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那遠去了的歲月

中學,那遠去了的歲月,以八十年代中學生生活為背景的小說
正文

腳印

(2022-04-26 18:47:16) 下一個

                                                                    腳印

    

                                                            2022年4月14日農曆三月十四日

 

        下了長途車的我坐上了來接站的弟弟的車前往父母住的愛楓養老院。

        一路上弟弟述說著父母在養老院的吃喝住行日常瑣事,一會兒就來到養老院門前。車還沒停穩,我和弟弟就看到爹已迎了出來。爹拿著馬紮,倒背著手,深駝著背,顯然爹沒看見我們倆,仍一步一步努力地向大門口走著。

        爹又老了,去年爹的背還沒駝這麽厲害呢。我覺得鼻子酸酸的,淚水溢滿了眼眶。“擦擦,別讓爹看著難受。”弟弟說著遞過來一張紙巾,接著道:“人老了,一年跟一年不一樣了。”我嗯了一聲,擦掉了在眼眶裏打轉轉的淚水,下車迎向爹走去。

        爹一輩子不易。參加過新中國的解放戰爭,曆經了公私合營,三反五反,四清運動,反右,文化大革命,好不容易迎來了改革開放,他老人家也退休了,於是又握回了鋤把,當回了農民,後又做起了小生意。

        爹在養老院住了半年多了,那飽經滄桑的臉又恢複的白皙細膩起來,兩隻大大的眼睛雖然沒有了年輕時的光彩,但依然閃爍著和善而慈祥的亮光,挺直的鼻梁,端正的嘴巴,爹依然是這一年齡段的美男。

        “今兒我出來遲了。”爹不無遺憾地笑著說道。“不遲。俺姐姐還怕你在外等時間長了,凍著了。雖說是春天,但剛下過雨,天比較潮。”弟弟笑嗬嗬地看著爹又道:“還能像我去年夏天回家似的,你在咱村兒橋南頭一等就是一個多小時。”

        說話間爹直了直腰道:“那好,走。你媽還在屋裏等著呢。

        “叫我拉著你,爹。”

        “不用。我自己能走,指著你拉還能幹嘞。”

        爹顯然有些激動,眼眶裏溢滿了渾濁的淚水。嘴裏說著不用拉,但一隻手卻緊緊的牽著女兒,生怕一鬆手,女兒又走丟了似的。

        是啊,想當年閨女是全公社第一個女大學生,畢業後又被分配到大城市的一個高校任教。想想他們自己一輩子沒念過幾天書,用爹的話講就是:”說不能說,寫不能寫,算不能算的。”在工作和生活中吃了不少沒文化的苦頭。母親就別提了,通共就去了兩天學堂,認得的幾個字也早已不知去向。女兒在大城市的體麵工作著實讓爹娘打心眼裏感到自豪和高興。之後二兒子也考上了大學,又過了幾年他們的大兒子的閨女和兒子也都先後考上了大學,大閨女的兩個女兒也先後考上了大學。後輩人都紛紛走出這個溝壑縱橫,不是上坡就是下坡的太行山區,到大地方去闖世界了,此時的鄉鄰都意識到他們家的風水好,甚至都動了在他們家附近蓋房子的念頭。

        人啊,就是這麽奇怪,當你走背運的時候,周圍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當時來運轉走得順暢的時候,他們就千方百計的貼上去。殊不知這一切的一切又都跟個人的努力分不開的,這跟迎春花的開放,正是積蓄了一冬的能量一樣的道理。

        正當爹娘陶醉在孩子們成長的時候,婷妮跟著女婿移居到了國外,一年隻能見閨女一次,他們是即高興又有憾呀。

        說著話,三人相跟著來到了爹娘的住處。

        娘早就敞開了屋門,坐在床頭邊的椅子上等著,見我們來了,笑吟吟地站起來迎向了我們。娘攥住著我的手說:這個閨女咋又瘦了,還不是坐了一路的飛機火車給累著了嘞,這到家了可好好歇幾天吧“。緊接著又說:”今年冬天一點也不冷。在這兒住著,啥都不用管,一日三餐,按時吃飯,吃完飯走就是了,且花樣還挺多。服務員每天都給擦地,衣裳髒了還給洗,。。。娘說著臉上洋溢著幸福知足的笑容。”

        是啊,由於爹不在家,娘帶著四個孩子在農村過日子,受盡了生活的煎熬 。別的不說,就是在麥場上分個百八十斤麥子都發愁扛不回家,尤其是到秋天刨地瓜分地瓜的時候,那更是難上加難。

        地瓜通常是現刨現分且在哪兒刨就在哪兒分。地有遠有近,遠的有五六裏,近的也有三四裏之遙。每天分的量也不一樣,二三百斤,那是最平常不過。有男人的家庭通常都早早的把地瓜都挑回了家,像我們家往往天黑了還沒弄完。娘,小腳,山路崎嶇,亂石滿地,白天還可以勉強著走,天一黑那就太困難了。偶爾街坊鄰居給幫忙挑擔回來,但忙的時候大家都忙,這事又不是一次兩次,所以受熬煎的還是母親。若再趕上個夜間下雨,秋雨連綿,曬到山上的地瓜幹又得拾起來,蓋好,等天晴了再擺開來曬,然後再倒騰回家,那可真是一種意誌的磨練和生活的磨難。光體力上的苦還可忍受,尤其是年年向生產隊交吃糧的錢,還得看隊上人的臉色甚至忍受分糧時的缺斤少兩。為了過這個日子母親受了太多太多的委屈和熬煎。

        從母親的臉上就可以看得出來。半年多來,在養老院住著,娘臉上手上的皮膚雖不再那麽粗糙,但和生活在城裏的人比起來還是不一樣。娘臉色枯黃,尤其是那嘴唇都有點發紫。

        “你娘現在有點糊塗,逢人就說今年冬天不冷。她也不想想這兒不管是屋裏,還是走廊,亦或是餐廳到處都有暖氣,農村那有這條件,。。。”還沒等爹把話說完,娘也毫不客氣道:“你才糊塗嘞!俺還不知道這兒到處都有暖氣嘞。”娘的話把我們都逗得哈哈大笑。娘被她自己的話也逗樂了似的,眯著眼瞧了一下爹也嗬嗬地笑了起來。

        娘可不是個糊塗人。想當年賣地瓜幹的時候,那些男人扒拉著算盤珠子都沒娘心算的快和準。記得娘曾說當年有個買地瓜幹的人想少給娘幾毛錢,結果娘說不對,讓他重算,最後那人又不得不把那幾毛錢給了。每當說起這些事的時候,娘總是謙虛地說:哈哈,這都是老皇曆了。

        最後娘權威性地道:“都半年多沒回家了,也不知家裏成啥樣兒了。現在都春暖花開了,明天咱們就回。”

        別說爹娘想回去了,就是我本人也迫不及待地想回家看看了。自上大學離家之後到現在近三十年雖也經常回家,但在春天回家算算也是多年來第一次。我做夢都想看看家鄉的山山水水和自家門前那桃紅杏白蘋果花開的春天呀。

        第二天我們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春天總是令人興奮和激動的。尤其是對我來講,這可是三十多年沒見的故鄉的春天。一路上,我瞪大了眼睛,望著家鄉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我恨不得把它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上。

        這是雨後初春的季節,潮乎乎,涼嗖嗖的,空氣中彌漫著大地複蘇時特有的泥土的氣息。此時家鄉西部和北部那連綿不斷,高低有別的山依然灰禿禿的,沒有一點生機。一棵棵棗樹像光杆司令似的靜靜地立在山上享受著初春的陽光和雨露,並不斷地積蓄著能量以備隨時發芽開花,真是什麽也擋不住生命的力量!

        田裏的麥苗已經返青,綠油油的,充滿了生機。地畔溝崖上的小草舒展著自己的筋骨,迎風搖曳著它們那懵懂的葉片,好像在唱著一首春天的歌。溝溝沿沿向陽處的見麵花(家鄉俗稱)開了,黃黃的,槐花狀的,它可是我們小時候的美食。擼一把,放到嘴裏仔細的嚼嚼,淡淡的甜滋滋的味道,好極了。

        家鄉的南部是一條斷流了多年的枯河道(由於上遊修水庫造成),小時候那鬱鬱蔥蔥的楊柳現在已無蹤影,河邊的小蝦,水中的遊魚,不論春夏秋冬,大人們在河裏洗衣,洗菜,到夏天,那小河更是孩子們嬉戲避暑的樂園,這條小河承載了那時大人孩童們太多太多的歡樂,可現在一切的一切都化為烏有,變成了曆史,隻剩下幾畦綠油油的麥田,為那失去了活力的亂石河灘增添了些許的活力。小河啊,我為你哭泣!

        我一路看著想著,不覺就來到了別後多時的家。

        姐姐提前幾天就把家給打掃的幹幹淨淨,舅舅妗子和姐姐也已先我們到了。爹娘剛下車,他們就迎了出來,妗子笑吟吟地跟我和弟弟打了個招呼後又對著爹娘開口道:“才還跟恁兄弟說,都十一點多了還不來嘞,恁兄弟還說‘年輕人出個門兒還不容易嘞,別說他們了,稍等會兒吧,咋兒也快來了’,這不,話音剛落,就聽著汽車到門口了。”舅舅和姐姐一邊笑著一邊往家裏搬東西。娘拉起妗子的手道:“聽說你和俺兄弟給我拾掇了房子了,把我急的像啥似的。俺婷妮也是,她別說跟我商量,連知道也沒讓我知道,憑空讓你和俺兄弟使這麽大心勁,我還不知道嘞,這是容易嘞?叫我這心不落意嘞。”“沒事兒,那使啥心勁兒嘞,把活兒跟他們一說,把咱的要求一提,我跟恁兄弟一人搬把椅子,往院裏一坐,看著叫他們給幹嘞,又不用俺動手兒?”妗子快言快語拉著娘的手邊往家裏走邊說。“看你說得輕巧嘞。”,娘半信半疑笑著並心疼地道。“看你說嘞,姐姐,這沒事兒還得找點事兒幹嘞。這一冬天,我跟別人說了多少媳婦,跑了多少腿,磨了多少嘴,別人的事兒我還管嘞,咱嘞事兒了,我就不能管了。”妗子笑了笑道。

