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說起來，中文輿論對外界的認識，太依賴於翻譯了，以至於很多時候被帶偏——我當時第一想到的就是Adorno。就學術成就和影響來說，同時代可以比一下的，隻有法國的Jean-Paul Sartre了——二人幾乎同齡，都深受年輕人尤其是左派知識分子喜愛，包括長相品味愛好，比如都是（近乎）禿頭，戴黑框眼鏡。嗯，還有，和（一些）年輕女性有過（男女）關係。
(Adorno)
（Sartre，人好像年輕的時候不太禿，年紀大了才有一點點）
但是在中文環境裏提起來，Sartre？好啊，很出名啊，我喜歡他啊，太傳奇了！Adorno？我都不知道他的書有沒有中文的翻譯。Adorno活著的時候有多紅？據統計，1959-1969年間，他是戰後德國做演講和接受采訪最多的哲學界領袖，當時的報紙形容“全世界的人都衝到德國，隻為聽一次他的講座”，或者“Adorno必須人人擁有，如同麻疹”。
有個小故事。
因為Adorno的講座太爆滿，每次出場如同當下的celebrity，而196x又是學生運動在全世界最高潮的年代，曾經有三個裸露上身的Aktivistinnen（年輕女孩，她們當然選人最多的地方示威）衝擊Adorno的會場，被Adorno手裏的公文包擊中受傷。
Adorno的第一本書是和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Max Horkheimer的合作，1947年在荷蘭出了第一版，叫Dialektik der Aufklärung（直譯是《啟蒙的辯證法》，我個人認為翻譯成《辯證法啟蒙》更好一點），副標題是“哲學的碎片”。書很薄，隻有133頁，我拿到的是1967年的再版。
這本書讓Adorno一戰成名，同時奠定了二人作為是20世紀批判哲學代表人物的地位。
說到辯證法，當然不能不提Hegel。不錯，Adorno延續了Hegel一派，同時寫作手法也被認為和Hegel一樣晦澀拗口難懂。不過100多頁的書，（通篇）看不懂也損失不大，況且，怎麽也有幾句能讀下來嘛。
先說辯證法。這個簡單，就是從對立麵分析思考問題唄，比如用自我矛盾的句型。舉例，Adorno對哲學的定義，
Philosophie ist das Allerernsteste, aber so ernst auch wieder nicht（哲學是最嚴肅的東西，但是又不是那麽嚴肅）——這種句法好像今天大家也經常用？一句話說出來，兩頭占全，讓別人沒下嘴的地方？
我可不是在說我自己。
什麽是批判哲學？就是永遠帶著挑剔的眼光打量這個世界和發生的一切，不是隻反對現狀，追求現狀被新生事物替代，而是對新事物繼續保持批判的態度。比如說到資本主義體係的科技進步帶來人們物質生活水平提高，節目日漸豐富多彩，Adorno的意見是“人們跟著消費潮流買東西，娛樂，參加各種聚會，離外界的自然（Natur）越來越遠的同時，離自己的本心(innere Natur)也越來越遠。人們出賣自己的時間去工作，進而失去自己......這是人們為資本主義付出的代價”。
“同時，資本主義人為造成各種不必要的需求，比如，汽車已經不是出行工具，而是身份的標誌......在大工業時代，人越來越喪失作為獨立的個體的本質”。
這些話是不是很熟今天也經常聽到？第一個說出來被全世界聽到的那個，就是Theodor W. Adorno。Adorno實際上是他媽媽的姓，他的爸爸是當時最著名的葡萄酒商之一，姓Wiesengrund，猶太人，所以他名字裏的縮寫W. 是指代爸爸的姓。據Adorno自己說，是媽媽堅決要求Adorno跟自己姓的。Adorno的媽媽Maria Calvelli-Adorno是當時最有名的歌唱家之一，常駐維也納歌劇院，而Adorno的Akademische Titel，包括哲學家，社會學家，音樂哲學家和作曲家。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維也納第二音樂學校的作曲老師，在此期間，發表了大量音樂批評方麵的文章。
Adorno說，Jeder Mensch heute, ohne jede Ausnahme, fühlt sich zuwenig geliebt, weil jeder zuwenig lieben kann（今天的每一個人，無一例外都認為自己得到的愛太少，其根本原因是每個人愛別人的能力太少）。
