業手裏,中國的稀土業仍然是粗放型發展,最大的稀土科技類企業中科三環總市值僅100多億人民幣,營收僅50多億元;經營稀土原礦的中國稀土集團業績也不穩定,時而盈利時而虧損,受國際市場波動影響極大,這與美國科技企業的高增長率和動輒上萬億美元市值截然不同。
另一方麵,國際稀土初中級產品與高級產品的價格差在拉大,進一步削弱中國優勢。2015 年,中國稀土礦產品、混合物、分離產品及永磁體的進口單價分別是同類型產品出口單價的2.3、3.2、2.5及3倍,2022年則分別擴大至3.2、9.8、3.9及5.9倍(湯林彬,2024)。
從專利分布上,目前稀土行業最熱門的永磁材料(廣泛用於電動汽車、通信設備、航天等行業)製造領域,稀土永磁出口占了中國稀土總出口額的80%以上。不過這項產品核心專利主要集中在日本的日立金屬、東京電氣(TDK)、信越化學和德國的真空熔煉公司(VAC)等企業,中國的很多稀土永磁材料生產都都來自於日立、東京電氣的授權,所以實質上中國技術也處於“卡脖子”狀態。雖然中國永磁材料產能占了全球85%以上,但是高性能永磁產能不足15%(楊丹輝等,2024)。2022年中國稀土永磁體的出口價格僅為日本同類高端產品的50%左右(湯林彬,2024)。另據,鄭明貴等對全球稀土細分產品出口網絡的分析,2018 年稀土製成品 Top1 貿易網絡的核心鏈條可分為 4 條支鏈,分別為“日本←中國←美國”、“日本←中國←德國”、“日本←中國←荷蘭”和“日本←泰國←法國”,日本成為其中的絕對核心,中國地位仍弱於日本。
綜合以上對中國及全球稀土產業的分析,對於貿易戰中的稀土戰略,我們大致有以下的判斷:
第一,稀土可以是中國的一個短期內有效的戰略武器,美國可以在中長期內找到突圍辦法,但是短期內難以找到替代,中國應該加大管控,尤其是提煉設備管控(中國優勢在提煉,而非原礦儲量),防止美國突擊式儲備,以及延長其新的供應鏈成型時間。
從長期來看(15年或20年以上的維度),美國既然要搞稀土供應鏈,大概率可以成功,因為稀土供應鏈的技術複雜性和成本遠低於芯片,這要比其在本土構建芯片生產基地要容易不少。另外,如果中方高強度稀土管製,也可能刺激美日歐聯合起來,在新興產業“去稀土化”(比如德國日本所熱衷的氫燃料汽車)。
中國可以在短期內打好稀土牌,但是尺度要拿捏好尺度,更不能有長期依賴的心理。
第二,除了中國外,越南、緬甸、印尼、印度都是重要儲藏分布地,中國可以構建“稀土聯盟”,通過外交關係影響美國從這些地方獲得礦石;或者中國加大這些地方的稀土產業投資,通過下下遊的冶煉分離,來擴大全球產業影響力。
另外,中國一直存在3-5萬噸左右的稀土礦石走私,中國出口到泰國、墨西哥等國家的提煉出來的稀土金屬,每年約6000噸流向美國。中國應該加大走私打擊,以及製訂稀土產品使用追蹤製度,防止製裁漏洞。
第三,上文說了中國的優勢不在原材料,而在於產業中遊階段的精煉分離,中國下一步更應該加強下遊階段高端合成物的製造研發,衝擊價值鏈高端,才能真正樹立全球產業主導力,否則價值鏈中遊的優勢很難持續。
第四,從中美競爭的更寬和更長維度上來講,稀土(乃至石油、天然氣、鐵礦石等等)作為一種原材料的殺傷力不可高估。中國還需要在核心科技領域產生與美國匹敵的成果,才能改變中國被動地位。芯片、人工智能、雲計算、製藥、精密發動機的作用仍然要高於稀土。
其實從芯片和稀土的競爭中都可以看出,大國之間的科技製裁和關稅戰,隻能作為一種緩兵之計,而都無法致對手於死地。因為像中國、美國這種超大型國家,又在這種全球化環境中,都可以利用自己的市場、人力、科技資源優勢重新構築一個安全的供應鏈,隻不過是遲早的問題,到頭來隻是增加全球經濟運行成本,以及客觀促進對方相關產業的發展。所以,美國擁有全球最發達的國際關係學,但是在麵對大國競爭時又回到最原始野蠻的路徑中去,也是一種諷刺。
我們期待21世紀的人類可以用比祖先更高明的方式解決國際競爭,由於美國有戰略主動權,更關鍵的還是看美方的態度,我們期待美國的領導者們早日意識到它過去所采取路徑的問題,回到和平理性對話的軌道中去。(以上文章轉自chanal),下圖 美國一稀土開採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