        娘知道說不過妗子,也知道妗子在這前後街是數得著的幹家兒。誰辦不成的事,隻要叫她一去說和,這事就成了,你說怪不怪。說著話,娘來到了院子裏,也顧不得拉著妗子的手了,好奇地從北屋走到西屋,又從西屋來到北屋。原來的土炕沒了,鍋台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床和新廚房。廚房裏舅舅還給用水泥板架起了兩層的儲物櫃,儲物櫃上方放著燃氣灶,油鹽醬醋和菜板。娘看著,摸了又摸,愛不釋手並長長地歎了口氣,心想:“這要是前幾年給拾掇拾掇,我還能用,現在不能了,老了,飯也不能做了。”弟弟看出娘的心思,拉起娘的手笑了笑道:“前幾年說給你拾掇拾掇吧你不讓,你說你上下炕就當鍛煉身體嘞,這不一直拖到現在。不過,也不算遲,不能用還能看嘞。”說著又看了看妗子然後笑著對娘道:“看俺舅舅妗子給拾掇多好。收拾那會兒,我來家看了看,西屋是拆炕,刮牆,弄得一屋子土,北屋又是砌隔牆,弄廚房,看著那活兒把我愁嘞。誒,多虧俺舅舅和妗子。”舅舅和妗子笑嗬嗬地說:“沒事兒。別說婷妮還給錢兒,就是不給錢兒也是該嘞。”娘說:“給錢兒也不受這麻煩,這可不是容易嘞。”

        說著話姐姐已準備好了午飯。有:清炒菠菜,西紅柿炒雞蛋,還有爹娘愛吃的軟爛土豆塊,饅頭,小米粥,加上舅舅妗子給帶來的黏玉米糕。午飯時給娘夾了一小塊黏玉米糕,沒幾嘴娘就吃完了,連說:“這個黏糕好吃,還有沒有了?”我說:“有是有,但它不好消化,不要再吃了。要不就再吃小半塊兒。”說著就給娘夾了一點兒。兩小嘴娘就又吃完了,這次娘也不再問有沒有了,直接離桌走到鍋前,掀開鍋蓋拿起一塊兒就走,並邊走邊看著眾人笑著自言自語道:“再吃一小塊兒。”把我們幾個都逗的嗬嗬嗬的笑了起來。姐姐高興的對著我的耳朵悄聲道 :“你看咱媽喜歡吃這個。”話音未落,隻見妗子看了眼舅舅高聲道:“我就知道咱姐姐好吃黏嘞。你說這個不好消化,還不叫拿。你看,拿對了吧。”說完妗子用異樣的眼神兒瞥了眼舅舅。舅舅嘿嘿笑了笑道:“光怕不好消化嘞唄,。。。”沒等舅舅說完,我就搶著道:“就是,妗子親,舅舅也親啊。”這時妗子把筷子往飯桌上一撂,脖子一仰,板著臉道:“婷妮,照你說,那還是舅舅親唄。”說完,她自己憋不住笑了,我們也都笑了。飯後送走了舅舅和妗子,過了會兒弟弟也走了。爹娘破例沒有午休,他們興奮異常,進進出出,各自關心著各自的事情。

        雖說娘在回家的路上一路嘮叨加埋怨,可一回到闊別半年的家,就把這些都忘得一幹二淨了。

        這是一個標準的四合院,除南房哥嫂不在家鎖著門兒外,娘不停地從西屋走到北屋,又從北屋走到東屋,再從東屋走到北屋,如此往返重複地走了不知多少遍。看看這兒,摸摸那兒,再看看這新抹的白牆壁,嶄新的床鋪,齊全的取暖設施,再想想自己睡了多半輩子的土炕,做飯用的灶台都沒了,她百感交集,說不上是喜還是悲。

         爹也是門裏門外地走著,查看著。當他看到住在院外北房牆根兒那口大缸裏的蜜蜂進進出出的時候,年邁的爹臉上笑開了花兒。他立即返身回家把娘叫了出來,一起來到大缸前看那窩蜜蜂的飛進飛出。爹不僅感慨道:“就連這小蜜蜂都長著心眼嘞。天暖和了,它們就知道飛出來采蜜,並且儲藏的蜜還夠它們冬天吃嘞,我還一直擔心,怕它們餓死嘞。去年臨走前,我怕下到缸裏雨雪,在上麵給它們蓋上了紙箱板和塑料布。。。,”爹娘站在缸前看著那進進出出的蜜蜂,別提心裏有多高興了。娘低頭又看了看那落了一地的桃花瓣,不無心疼地道:“看這一樹的桃花都落了。唉,這過年還不知能不能看上嘞。”正在這時鄰居來串門了。

        鄰居跟父母是平輩,我們晚輩的人都叫她老姑。據娘講,老姑也是個苦命人,自小死了爹娘,跟著哥嫂長大,受盡了磨難。年輕時娘和姑的關係就不錯,現如今她們半年多沒見麵了,話題自然多。我跟老姑寒暄了幾句,看著院子裏的一朵朵盛開的蘋果花,白中透著紅暈,端莊大氣地坐在一個個的枝杈上,於是記起了我日思夜想的桃紅杏白。想到這兒,我走出家門直奔桃紅杏白去了。

        院落外北邊空地上的杏花已落,白白的花瓣幹卷著靜靜地躺在了地上,滿樹碧綠的杏葉掩映著豆粒兒般大小的青杏已掛滿了枝頭,這正是:花褪殘紅青杏小,春來綠意人家繞。離杏樹不遠的一棵桃樹,粉紅色的花朵大都已落,隻有頂尖上的幾個枝杈上還依稀可見幾朵開得迷人的小粉花,桃葉嫩綠而修長,顯得無比秀美。落下的桃花瓣密密麻麻地鋪滿了通向廁所的石板路上。這是多麽鮮豔而美麗的一樹桃花呀,可惜爹娘都沒來得及看上它們一眼,它們就都落了,年邁的爹娘也不知道還能再看幾個花開花落。想到這裏我的鼻子有點酸楚。這正是:桃花落了,春紅太匆匆。杏花瓣,桃花雨,蘋果花正濃,無人欣賞寂寞紅。淚滿眶,無處淌,強咽下懷,裝!裝!裝!

        院外東南側的一棵高大的梧桐樹,花也開了。淺紫色的喇叭狀的梧桐花不像桃花那麽明亮和鮮豔,也沒有杏花般的潔白,更沒有蘋果花那般端莊和高雅,它樸實淡雅的外表,開得的確是一嘟嚕一串的,看上去給人一種自吹的感覺,不知是樹太高還是花不夠靚麗的原因,要不是花落在地上,平時真沒幾個人關注到它,但它的的確確存在著,開放著,渲染著春的盎然。

        爹娘和老姑在西屋說的好不熱鬧,隻聽老姑道:“你看這多好,這一拾掇,不管哪兒都是那白白淨淨嘞,孩子又給買了新床,這回來可多住幾天吧啊。”

        “可不是唄,聽說後,把我急嘞。俺婷妮讓他舅舅和妗子使這麽大心勁,讓我覺著不落意嘞。咱老了嘞,湊合著活幾天算了。”娘咬著牙,不無心疼地說道。

        老姑抬頭看了眼娘又低下頭說:“嗨,不能說那。你還別說,恁兄弟媳婦巧妮子還真是個幹家兒,那幾天招了那多少人:有掀炕的,有砌界牆的,有抹牆的,電工,木工,安裝暖氣的,家裏像過廟會一樣,足足鬧了小半個月,這可不是容易嘞。”

        “這我還不知道有多不容易嘞,之前,俺婷妮就沒給我說過這事兒,等我知道了,已經拾掇好了,急嘞我,唉,正是兒大不由娘啊。”娘無可奈何的感歎道。

       爹爹嗨嗨了兩聲道:“這拾掇拾掇不好了,做飯是做飯的地方,睡覺是睡覺的地方,孩子又給買了床,再也不用爬那高炕頭了,這個不好?”

       “好倒是好,可活不了幾天了。”接著娘又對著老姑道:“說實話,成人兒那會兒都沒住過這麽白淨的屋子。”這下娘可打開了話匣子,把積鬱心中大半輩子的委屈一股腦的傾倒了出來:“記著當時過事那會兒被娶到一個一間半的小南屋,屋子別說給粉刷了,牆角的蜘蛛網還在那兒掛著嘞,兩條洋印帶花的蓋地(被子)還是借別人的。現在想起來,那會兒多傻,一看這屋子不是新媳婦住的屋子,就不知道抬腿就走。”娘說著卻拿眼瞅著爹。

        爹聽到這裏,不耐煩的哼哼了兩聲,起身離去。

        老姑見爹走了,不好意思的應景道:“唉,可不是唄,那會兒都窮,都缺吃少穿,缺鋪少蓋嘞,俺跟你還不是一樣。”說著借口讓父母歇會兒,自己也得回去歇會兒,於是起身離去。我和姐姐還有娘把老姑送至門外。在門外,老姑又跟爹道了別方去。爹也站起,跟娘還有姐姐和我目送老姑走遠了方回。

        原來爹一個人坐在大街門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我曾聽爹說過:“那還是上世紀四十年代大饑荒時,爹當時才十二三歲的樣子就隨著奶奶和大爺逃荒到山西(之前,爺爺已故去)。他們住在一個破廟裏,一路風餐露宿,奶奶終於病倒了,啥都吃不進,就偏偏能吃爹討回來的一種山西麵食—黃蒸。於是爹就天天去那家給黃蒸的家討,甚至每天都去兩次。爹講,那是個大財主家,每次給他黃蒸的都是一個比他大點兒的小女孩。由於爹天天上門去要,這一來二去的那女孩就聽懂了爹的聲音,隻要爹在門外一喊叫,那女孩就一手拿一塊黃蒸小跑著出來了。有一次,那女孩拿著黃蒸正往外走,她娘擰著小腳兒就跟在後邊罵:‘你個狼吃嘞,多少財主家的你相不中,卻相中一個要飯嘞。’那女孩不管這些,隻要爹在門外一喊,馬上就拿著兩塊黃蒸出來遞予爹手中。有一次那女孩竟大著膽子問爹:‘你要不要我,你要是要我的話,等你走時叫上我我就跟你走了。’爹天生靦腆,羞得滿臉通紅,不知如何作答,一句話也沒說,拿著黃蒸就跑了。”

        後來,過了幾年,爹又到曾要過飯的那個村莊打過短工,當然又遇到了那女孩。等爹打完工離開的那天,那女孩一直送爹到村外,並且還站在一個土坡上一直目送爹的離去。爹走出去老遠了,往回看看隻見一個小黑點還矗在那兒。爹的心裏也是翻江倒海,但終由性格所致,仍依然離去。甚至在爹退休後做生意時還到過那村莊,並且還在她家門口坐了好久,可惜是夏天的中午,人人午休,雖坐了一頓飯來工夫,但始終也沒遇到個人,爹也沒敲門問問,使那份少年時的情愫永遠藏在了心中,成為了一種永久的遺憾溫暖或心酸。

        過了好久爹抬起頭看了看院子裏的那棵蘋果樹,嗨了一聲,自言自語地道:“這都是命。抗戰後分到中原軍分區,在那兒該多好。”