盡管哲學思想深受Hegel影響，Adorno最根本的哲學觀和Hegel恰恰相反。相對Hegel的“人類是一個整體，有一個終極目標，並且會越來越好”的觀點，Adorno說，Die Ganze ist das Unwahre（整體是不現實的）。更偏激一點，他認為我們實際是生活在一個虛幻的世界（Scheinwelt）裏，盡管看似正常工作，吃飯，娛樂，實際上這一切都是虛幻的不真實的，人們看到的隻是影子，聽到的隻是回音。比Plato的深淵論更進一步，他說，我們在深淵裏太久了，已經出不去了。Plato說的，人們被關在深淵裏，一個人爬上去跟下麵的同夥說，嘿，咱們是在山洞裏，得想辦法爬出去。在這裏被Adorno一巴掌拍死，算了吧夥計們，沒可能的。
為什麽會這樣？Wahrscheinlich wäre für jeden Bürger der falschen Welt eine richtige unerträglich. Er wäre zu beschädigt für sie（可能對於虛假世界的每個公民來說，真實的世界是無法忍受的，它會使人們覺得自己更受傷）
Adorno更著名的一句是，Es gibt kein richtiges Leben im falschen（生活在錯誤裏是沒有正確的生活的）。
科技進步，社會發展是好事？Die Menschen bezahlen die Vermehrung ihrer Macht mit der Entfremdung von dem, worüber sie Macht ausüben（人們為自己越來越多的權利付出的代價是，離這些權利越來越遠）。
這句是說什麽？很簡單。人們對世界的掌控越來越多，比如消滅了天花，麻疹這些傳染病，實現了機械化大生產，貌似活得更安全更自由，而實際結果是增加了對疫苗依賴，日常生活和消費被潮流趨勢引導並且被迫服從。喜歡看電影？好啊，片商根據市場需求運作，當然會創作更受市場歡迎的影片——而對這種受歡迎的判斷，又來自於市場提供的數據，所以結果就是人們隻被提供同一類影片（我可沒說BLOCKBUSTER）。Fun ist ein Stahlbad. Die Vergnügungsindustrie verordnet es unablässig. Lachen wird zum Instrument des Betrugs am Glück（有趣變成娛樂界致死不變的要求如鋼製浴缸。而笑則成為工具，是對幸福的一種欺騙）
人們頑固地堅持奴役自己的意識形態，“人們可以生產出越來越多的東西，包括人工種植和培育植物動物，導致大家隻會衝到超市商店，在僅有的貨架上挑選”。
同時，Adorno在書裏，也提到了了語言的power這個問題。他的原話是，Begriffe sind ideelle Werkzeuge, um die Natur vor sich hinzustellen, wie sie zu beherrschen ist（概念是形象化自然和控製自然的最理想的工具）。什麽意思？就是造一個新詞出來啊，然後（按照需求）解釋它。為了避嫌，我不挑今天大家熟悉的例子，說曆史故事貌似好一點。
當時，經過WWI，WWii的德國（歐洲）人民已經對戰爭極度厭倦，政府部門有個職位叫Kriegsminister，直譯是戰爭部長，找不到人願意就職，後來有人提議改成Verteidigungsminister（國防部長），是不是聽上去感覺好了很多？再後來，好像又有人提議再改，Friedensminister（應該沒有通過）。
每個人都明白，同一個職位，不同說法而已。那又如何？聽起來就是很不一樣。
最後我把Adorno對批判哲學的定義拿過來湊數算結尾（這種書實際上我是沒本事講清楚的）。他說， (kritische Theorie) Es handelt sich um den Entwurf einer Philosophie, die nicht den Begriff der Identität von Sein und Denken voraussetzt und auch nicht in ihm terminiert, sodern die gerade das Gegenteil, also ihre Unversöhntheit, artikulieren will（批判哲學實際上是哲學的一種草稿，它即不假定存在和思維是統一的，也不終止於此，而是想表達恰恰相反的東西，即它的不可調和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