        我明白爹的心思:爹要是找了山西那姑娘,這會兒肯定在中原那個大城市安家落戶了。用爹的話講“那女子說不定還是個有出息的人嘞!”那就該是另一番光景了,也用不著跟娘有這麽多摩擦,也不用從軍分區回來後到供銷社係統受這些磨難了。

        娘知道自己的話惹惱了爹,她送走了老姑,回頭看了眼爹,啥話也沒說,但心裏卻在想:“都這把年紀了,還不讓人吭吭氣兒。一輩子就知道傻幹傻孝敬,看你對你哥嫂,侄子侄女,侄媳婦使那心勁兒,到這會兒,人家都不理你了。臨了,還得我伺候你,跟你過一輩子才冤嘞,,,。”想著想著娘的眼圈也紅了,撲簌簌的眼淚直往下掉。姐用手擦了下掛在娘臉上的淚珠,拉著娘的手道:快別這樣兒了啊,讓俺爹看到了就又該不高興了。娘啥話也沒說,含著淚跟著姐進屋歇著去了。爹在外坐了會兒,在我的說和下也回屋休息了。

         第二天的早晨,爹娘早把昨天的不快丟在了腦後。他們屋裏屋外,院裏院外的進進出出,說說笑笑,使這沉寂了半年多的小院頓覺鮮活了起來。

        他們議論著那泛著白光的剛顯形的毛茸茸的小桃子,黃豆般大小的小青杏,還有那即將發芽的花椒樹小棗樹和那滿掛花朵的蘋果樹。蘋果樹,長在院子裏,已有二十多年的樹齡了,現正花滿葉綠,十分注目。爹拿著剪枝剪子打理著,清掉那舊年未落的幹葉,剪掉了一些小幹枝,娘靠著北牆根兒望著這棵花開正豔的蘋果樹高興地道:“看這花兒開勒多好看,粉白粉白的,還有這花骨朵,桃紅顏色,像那十八歲的大閨女。”正在做飯的姐姐笑嘻嘻地扭頭對正在整理房間的我道:“看咱媽多有水平,竟把蘋果花比成十八歲的大閨女”。“就是,咱媽有水平著嘞。咱姥姥那會兒要是能讓咱媽上學,咱媽說不定早當作家了呢”。我輕聲答道。上了年歲的媽媽有點耳背,不知怎地她竟聽清了這句話,“還當作家嘞,光在家做飯吧”。說完,媽媽嗬嗬地笑了。

         一會兒姐姐做好了早飯,一家人圍桌而坐。小米粥,煮雞蛋,小西葫蘆炒菜,還有那餾得暄騰騰的白麵饃。飯菜簡單,但爹娘吃著卻很香甜。先說這豇豆小米粥好喝,繼而又說這小瓜炒菜好吃。姐姐笑了笑看了眼我道:“這是咱自己的長果榨的油,肯定比養老院吃的油要好。”娘笑眯眯地看了眼爹道:“怪不得嘞,我說咋這好吃嘞。”爹哼了一聲,沒有說話,繼續吃飯。娘邊吃著飯邊感歎道:“金窩銀窩比不上自己的狗窩,還是自己家好。早上還可以聽個公雞打鳴兒鳥兒叫,還能喝碗豇豆小米粥。”我和姐姐對視了一眼,不免內心生愧疚,又都拿不出時間陪爹娘,沒辦法,低下頭繼續吃飯。打了個扽,爹開口道:“養老院咋就不好唻,每頓至少倆菜,吃飯時給你舀到碗裏,撂到你跟前。吃完飯,走就是了,碗都不用你刷,咋就不好了。”娘唉了聲,無可奈何的咽下了她想說的話,臉色一沉,低頭繼續吃飯。飯後,姐就回她自己的家了,因為那裏還有一家子的人同樣也離不開她。

        接連幾天娘似乎忘記了還要回養老院這碼事,盡情地享受著在家這雞鳴狗叫,街坊鄰居串串門子,東家長西家短的閑嘮嘮的日子,再加上農村空氣也好,又恰值春暖花開,所以娘很是開心。晚飯後的一天,娘提議明天去老房子看看,爹一臉不屑地道:“老房子有啥看嘞,屋頂都塌了,你還看啥嘞。”我沒聽爹的,即使娘不提,她也會去看看老房子的,因為那是她長大的地方,在那裏有她太多太多的回憶。於是婷妮答應娘明天早飯後到老房子看看。

        第二天早飯後我從大嫂子那兒要來了大門的公鑰匙後,便陪著娘來到這個現已無人居住的老宅院。打開門的一刹那我楞住了,隻見滿院都是或站或躺著的膝蓋深的枯蒿草,曾經鮮豔的黑門綠窗欞現都呈淺灰色,窗欞上曾糊著的白麻頭紙早已泛黃且千瘡百孔,麻頭紙被風吹的忽閃忽閃的進進出出發出低沉而悲涼的呱噪聲,仿佛在哭泣,又仿佛在訴說著自己的委屈和過去。一套四合院兒,十八間房子,通共兩個廚房,七個房間,個個門上除都上著鎖外,還外加一個長木棍穿過連在鎖柄上的長繩別在牆上,那架蒼白的柏木梯子仍靠在北房二大爺的房簷上,院中間的那棵槐樹又長粗了,巨大的樹冠甚至都能部分的遮住環繞四周的房頂,槐樹上的一些幹槐豆角大都落在了地上,有的還掛在已泛青眼看就要冒出嫩芽的枯枝上,風一吹,來回搖晃,仿佛在訴說著它的苦楚或無人探訪的寂寞和憂傷。

        這就是自己長大的地方,也是娘在這裏度過三十幾個春秋的家!想當年,這院子雖不算大,各房間都是土牆土炕土屋地,但都拾掇的窗明幾淨。到晚上,各房間都住著人,點著明晃晃的燈,院落雖土,但還是紅紅火火,熱熱鬧鬧。尤其是在各房孩子都小的時候,你打我鬧的,更是熱鬧非常。現在各房都另起爐灶,蓋了新房,搬了出去,隻有這老屋依然肅立,靜靜地守候著日月,也銘記著過去的輝煌,同時也承受著現今的落寞和荒涼,甚至滄桑。正是:

               往日繁華成過往,

                歡聲笑語去遠方。

                留得空屋守歲月,

                 期盼子孫莫相忘。

        娘自然是東看看,西瞧瞧。“看看這好好的房子都成啥樣了,這那還像個家了,。。。”娘心疼地自言自語道。

        是啊,這是娘度過三十多個春秋的地方,這裏有她的愛,也有她的怨和無奈。

        突然,娘用手指著西北屋不無沉痛地道:“看你現在還能管的了誰,那會兒你都舍不得叫這媳婦們吃,看看現在的子孫,白麵饃饃都吃夠了”。我知道娘說的是奶奶,經過追問,娘才道出原委:“那會兒還沒你嘞,恁姐姐和哥哥小的時候,一大家十五口人還在一起吃飯。你大大爺大大娘和他們的四個孩子,你二大娘和她的四個孩子,加上我和你姐姐哥哥,有一年過八月十五,你大大爺買回了幾斤豬肉,妯娌仨頭一天就忙著榨蘿卜條兒,切蔥剁肉,和餡子,臨睡前還發了麵,第二天她們燒火的燒火,揉麵的揉麵,捏包子的捏包子,忙活了一上午,臨近中午時香噴噴的肉包子都出鍋了。午飯時俺妯娌仨等著你奶奶,你大大爺和孩子們都吃飽離桌後,我們才上桌吃飯,自然這飯是在你奶奶屋吃的,這樣你奶奶可以監督。妯娌仨都正年輕,同時也都忙活了一前晌,況又是這難得一見的大肉包子。我們每人盛了碗小米湯,坐下來圍著一筐包子吃了起來。展眼一筐包子吃得就剩沒幾個了,你奶奶一看急了,跳下炕,把筐裏僅剩下的幾個包子連帶筐一起蹾在了炕沿上,然後起身上炕,臉朝裏,給了俺們一個大脊梁。妯娌仨一看嚇得都不敢吭聲,端起碗悄悄地溜了出去。說著說著,娘的眼角閃著淚光,淺淺地苦笑了一下。正是:

                 往事重提淚滿眶,

                 歲月如流幾滄桑?

                 窗外訴說當年事,

                 窗內當年人何往?

         說話間爹也走了進來,道:你倆在這兒還呆這麽長時間嘞,幾間破房子有啥看頭兒?娘用手背擦了下眼角,不無痛惜地又同爹感歎了一番。爹聽完後沒有娘那麽傷感,隻聽爹道:幾間破房子倒就倒了吧,倒了倒省得拆了,下代人再蓋新的,反正這房子是越蓋越好,你擔心個啥?

        我知道爹的話是用來寬慰娘的,其實爹最不願意讓房子倒掉。因為他生在這裏,長在這裏,這裏有他童年時的溫暖和歡樂,也有他成人後的煩惱和憂傷。

         據爹講,在他那一輩中,弟兄六個,就屬他二叔的兒子最調皮,總欺負他,當時把爺爺奶奶氣的總不讓他出去玩兒,以致長大到八九歲了見了人就躲,誰給說話也不知該如何應承,爺爺奶奶很為爹的未來擔心。用爹的話講就是傻,以致於後來爹的大嫂和二嫂都說爹傻,搞得娘好沒麵子。據說因為這爹娘年輕時還鬧過離婚呢。

        書歸正傳,用爹的話講就是:“即使是個傻子,奶奶也喜歡。”爹抬頭看了看西北屋感慨道:“我小時候若是吃飯時剩下個饃,半晌時俺奶奶把這個饃會分成七份兒,先藏起來一份並對我說:待會兒叫他們過來吃饃時,你別搶,叫他們先拿,等他們都拿完了,你再拿。然後等他們都走了,你再來,我還給你留一塊呢,比誰的都大”。爹回憶著老奶奶曾說過的話,眼眶裏盈滿了淚水,話語間充滿了對老奶奶的思念和眷戀。娘用異樣的放著光的眼神瞅了眼爹道:“鞥,看把你香盈嘞”。

        說話間娘和我先後打開了西南屋和南屋的門。昔日的小南屋,這個曾經給我們姊妹四個帶來無數歡樂和溫暖的小南屋已是塵滿麵,網滿牆。我思緒萬千:仿佛又看到爹拿一中間摳了個洞的小紙條又放在了哥哥姐姐讀的書上,讓他們認字的情景,也仿佛又回到了幾乎每晚上都打賭爹是否回來的事情上。有時正說著說著就聽到了自行車在凹凸不平的石板院子裏的滾動聲,這時我們這些孩子就特別激動,調皮的小弟弟就會邊從炕上邊往下出溜邊喊道:“你們誰也別開門,讓我開”。弟弟衝到院子裏常常會摸摸爹的中山裝口袋,掏掏搭在自行車橫梁上的褡褳。有幾次竟連一塊糖也沒摸著,失望的他躺到土屋地上就打著滾兒哭。記著有一次爹回到家,把車子一支,雙手空空就進了屋,看了看小兒子,見他再也沒摸兜翻口袋的欲望,心裏也是酸酸的。可他今天確實帶東西回來了,於是就問小兒子說:“想不想吃杏?”,答案自然是想吃,弟弟點了點頭,爹道:“那你就到褡褳裏去摸摸,可能還有兩三個嘞。”弟弟一聽有杏吃,推開門就蹦到了院子裏,見褡褳鼓鼓的,伸手一摸,何止兩三個,這分明是一大包啊。於是就喊來了娘,拿到屋裏開吃。

        事後聽娘講,那一大包杏也不是花錢買的。那是前一天爹下鄉幫著基層供銷社搞盤點,等盤點完畢返回時路過一村邊的杏樹林,看杏樹林的老太太認出了爹,讓爹摘杏吃,爹說那是集體的,不能摘。那老太太見爹不摘,便呼喊起跟她一起看杏樹林的兒子來,讓她兒子給摘。她兒子跟爹一個觀點:集體的杏兒不能摘。老太太一聽著急了,舉起手中的棍子,做欲打之狀,嘴上嘟嘟囔囔道:“這是青鄉供銷社的售貨員,為人熱情,從不拿架,今天路過這裏,吃幾個杏兒算個啥,趕緊給摘。”於是有了上麵那一大包杏兒。

房舍雖破,但擋不住對過往的回憶,仿佛娘的叮嚀:好好讀書,一頁也別隔,都給它念會,就能考上大學了的話仍在耳邊縈繞。當然這裏也曾有過哥哥姐姐和弟弟的那數不清的歡樂和打鬧,還有那曾惹娘生過無數次的氣惱。現在所有的一切的一切都成過眼雲煙。正是:時光如流水,歲月難再返。兒時諸往事,永留在心間。

         娘站在西屋地上,環視著四周,不無感慨道:看看這麽好的屋子不住人都成啥了,不說別的,就這塵土少說也得半指厚,怪不得都說人家人家,這沒有人,家也就不成家了。爹聽到娘的感歎,起身離開馬紮扶著西屋的門框往裏瞅了瞅道:“土叫它土吧,土也不壞事,就是倒了還能蓋新的。”娘聽著爹那不太入耳的話,瞟了一眼爹又看著我道:“看你爹現在那口氣大嘞。”我笑了笑正想說什麽,這時一聲“三嬸的”的叫聲傳來,爹娘和我不防都驚得忙扭頭一看,原來是大嫂。娘忙笑道:“雲蘇的,你也來了。”嫂子笑著用眼神兒跟爹和我打了個招呼道:“婷妮跟我要鑰匙說來老院的看看,我想我這會兒也沒啥事,也就來了。再說,我也很有幾月沒來了。有時想來看看吧,就我一個人,這麽大一個院的,那兒都窟窿不得嘞,還有這滿院的蒿草,該不是也有點兒害怕嘞。”說著笑著嫂子也打開了北屋門。這時娘也走過來依著門框往裏看了看道:“雲蘇的 ,看看這小北屋也成這樣兒了。這還是娶你那會兒拾掇了的,看這轉眼間都成啥了。”嫂子笑了笑道:“可不是唄,那會兒這屋子小是小,但覺得還不賴,現在再看這屋,土不說,小嘞也不能住了。那會兒也不知道咋住了,還在這屋生倆孩子。”說完嗬嗬嗬地又笑了起來。其實,北屋還是那個北屋,炕還是那個炕,鍋台也還是那個鍋台,隻是沒有了往日的桌椅,滿屋隻是多了些塵土而已。笑聲剛住,娘和嫂子又感歎了一陣歲月,隻聽嫂子道:“可不是唄,這時光過得快嘞。我過事兒那會兒婷妮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子,現在看看,連婷妮的孩子也不隻十來歲了。”婷妮見說到了自己,於是就插言道:“我還記著你過事兒那天晚上,俺大娘怕別人鬧洞房,為保護你讓我和二姐手裏都拿著針,說‘誰要是耍弄你,就讓我們用針紮誰’。”說完,她們又都笑了起來。

         之後她們又說了一會子話,加上這幾間破屋子實在也沒什麽可看的,於是在爹的建議下,又鎖了門,回家了。

        時間過得真快,一展眼十來天過去了,房北扇兒的杏子和桃子也長大了不少,梧桐樹上的花也開始落了,落了花的蘋果也有算盤子大小了,原來鐵青的棗樹也冒出嫩嫩的黃綠芽,再過幾天那小米粒兒般大小的米黃色棗花就該開了,柿子樹葉綠油油,亮晶晶的,天不亮,雞就開始叫,鳥兒也開始唱,農村的春天用鳥語花香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這正是:

                 公雞打鳴催日升,

                  小鳥嘰喳叫不停。

                  梧桐花香幽幽飄,

                   炊煙嫋嫋山村早。

還有父母陪在身邊,這是多麽的幸福,仿佛又回到了那無憂無慮的童年。就像爹說的:要是有本事在天空楔個橛子,把太陽栓住,婷妮就走不了了。此時的我跟爹的想法是多麽的相似啊,我也想在家多待些時日,好好享受一下父母的關愛和這闊別已久的故鄉的春天。

        一天,早晨醒來之後,看到地麵濕漉漉的,原來昨夜下了場雨,真是:綿綿春雨下,潤物細無聲啊。婷妮這麽想著,後出門再一看,青杏綠桃落了一地,還有那滿地錦繡的喇叭狀的梧桐花,這正是:

                    昨夜春風春雨驟,

                 卷得桐花滿地秀。

                青杏綠桃碧玉獻,

                春風春雨戲諸侯。

 

        人老了,總愛回憶過去,爹也一樣。一天,爹從外麵溜達一圈回來後,坐在椅子上長籲短歎的,我忙問爹又感歎啥嘞,爹道:“剛才出去跟老秀才坐了會兒,那老秀才看著我笑嗬嗬地說:弟兄仨數你不沾閑了,嘿嘿,你還不受罪。這讓我想起來俺娘說的話了:老天爺餓不死瞎眼的雀,傻小子有個苶命兒嘞,現在想想還就是,俺娘說的對著嘞。”接著爹又說起了他少年時的一件事情:“那年我大概十四五歲的樣子,也是一個普通的夏天,山裏邊兒夏天雨水多,溝邊地沿的青草長得都腰窩深,加上田裏的莊稼,到處都是綠煙不等,滿滿的一片綠。我在西山的窪裏鋤穀子,剛鋤了一會兒,就聽到了老鴰的叫聲,心想:這些黑老鴰瞎叫喚啥嘞,也沒多想,也沒抬頭看,繼續鋤地。一會兒,黑老鴰的叫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近,我也仍沒理這茬兒,繼續鋤地。這時,一隻老鴰從我頭頂飛過並煽了我一翅膀,我這時才抬起頭來看,這一看不要緊,隻見正對麵一丈多遠處有一隻成年狼正盯著我看呢,當時我忘記了害怕,緊緊地握著鋤頭對著狼看。心想:你不惹我,我也不惹你,你要是敢過來,保證讓你吃一鋤頭。我們就這麽近距離地對峙著,過了會兒狼終於掉轉頭走了,老鴰一看狼走了,隨後也飛得無了影蹤,我扛起鋤頭拖著兩條軟綿綿的腿也回家了。 ”事隔多年爹每每想起這件事情總是感歎道:“老天不該滅我這股嘞,所以連老鴰都來救我嘞。說來也怪,那天也不知從哪兒飛來那麽多黑老鴰,唉,可粘它們的光了。”說完爹抬起頭來,他那含著淚花的眼睛閃著神秘的光掃視了一下天空,也許爹在找他的救命恩人。我看著爹那張飽經風霜的臉道:“爹善良,仁慈,老天爺都看見了,自然派天兵天將來救您了。”說完我們都哈哈一笑,起身進屋準備午飯。

 

        一會兒,飯好了,我和爹娘邊吃邊聊,心裏還在想著:現在咋聽不到吆喝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也聽不到罵瓜果蔬菜被盜的聲音了,於是好奇地問了爹娘。娘撲哧一聲笑道:“現在滿大街你還能看著個孩子影兒嘞,一家一個孩兒,跟寶貝蛋兒似的,都在家看著嘞,即使出來玩也是家長跟著,跟你們小時候可不一樣了。你們小時候可以說會走就串門兒找夥伴玩去了,哪個大人有功夫天天跟在孩子屁股後麵嘞。”娘說完後也難掩她那不平的心情,又接著道:“這社會要不是出啥怪嘞,連個小孩兒都不讓生。”說到這,娘長出了口氣又接著道:“不讓多生,一家那怕讓生倆也還說的過去。這可好,一家隻生一個孩兒,慢慢的孩子連啥是叔叔大爺姑姑舅舅姨都不知道了,再看這小孩子中男孩多,女孩少,看到時候他們都去哪兒找媳婦去!。”爹瞟了娘一眼又望著我道:“看看你娘操這心!不用你上愁啊,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看爹有點不耐煩了,就趕緊打圓腔道:“俺娘這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嘞”,繼而我又追問道:“咋也聽不到罵瓜豆角被偷的聲音了,那可是八十年代初每晚的一大風景啊”。爹娘相視一笑,娘開口道:“現在的人都有點錢了,誰都怕自己辛辛苦苦種的菜被偷,所以大都不種了,都買菜吃,有個別種的,也不大有人偷了。”爹對娘的說辭苦笑了一下道:“啥人兒也是有嘞。叫咱唄,能不吃也不偷人家的。”娘白了一眼爹道:“誰都跟咱一樣嘞。”

 

            我太理解娘那眼神的意思了。娘時常埋怨爹太老實,總受別人欺負。不管丟了啥爹都不讓吭聲,更不讓娘像其她婦女似的坐到房頂上去罵。爹也明白娘的意思,等喝完了那口粥,放下碗筷道:“那偷咋好著嘞。自己不沾的話,光指望著偷那更不沾。”娘看了眼爹輕聲道:“咱不偷人家的,但別人也別偷咱的呀。”爹看著我笑道:“看你娘糊塗不糊塗,咱隻能管住咱自己,哪能管得住別人。”我點頭稱是,爹又接著道:“我工作了一輩子,現在都退休了,還是覺得俺娘說的對。記得我剛參加工作臨出門時俺娘對我說:咱嘞一分錢不舍,別人嘞一分錢咱也不愛。出去了好好給人家幹,力氣是奴才,使了還回來。我也沒啥文化,這幾十年裏我一直按俺娘說的這幾條去做事做人的。供銷社裏幾十號人呢,才有幾個退休的,半路上都讓公家給辭退了,我是靠傻幹和實在才熬到這會兒,這可不容易著嘞。供銷社事兒雖不大,但那裏邊啥沒有唻,可以說拿條線都有用,我別說貪汙錢兒,就連一條線一塊糖也沒拿過,這讓我在曆次政治運動中都能順利過關。在我當采購員時把工廠發貨時多發出來的一輛自行車和一匹白布都退還給了工廠,要不上邊就叫我轉幹嘞。供銷社好幾十人就我一人轉了幹,連供銷社主任都不是國家幹部。再一個就是愛護公物就像愛護自己的一樣,甚至要比用自己的還要小心。”爹說著,眼裏流露出自豪的光。

        娘也有感而發,說起了南鄰居家的事。娘看著我道:“你還記得如意那孫子不?”我說:“記得,咋不記得。那孩子長得白白的高高挑挑的還挺有禮貌也還挺漂亮的嘞,就是整天騎著個自行車到處跑,一會兒也不閑著。您這一說還就是,今年回來咋沒看見他嘞。”娘一臉嚴肅地道:“見不著了,沒了。”我震驚地問道:“好好的孩子咋沒了?”娘道:“咋沒了,去他姥姥家時趁他姥姥不在屋裏偷拿了他姥姥一百塊錢,後來他爹知道了,打了孩子一頓,十二三歲的孩子都有臉兒了,一生氣喝農藥,沒了。就像你說的,那孩子長得白白的高高挑挑漂漂亮亮嘞,唉,可惜了。細想想,就他那家庭,一窩賊,爺奶奶和爹娘都偷,孩子能不偷?”我越聽越糊塗了,長期不在家,對家鄉的人和事都不了解了。娘看我不明白,就忙解釋道:“偷別人的吧咱沒看見,不知道,前幾年沒事時我斷不了去他們家串個門兒,總看那孩子奶奶不是蒸包子就是烙餡餅,問人家是啥餡,她奶奶笑嘻嘻說:鞥,白菜餡。回家後我就給你爹說,叫你爹也去咱地裏拔棵白菜包頓包子吃。你爹從地裏回來說:咱地裏的白菜不知誰給削走十來棵。這我才知道,原來人家蒸著吃烙著吃,吃的都是咱家的菜。”聽到這兒,爹感歎道:“吃叫人家吃吧啊,看咋好著嘞。所以說這做人得走正道,歪門邪道終究是要吃虧的。”

        爹說完後,我們三個人又是惋惜,又是感歎:唉,好孩子沒教育好。隨後爹道:“光顧著說閑話嘞,大晌午也不叫孩子歇著了。”娘逗我似的看著我笑道:“婷妮好不容易回來還不趕緊說,等孩子一走恐怕又想起還有啥話沒給孩子說嘞。”說完都笑著午睡去了。

 

       半後晌姐姐一手提著肉一手提著菜來了。姐說:“爹愛吃茴香苗菜餡兒餃子。”第二天中午我們包了茴香苗餡兒餃子,爹果然愛吃,娘不挑食,吃啥都香。姐沒走,在家住了兩天,娘也找到了說話的人。平時就我們仨在家時,爹總是跟我講述他在供銷社供職時到上海·南京·無錫·杭州·撫順·大連·莊河·丹東·青島·濟南·唐山·天津·石家莊等地出差的事情,及出差時遇到的困難,又是怎麽解決的,娘聽著直打哈欠,插不上嘴,當娘說起在我們小時候每當過秋天老天爺下雨時,娘是如何點著馬燈,擰著一雙小腳給我們仗著膽到山上撿拾山藥幹時,爹也總顯得有點不耐煩,有時還會說:又是下雨嘞,拾山藥幹嘞,要不就是孩子哭嘞。每當這時,我總是站在娘一邊兒,說:“這是娘的生活,不能不讓俺娘說。”每當我說這話時,爹總是苦笑一下表示妥協。其實我也理解爹,在爹看來體力上的苦哪有沒文化的苦苦。

        爹不止一次地跟我說過,他小時候隻讀過一冬的書,爹十歲上爺爺永遠地走了,十六歲參加了八路軍,在山西軍需處裁縫組天天做軍帽·軍服。白天生產,晚上參加過幾次掃盲班,解放後回了家,後又到鄉供銷社供職。由於文化水平低,那些賣煙酒·糖果·鞋襪·布匹的營生輪不到爹做,爹隻好在賣油鹽醬醋和堿麵的櫃台上服務,衣服上總是沾滿了油汙,尤其是在冬天,洗手多,手上總是裂著大口子,還被人瞧不起,所以爹吃盡了沒有文化的苦頭兒。其中有一件事深深刺痛了爹,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提倡下鄉服務,爹和另一同事一同下鄉,那人有文化,騎著輛自行車帶了點貨飛馳而去,爹挑著膽子,一頭是醬油,另一頭是醋,頭冒大汗在後邊緊追慢趕,半路上遇到個放羊的,那放羊的說:“見小李子騎著車過去了,心想後邊兒挑擔兒的應該是你,嘿嘿,果然沒錯兒。”爹說:“咱沒文化,隻好幹點兒奴才活兒。”那人說:“其實幹你們這行當的也用不了幾個字,一天學一個,兩年就過關了。”爹說:“當我聽到這話時,心裏一下子就覺得豁亮了.。心想:既然一天學一個字兩年就過關了,那我要是一天學倆字一年不就過關了!於是爹就天天堅持學倆字,並把生字抄寫在一小紙條上裝在上衣口袋裏,一有功夫就掏出看看,複習複習。學得多了,爹說每天都能學三四個字,最多一天學了五個字,半年功夫爹說就過關了。文字上過了關再加爹的誠實和苦幹,用爹的話講就是很快就跑到前邊了。很快就被委任到倉庫工作,負責貨物的進出,造驗收單和發貨單,每天錢物要盤點,要對賬,後又被委以櫃台經理和采購員。當爹說到當櫃台經理的一件趣事時,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就連平時不苟言笑的爹眼睛濕漉漉的也笑出了聲,並還帶動了幾聲咳嗽。娘和姐看到我們笑得這麽起勁兒,都止住了她們的話題轉過頭來問道:“笑啥嘞?”爹頓了一下半斂起笑容道:“說在供銷社當櫃台經理那會兒的事。同事金鳳和銀風說我是主任的眼睛珠子,我說眼睛珠子算個啥,那還不得被你們這些眼眶兒卡著?”爹連說帶笑加咳嗽,話音剛落,娘和姐也都哈哈大笑起來。娘邊笑邊撩起衣襟擦拭著眼淚邊說說:“甭看你爹老實,那說話可妖氣著嘞。”姐忙止住笑說:“這不是妖氣,是水平。這笑話不是所有人都能說出來的。”

        爽朗的笑聲回響在這個小屋,又傳遍了整個小四合院兒,連落在樹上的鳥兒也脦楞楞飛走了。歡快的笑聲趕走了往日的肅靜和寂寞,若姐和我常能陪伴在爹娘身邊該多好啊!心裏這麽想著,瞟了一眼天空,深藍色的天空上掛著一彎明月,幾顆賊亮的星星會說話似的眨巴著眼睛。我喜歡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這源於我的姥姥。姥姥是個盲人,但不是先天的。聽娘說姥姥是由於十幾歲的三舅因高燒而離世,她整天的哭呀哭呀導致半失明,後沒過幾年三十幾歲的大舅由於白血病,留下大舅母和幾個孩子又撒手人寰,這下由於過度悲傷而徹底失明了。姥姥的眼睛雖失明了,但記性特好,尤其是對日子的記憶是鮮會有錯的。記得小時候姥姥經常問我:天上有沒有星星啊,月亮明不明啊。記得第一次代姥姥看月亮時,驚奇的發現姥姥村的月亮竟和我們村的一模一樣,也是亮晶晶的,便心生一點不快,我把這不快暗暗地藏在心底,直到長大後這不快才從心底剜去。

        我的思想開了小差,但又被爹娘和姐姐的笑聲拉了回來。我急問:“笑什麽?”姐姐笑的直捧著肚子,娘笑的直用翻卷的袖邊兒擦著眼睛,爹前傾著上身,拿著手絹,擦了擦眼睛又擦了下鼻子並伴隨著幾聲咳嗽笑得也是兩眼淚光點點。姐捂著肚子強忍著笑道:“剛才咱娘說,前幾年過秋天時,咱爹開著三輪車給你哥去西腦後拉棒子,要經過國基的地,去時挺好走,等拉著棒子回來再從他地頭兒過時不能走了,地頭上鋪滿了厚厚的一層棒子秸,咱爹一看就急了,停下車來抱起棒子秸就亂扔,這時國基和他媳婦看到後瘋也似的往咱爹這邊跑,並邊跑邊喊:“你這麽老了,著啥急嘞。”周圍幹活的人聽到嚷嚷聲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兒抬起頭來想一探究竟,發現是他們兩家在摻摻,禁不住心想:一個是村上出了名的混帳加無賴,另一個則是村上有名的老實巴交,這兩個相遇,有好戲看嘍。正當鄉鄰翹首以盼準備看熱鬧兒時,也不知爹做了啥,隻見國基和他媳婦都捂著肚子歪在地上笑得起不來了。事後別人問他:“光聽你喊了句你這麽老了,著啥急嘞,往後就看到你和你媳婦就歪坐在地上笑得起不來了,為啥呀,為啥沒打起來反笑得起不來了。”不問則罷,一問國基又捂著肚子笑了起來,麵對追問,他不得不強忍住笑顫悠悠地說:當時我說你這麽老了,著啥急嘞,叫我給你騰,而元林爺爺卻說:我是老了,你還吃奶嘞!趕緊給騰。”那人聽後笑得也差點兒歪倒在地上,還好,正好旁邊有棵樹,他斜靠著樹笑個不止。於是這句話傳遍了全村,誰見了咱爹都笑。都對咱爹刮目相看,自此村裏人不敢再說誰老了。“姐話沒講完,我的眼淚也已笑了出來。正是老實人說老實話,春風化雨潤土壤。

        月牙仍掛在西天邊上,星星也照樣眨巴著它的眼睛,院裏的蘋果樹,院外的杏樹桃樹花椒樹柿子樹棗樹都靜靜地佇立著等待著天亮。之後的日子裏,我給家鄉的月亮,門前的牽牛花·花椒樹杏樹桃樹柿子樹棗樹甚至房後的土窯洞和野葡萄樹都留了照,以供以後想家時再看看。

        日子過得很快,娘知道我離家的日子近了,便經常說:“這要是婷妮不走就好了。”每逢這時爹總是說:“還是有來有走好,時間長了,就鬧矛盾嘞。別的沒見,我可見龍華村兒一對母女,她們惱了,不但互相罵還互相咒嘞。”說完爹嘿嘿地笑了起來。

        一晃二十多天過去了,院中的蘋果花早已落盡,算盤子般大小的青蘋果掛滿了枝頭院外橢圓形外表的青杏也有大蒜瓣大小了,再有半個月杏子就該變黃成熟了,裹著小青白毛的桃子也長大了許多,還有棗樹花椒樹也都掛滿了果,蜜蜂飛進飛出,成片成片的麥田都開始抽穗了,露出了尖尖的麥芒和那個個在麥芒保護下排列整齊的癟麥粒,灰突突的山也變得鬱鬱蔥蔥了起來。爹娘也和春天一樣回家後變得更加精神了。

        大多早飯後爹就拿著小馬紮出門兒了,在村裏閑轉轉,找好友聊聊天兒,娘出門不多,但走起路來顯然比剛回家時有勁兒多了,也穩了。有一天,眼沒見娘竟上了房。那可得踩著十幾級鐵杠杠的梯子才能上得去的呀。發現娘站在房頂上我吃驚地喊道:“娘,你咋上了房了?”娘不慌不忙地說:“上來看看。”爹聽到我的喊聲便依著牆手搭涼棚仰起頭即驚喜有嗔怪道:“看你那本事!?”又一邊吩咐我說:“趕緊上房扶著你娘。”娘好不容易上了房,我便挽著娘,從東房穿北房西房過南房再回到東房。走到北房摸摸搭在房頂上的杏樹枝,再看看那個個飽滿待熟的杏子和那圓圓的小杏葉兒,娘道:“再有半個月這杏就黃了熟了,走到西房再看看那開滿小花的棗樹和那往來穿梭的小蜜蜂,娘說:“這小蜜蜂都知道這棗花香嘞。”再到南房摸摸過房頂的鄰家香椿樹,摘了片葉子放到鼻子前聞了聞說:“跟幾年前咱院裏的香椿樹一樣香。”然後再回到東房,看看曾在上麵涼曬過衣服的梧桐樹,娘感歎道:“一年裏這樹又長高了,這花兒也快落光了。”哈哈,娘觀察的還很細。我挽著娘繞著東西南北房共走了三圈兒,直到娘說:“好了,不轉了。”我們才下房。下房時爹說:“婷妮,你先下,叫你娘後下。你下一磴兒,再叫你娘下一磴兒。”哈哈,我爹這是在保護我娘嘞。事後才知道娘早就想上房了,知道爹和我都不讓,所以才偷偷地上。正是:返老還童童非小,小大人裏大小人。

        說著話哥哥來了。哥哥把提著的大包往桌上一放,隨手就從包裏掏出麵包和蛋糕往爹娘手裏送,並說:“這是爹好吃的老麵包,這是娘好吃的蛋糕。”爹娘拿著各自愛吃的滿臉歡喜的看著親愛的兒子邊吃邊說:“你也吃。”娘常對我說:你哥打小就是個好孩子,學習也好,老師都挺待見,可惜那時候不興考大學,都是村裏保送,咱沒門兒,就隻有留家裏修理地球了。“唉,家裏少出一個大學生。”爹感歎道。

        天一天天地熱了起來,一天早飯後爹出去串門兒很快就回來了,並感傷地說:“以後不串門兒了,都腿腳不便拄上棍兒了,我們這輩兒人呀就像翻書一樣眼看著就要被翻過去了。”

        聽了爹的話感到很難過,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呀,人都得老呀。但我還是安慰爹道:“您和我娘目前都還好,走路也不用拄棍兒,現在吃穿不愁,也不用再供孩子上學了,好好生活吧。”爹道:“別看你們上學時咱家裏窮,吃沒吃,喝沒喝,穿沒穿的,每天騎著個自行車東奔西跑給你們掙學費,但是心裏感到高興,一想到你們上學要花錢就渾身是勁兒,即使起個早搭個黑心裏也願意,也高興;相反,現在啥也不愁了,反而高興不起來了。”相信爹的話是真的,可憐天下父母心,可歲月也不饒人呀。

        一天,鄰村的一個退休老師帶著一紙箱山藥來看爹了,爹笑嗬嗬道:“來了就好,拿啥東西唻!你不往下拿誰知道?!”董老師說:“就憑你這幽默勁兒,願意讓你吃,也知道你愛吃這個,聽說你回來了,特意跑到沙河買的。”他們高興的都有點亢奮,四隻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久久不肯鬆開。爹道:“董老師是個好老師,教書用心,他經手的學生好些個都考上大學了。”董老師也頗感自豪地說他的學生有在政府部門上班的,有在稅務的,有在教育部門的,也有在公安部門上班的,我也自誇一次:“算是桃李滿天下吧。”爹道:“就是嘛,董老師可謙虛了。”董老師道:“可別這麽說,論為人呐,我還得拜您為師呢。您為人謙虛誠實,說話幽默,心胸大,我自愧不如,得向您學習。”爹道:“董老師您說錯了,我倒想糊弄人來著,可我還沒學會呀。”話音剛落,我們都哈哈大笑。頓了頓,董老師看著我道:“你看,幽默吧,這就是水平。你爹沒上過學,要是上過學,那還不得把我們這前後莊的人都給蓋了呀!”爹嘿嘿地笑著不言語,我插話說:“這對我爹來說是小菜一碟,如果當時有條件讓我爹上大學,再學個機械工程類專業的話,我爹肯定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工程師,說不定還會有些發明創造呢。”董老師皺了下眉不解地問道:“我知道你爹會修縫紉機和鍾表,咋,難道還會別的?”我自豪地說:“我爹沒學過開車,但大小拖拉機和大汽車都會開,甚至在供銷社工作時那些拖拉機手兒在修車時都要把我爹請到跟前兒給他們作指導。”爹聽後笑著說:“會開個車那不算個啥,就個離合和擋。至於修車,一般大毛病沒有,大多數情況下就是打不著火,這時就需要檢查一下油路或電路通不通,別的也沒啥。但是需要記住的是:修不好,不要修壞。那輪兒有凹有凸,或哪兒有個凹槽兒,那都是有它的特殊功用的,不能亂敲打,機械的東西都很精巧,相互間都有聯係,把一個零部件弄壞了,整個機器就都壞了。”董老師聽著佩服不已,又問:“你那修縫紉機和鍾表的手藝是哪兒學來的?”爹略想了一下道:“大概還是在唐山大地震的前一年,天津辦了個縫紉機鍾表維修培訓班,省供銷社要求每個縣社出一個人到那兒學習,咱縣社派我去了。一開班老師傅就把縫紉機和鍾表給拆了,給講每一個零件的名稱和功能,然後再安裝起來。課堂上除我之外都拿著筆和本在那唰唰的寫著,唯獨我連個小紙條也沒帶,不是我不想記,是我記不下來。所以在課堂上我就好好聽,使勁往心裏記。幾個星期後的結業考試時沒想到隻考實踐,不考理論。每個人麵前擺台縫紉機和鍾表,隻需要每個人把它們都拆開,然後再裝上,並能正常使用就算合格。結果,一個班三十來號人,隻有三人達標,我算一個。回來後就我一人開了個維修點兒,天津的師傅還來看過我一會嘞。”爹說著,董老師聽著隻翹大拇指誇讚爹。正說得熱鬧,隻聽得有人邊喊著哥哥邊走進院來。我急忙迎了出去,一看是老春兒叔,彼此一陣寒暄,老春兒叔在一馬紮上落坐。四位長輩聊聊笑笑,笑笑聊聊,他們的眼睛裏都放著那久違又重逢的喜悅之光,仿佛眼睛又都大了一圈兒,有時又都小了一圈兒。爹掃了一眼我又轉而看著老春兒叔說:“那會兒俺老二過事兒時,前晌才對你說有空兒了來給寫副對聯兒,趕晌午你就來了,直到這會兒,那頓飯也沒請你吃,酒也沒請你喝,你虧大了。”老春兒叔一本正經地道:“那個有幾下的嘞,再說了,又不是別人。你和俺嫂子是這個村有名的賴人,不敢得罪,所以隻要哥嫂一句話兒,那還不趕緊來。”說完都哈哈地笑了起來。

         接著爹又指了指風門上的字說:“你老春兒叔的字寫得也漂亮。”我說:“是啊,俺老春兒叔的字寫得如行雲流水且意思也好。右風門上格寫知足常樂,左風門上格寫笑口常開;左右風門下格上寫有詩歌,右邊是:雲淡風輕近午天,隨花傍柳過前川。左邊是:時人不識餘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還有作為新房的東屋門上的對聯: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我念著,老春兒叔笑著輕描淡寫地說道:“別嘞還能弄個啥唻。”爹道:“有本事人總是很謙虛,你看那半瓶醋的人總是在吹。”哈哈哈哈,一陣笑聲過後,我說:“俺奶奶活著時說話就幽默,小時候經常去找俺姐姐玩,那時候時髦穿喇叭褲,幾乎每個小青年都穿。有一次我又去找俺姐姐玩兒,奶奶看我們都穿著喇叭褲,就衝著我姐說:閨女,過來。等姐走近了奶奶,奶奶一把拽住姐的褲腳說:看你們現在的年輕人穿這褲子好嘞,褲腰子都讓它朝下。”話音剛落,都笑得前仰後合,擦鼻子抹眼淚兒的。這時娘湊到我耳旁悄聲問道:“你們都笑啥嘞?”我說:“你不也笑了嗎?”娘正言道:“看你們都笑,我也笑,但不知你們都笑啥嘞。”我抹了把眼睛正要給娘解釋,爹忙擺手道:“快別說了,明兒再說吧。”

        書歸正傳,漸漸地大夥的情緒平靜下來後,董老師問老春兒叔道:“對你當年退出教師行列後不後悔。”老春兒叔略微沉思了下道:“不後悔。當時我要是不退出,還不知今天能不能坐這兒嘞。那會兒的知識分子都是臭老九,瞎鬥瞎打,誰能吃住那個勁兒。再說自從我回來參加生產隊勞動後孩子大人再沒受過氣。我在外教書時,孩子們都小,家裏沒人能參加生產隊勞動,每當生產隊分個糧了菜了, 家裏的去早了,人家就說:他娘的,幹活兒時找不見人兒,分東西時跑得倒挺快;去晚了,人家又會說:他娘的,幹活兒時不來就算了,分東西時也不來。咋都不對,索性不要那頂臭老九的帽子我就回來了。這會兒每月少拿那幾千塊錢就少拿那幾千吧,這不生病不比啥強。”說完老春兒叔嗬嗬地笑了。這笑聲裏有幾多辛酸幾多無奈,隻有他自己知道。那個瘋狂的年代,讓多少人為它付出了代價。是啊,娘為這受盡了熬煎。小時候總聽娘說:“頭頂三尺有神靈嘞,老天爺看著嘞,我們交著吃糧的錢嘞。”長大之後才明白娘的這句話的意思。

        臨近中午,他們都紛紛告辭,相約明年春暖花開時再聚。花開一季,草木一秋,人豈能長久。誰能知道:此次的相聚不是永久的分離?!

        杏子一天比一天黃了,桃子也一天比一天大了,我離家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近了。爹雖然用走了走了就快來了,來了來了就又快走了的話來安慰著娘,這何嚐不是在安慰他自己。爹有時會望著天空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這要是有本事在天上楔個橛子,把太陽拴住,婷妮不是就不走了嗎?”爹的話把娘和我逗得哈哈大笑,這又何嚐不是我的心願呢!每逢這時,娘也總會附和一句:“嗯,要是有那本事就好了。”我聽後除哈哈大笑外,不得不佩服爹的想象力,也總會說上句:“等明年春暖花開時我就又回來了。”

         一天,臨近中午嫂子·侄女·侄子還有重侄女都來了。一家人進進出出,高高興興地做做吃吃,說說笑笑,非常熱鬧。誰誠想,在吃飯時舅舅和妗子也來了,還拿著水煎包兒,用娘的話說:“這比過年還熱鬧嘞!”這人高興了,看著藍天上浮動的白雲也不一樣了,似乎它們也快活地在天上奔跑著,有的像成群撒歡兒的小馬駒,有的像成片成片的棉絮,有的又像那落了一地的杏花瓣,就連那蘋果樹葉子也一閃一閃的像在拍著巴掌跳著舞似的,自然爹娘也是高興的,臉上的皺紋似乎也淺了些。舅舅妗子多次說要走,娘一次次的挽留,用娘的話說:要是能天天這麽熱鬧該多好啊!

        自從孩子們長大後,我們一家人總是聚少離多,這不,飯後不久他們又都都先後告辭了,家裏又剩下了爹娘和我。天黑了,晚飯後的爹娘早早就躺下睡了,就連平時睡覺一貫安靜的娘也打起了呼嚕,直到第二天早飯時娘還高興地說:“鞥,一覺睡到那大天亮!”

        我呢躺到炕上一時半會兒竟沒睡著,透過窗看著那一顆顆亮晶晶的星星在深藍色的天空閃爍閃爍。不知為啥又想起了姥姥,仿佛姥姥又攥著我的胳膊說:“瘦了,總也吃不胖。”我定了定神看著那一窗戶的星星多想告訴姥姥說:天上的星星亮著嘞。

        第二天又在鳥鳴聲中醒了過來,發現地上濕濕的,方知昨夜又下了場春雨,這真是: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啊,又一想這前半夜還星光閃閃,後半夜怎麽下起雨來了?用娘的話講就是:“這老天爺可能著嘞。想晴就晴,想陰就陰,想刮風就刮風,想下雨就下雨,誰也管不了老天爺!”哈哈,娘知道的還挺多。

        一天買菜回來,看到多年未見的拴寶,他臉朝裏,屁股朝外,背著大街在家門口坐著,回家後就不解地問娘,娘道:“他有點神經了,都是因為那二閨女沒考上學,把她娘也氣沒了,她爹也被氣神經了。”我說:“不會吧。天下考不上大學的多了去了,能考上大學的才幾個,人家就都不活了?”娘道:“誰說不是唻。可他們兩口子就是想不開,孩子考不上就算了唄,非讓孩子一年年的複習,結果越考越倒出,最後弄得孩子也不好意思出門了,天天在家悶著,她嫂子也不是個省事的,每當有人問她:咋不見你小姑子出門兒嘞,她天天悶在家裏幹啥嘞。她嫂子總會說:在家看書學習嘞。引得旁人一陣譏笑,滿足而去。聽說她娘臥病在床時,隻要她一進屋,她娘張口就罵:都是你給我氣嘞,並隨手抄起可拿的東西就投向了孩子。”說著說著,娘氣得臉色都變了,娘頓了頓又接著道:“看那爹娘都是出了個啥著兒!看那閨女受多大的迫害!孩子不願意,就是不能唄。前幾年那個神經病爹看著我還說:俺那二閨女沒上學,要是上唄跟你二閨女一樣也是大學生。我答應了個是,就趕緊走開了。”我不解地問道:“他們家的人咋這樣?”娘道:“咋這樣,我也不知道。聽周圍的鄰居都說他們家的人度量小,又是個恨人窮。”我說:“這肚量小也可能,但這恨人窮,我不懂。”娘說她也不懂,隻是聽人說,十來年前誰家都缺吃少穿的,非常困難。老百姓把分得的口糧像小麥呀小米呀這些值錢的糧食平時都舍不得吃,省下些拿到集市上換幾個油鹽醬醋錢,逢年過節的才能吃上頓白麵饃 白麵條兒或白麵餅,平時都黑山藥麵窩窩頭,黑山藥麵餄絡和黑山藥麵餅,可人家家白麵饃·白麵條·白麵餅經常吃。尤其是在夏天,在他們吃雞蛋西紅柿鹵子白麵條時,那兩口子總是坐在街門外巷子裏吃,並且還把麵條挑的的高高的,然後再放進嘴裏,可勁兒地吸溜著咂巴嘴呼嚕呼嚕吃的有滋有味還有聲,周圍鄰居看到後都紛紛關上大街門兒,以防孩子們看到後哭鬧著要嘴吃。再看看人家的穿戴,前幾年時興的確良了,人家閨女穿的通身都是的確良:不是水紅的確良短袖兒布衫就是米黃色的確良短袖布衫,藍的確良褲子,兒子呢不是白的確良就是月白的確良,冬天人家家的孩子穿著的大紅秋衣都把領子故意翻過來露在外邊,秋褲腿兒也露個邊兒出來,那會兒我們一村子的人誰不眼氣人家。我問:“都在生產隊幹,人家咋那麽有錢?”娘道:“說來話長,那還是農村實行吃大食堂時,隊裏要求每家每戶都把糧食上交,由集體保管。大部分人都把糧食全部交上去了,可人家沒有,隻交了一小部分,大部分都自己留著了。誰知食堂吃了沒多久就散夥了,大夥都沒吃的,人家家不但有,而且還有餘糧可以賣。那會兒小麥十四塊一斤,山藥幹都七塊,就是那時人家賣了幾缸小麥攢下根兒,有了錢了。”我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娘又接著道:“這幾年生產隊又散了,把地又分到戶兒了,家家戶戶都不缺吃的了,都能坐到大街上端著雞蛋西紅柿麵條暢快地吃的時候,人家再也不到街上吃了。晚上孩子們看個電視也不讓,說費電,讓到別人家去看。後來也不知是誰給他起了個外號:智人。”娘笑了笑感歎道:“別看咱村兒不大,奇人怪事多著嘞。”

       “誰奇唻?”爹邊問邊走進了屋。當爹得知娘和我在談論智人時語重心長地說:“做人要能伸能屈,要允許別人比自己強,不要看別人比自己強了就恨人家,如果都沒出息,那這個社會還怎麽向前發展呀。”“你爹的思想可好著嘞。”娘笑嘻嘻地回了句。爹看了眼娘又神秘秘地對我說:“前幾天你娘種的胭脂花出來了,我移到門前的那兩棵玉米苗也活了。”我趕緊跑到門外去看,果然不錯,胭脂花兒頂著兩片綠油油的葉子懵懂地看著這個世界,玉米苗亭亭玉立,看上去生機勃勃,用爹的話講:“做個紀念吧。”

        回到自己這一畝三分地兒爹娘總是很開心,茶餘飯後隨意地聊聊,說說東,道道西,從過去說到現在,又從現在說到未來,用爹的話講就是都是廢話。但正經話能有幾句呢,人生大部分時間說的都是廢話。爹總是誇我,娘總說爹偏向我,我都樂得聽。爹說我從小就懂事·聽話·跟他親。爹說:“你那時才幾個月,都不會說話,隻要聽到我說話,不管多晚,你都會爬到我的被窩,我輕輕地拍拍,誒,你就睡著了。”說著說著爹就笑了起來,那時光好像又回到了我的嬰兒時代。

        爹還經常提起在我七歲時由於淘氣在跟表姐弟玩耍摔壞胳膊而住院時的事情。爹說我說話慷慨大方,跟個小大人兒似的,深招那些大夫和護士們的喜歡。其中有一中年女大夫每每查房時都叫上我,讓我跟她一塊兒去,以至後來跟爹和我都混熟了,她向爹訴說,她沒有孩子,一直想領養一個,可一直也沒遇到合適的,現在她覺得跟我挺投緣兒的,想收養我。爹說他聽到她的話後很吃驚,心想:我統共就倆閨女,怎舍得送你。想是這麽想,但爹還是誠懇地說:“還是先容我跟孩子她娘商量商量再說吧。”多年後聽爹說那女大夫還真的給他來過一封信問這事嘞。爹說那女大夫對我們一直很好,出院回家時還一直送我們到火車站,還給我買了餅幹和糖果。這些我都記不大清了,隻記得爹給我買的那個閃閃發亮的水紅色的月牙形的小發夾落到病房的西牆上了,啊,我那心愛的閃閃發亮的水紅色的月牙形小發夾!想到這兒不自覺地又瞅了眼窗外的天空,西天邊上正掛著一彎水一樣清澈的小月牙,在夜幕中耀著柔柔的光,它多像我落到病房中的那個亮晶晶的月牙小發夾呀,可惜隻能照到頭上。

        娘雖不識字,但娘善良且心靈手巧。紡線織布樣樣在行,且還做的一手兒好針線活兒。一天,娘偶然翻出一件爹年輕時穿過的一件毛藍色夾著不明顯的白點點的織有席片狀花紋的長袖粗布褂子,娘說這是她當年專為爹織縫的。一塊平布料上竟能織出這橫豎紋路相間的席片花紋,我深深地為之震驚和佩服。我問娘娘道:“這個不難,有的人織的花樣比我的還好嘞。”再一看那針腳不大不小,非常勻稱,簡直跟縫紉機縫的沒啥區別。

        小時候每當放學回家後都有飯吃,用娘的話講就是:“隻能讓飯等人,不能讓人等飯。”看似一件小事,現在為人母的我方知這是多麽的不易呀。小時候上早自習,娘說:“叫的你早了,怕你睡不夠,叫的你晚了,又怕你遲到了,不高興。”搞得娘經常半夜兩三點醒了後就不敢再睡了,偶爾再睡著了,叫的我晚了,我真的就不高興,耍小性子,賭氣不上早自習。這時娘就會說:“不知道是你在上學,還是我在上學。”當時對娘的這句話不以為然,認為娘做啥都是應當的。現在輪到自己天天叫孩子上學了,才深深地體會到娘當年是多麽的不容易,也理解了娘的那句口頭禪:“太陽從誰家門口也要過嘞”。

        爹雖文化程度不高,但喜歡學習。閑時聽聽新聞,尤其是愛聽個相聲·評書和豫劇。有一次聽了戲說乾隆,竟能背出乾隆的一首詩:一片兩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十一片,最後一句竟想不起來了,幸虧我知道這首詩,看爹想不起來了,趕緊救火,說:“是不是飛入草叢都不見?”爹笑嗬嗬道:“就是這句,就是這句。你咋還知道這嘞?”,我說是看電視看的。接著我就背了前幾天看老宅時有感而生寫的那首打油詩:

               往事重提淚滿眶,

               歲月如流幾滄桑。

               窗外訴說當年事,

               窗內當年人何往?

爹聽後讚許地說:“最後兩句寫得好,像看著了一樣。”也許爹又想起了奶奶或他小時候的事情,說這話時眼睛裏竟含著淚花。

        爹對村裏有些強人的行為方式實在不敢苟同,有時也會說:“當個村幹部像當了皇帝一樣,看那厲害嘞。欺負欺負這個,欺負欺負那個,看誰頭兒軟了就捏捏誰,這都不好,一個村兒的,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公公道道多好,誰再沒本事,你指教了誰,誰也不會忘記你。厲害,厲害,厲和害挨著嘞,厲過了,就變成害了,啥事都不能過了。”爹沒學過辯證法,也沒讀過易經,但爹用他的人生經驗悟透了否極泰來和泰極否來萬事萬物都在變化的道理。

        爹娘是平凡的,但他們活得光明,活得磊落,用他們一生的行為方式書寫了一個大大的人字。

        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麥粒兒在麥芒的保護下一天天長胖了。一種特有的鳥兒,隻有在麥天時才來,當地人稱之謂短工鳥。此時短工鳥又飛來了,落在高高的樹枝上,時不時地叫上幾聲,這使我不由得在心裏哼哼上了小時候的唱過的歌:短工抗鋤,麥子就熟;短工抗掀,麥子就幹。成片成片的麥子綠中帶黃,再有十來天麥子就變成金黃金黃的了。啊,這不聲不響的時間,你改變世間的一切。

        也許我那幾句打油詩勾起了爹對往事的回憶,有一天爹道:“臨走前再到老宅去一遭。”娘說她也正想去呢,於是我們商量好明天再去。

         可巧兒,第二天一大早姐姐來了,早飯後我們都去了老宅。門開開的那瞬間姐姐呆住了:滿院的蒿草,掉了色的舊門破窗,一幅頹敗象,隻有院中的那棵老槐樹枝繁葉茂,一嘟嚕一串的白色槐花含苞待放,姐發出了與娘同樣的感歎:“看這好好的家都成啥了。”娘再次心痛地咬著牙道:“人家人家,這家沒人住就不是家了。“爹沒有說話,隻是站定後直起腰來默默的看著奶奶曾住過的屋子的門和窗,仿佛在尋找著什麽,又仿佛在回憶著什麽,直到聽到我喊了聲:咱那個舊鍾在這兒嘞,爹才走進西屋。

        這個舊坐鍾伴我讀過了小學·中學·大學乃至我工作多年後仍在滴滴答答地走著,直到有一年從國外回來發現桌子上的坐鍾換了,但我的心卻始終想著這個坐鍾。坐鍾的玻璃門上是漆繪的粉紅色的盛開的一朵牡丹花和幾片深中有淺的綠色牡丹葉,甚是生動,其它麵壁均為棗紅色。放到桌子上不但能看時間,還很增色,也很漂亮,它曾是我們家最貴重的一個擺件和財富的象征。曾有多少左鄰右舍為趕公共汽車或趕著上班到我們家看時間,也曾招來不計其數的羨慕或嫉妒的目光。曾有中學同學畫我們家夏天掛著紛紅色蚊帳,彩線纏的蚊帳鉤,床上鋪著印有紅荷花和綠荷葉的涼席,再有就是桌子上的這個體麵的坐鍾,當時我嗔怪地打著她滿教室轉,並說以後再不許到我們家玩。不過,我真的喜歡我家的蚊帳和涼席,尤其是那蚊帳頂的花布,暗粉紅色底上印滿了棗紅色的虛實相間的棉花殼並有棗紅色的虛棉花葉子襯托,非常美。

        我從牆窯上取下坐鍾邊擦塵土邊問爹:“您當年咋舍得買這寶貝了?” 爹笑嗬嗬道:“年輕時我喜歡個精巧東西,當時這座鍾壞了,沒人要,後作降價處理,才貳元錢,我就留下了。”爹說著臉上又露出喜色,接著道:“我心想:這嶄新的表能有啥毛病,無非是沒包裝好,運輸途中遭了點磕碰,哪兒給絆住了也不好說。買了後,我打開看了看,指針輪兒有點錯位,一撥拉,上上弦,就能走了。誒,沒想到,這一走就是三十多年!”聽完爹的敘述,我哈哈大笑道:“貳元錢讓我們當了好多年的冒牌富翁。”爹也笑了起來。娘和姐聽到爹和我都在笑,忙從南屋探出頭來問:“你們笑啥呢?”等告訴她們後,她們也都笑了起來。接著娘半開玩笑半埋怨地地說:“因為這個座鍾,讓我背了那多少年有錢人的黑鍋,也得罪了最親的人,實際上家裏窮的叮當響,真是驢糞蛋兒外邊光,不知裏邊咋心慌。”

        娘的埋怨也是有道理的。大舅媽就曾朝我媽借錢,我媽沒錢借給她她就惱了,直到現在也不過話。後來聽娘說,那頂蚊帳也是我爹自己做的,哪裏有錢買呀。

        看完了舊宅,我抱著舊座鍾,姐提著那盞曾照亮了我們無數次夜晚的馬燈又來到了新宅。

        爹退休後為了供養我和弟弟上學,除種那幾畝地外還兼給別人修理縫紉機和鍾表。聽娘講,那時候真窮,手裏一個閑錢也沒有。爹給別人修表修縫紉機有時都熬到半夜,修好後,覺得沒啥難的,又舍不得要人家的錢,總要個三毛而毛的。有一次你爹給河南岸的人修了台縫紉機,臨往地裏走幹活時囑咐我說:“等河南家來拿縫紉機時,收人家三塊錢就行了。過了幾天,那河南家來了,問幾塊錢,心想:正經連一個錢也沒有,於是我就發了發狠說:“十塊。”那人痛痛快快從包裏掏出十塊錢放到了桌上,背起縫紉機高高興興地就走了。沒想到等到秋天拔白菜時,那河南家背著沉甸甸一簍白菜給送來了,並說:“你家掌櫃的給修縫紉機也沒給要個錢,俺家裏的說心裏不落意,讓我給你送簍白菜來。不瞞你說,俺那縫紉機在叫你家掌櫃的修之前曾叫別人給修過,好吃好喝招待了人家兩天,還住了一晚上,還給了人家三十塊錢,也沒給修好。”事後娘說:“一簍白菜雖不值什麽,但人家老漢背著沉甸甸的十來顆白菜走上這十裏河灘,想想這是多大的情誼。”所以說呀,這人心都是肉長的,肉是有溫度的。

        爹總說:“世上好人多,壞人少,白菜還長個心兒嘞,何況人嘞。”有一天爹跟我說:“前些年給西邊一個村的人修了個馬蹄表,也是沒要他幾個錢,到秋天摘了蘋果,硬是讓他媳婦拿著一大包蘋果在路邊兒等了我兩天才等到我。”事過多年,當爹說起這件事時臉上還洋溢著那甜蜜的微笑,好像那甜甜的蘋果仍含在嘴裏一樣。

        又到了日落西山的時候了,爹抬頭仰望了下天空,看著那即將落下的太陽,不無感慨地說:“又是一天。”

         我也抬頭看了眼那即將日落西山的太陽,發現西天邊上的雲像被著了色似的非常漂亮。正是:

            夕陽靜靜地下沉,

           使天上的雲彩陶醉。

           看那一帶被染成橘紅色的雲旁,

           分明有那朵朵青色的片雲,

          還有那沒被著色的天空,

          泛著淡淡的白光,

          這多像那晨曦時的荷塘,

          靜候著那荷花的開放。

        爹看我也在看落日,就又道:“不管去哪兒,我不怕起早就怕搭黑。起個早兒,越走天越明,要是搭了黑,那可是越走天越黑。”爹活動了下腰身又接著說:“記著有一年我去山西,準備趕黑住白塔,第二天再往家趕,可在路上遇到一個人說:嗨,住啥旅店嘞,省十塊錢吧啊。我想也是,掙個錢不容易,能省就省吧,十塊錢就是孩子在學校半個月的生活費,再說也就多走一百多裏路,一溜下坡,有兩個多小時就到了。於是我就聽了那個人的話,騎著自行車拚命地往家趕。天都擦抹黑了,對麵都看不清人了,也正好來到一個村莊,那時,我實在渴得不行,就下車到一戶人家討水喝。那婦女就趕緊抓起暖壺往碗裏給我到開水喝,,心想我哪有時間等著喝你的涼開水,還有百十裏路等著我走呢。於是我就說不喝熱的,涼水就行,說著我也顧不得講禮貌了,抓起舀水瓢從水缸裏舀起水就要喝,那婦女一把奪過瓢說:看你走得滿頭大汗,再喝上涼水,在路上肚子疼咋辦,別說找醫生,再往下走這二十多裏地的川道連個人家也沒有。說著那婦女就倒掉了瓢裏的涼水,用瓢和碗倒晾著開水給我喝。喝了半馬勺水,覺得不太渴了,就又上路了。那天天可真黑,虧得那土路在夜間顯得是白的,我騎著輛自行車摸索著在川道裏走著,那是深秋,夜間很涼了,到家都後半夜了,你娘看了看我說:這麽晚了你咋不住店唻,看這衣裳都濕透了。心想啊,我這是趕路趕到,路不熟,又緊張。事後想想都後怕,要是在路上碰上頭野豬或喝了涼水而肚子疼,那後果就不知道了。唉,可沾了那婦女的光了,可惜連人家的名兒都不知道,總覺得還有機會去,等去了可給人家買點啥補報補報人家的恩情,可後來再也沒去。唉,哪兒都有好人嘞。”說完,爹又抬頭望了眼天空,這時太陽已完全落山了,天上零零星星出來幾顆星星,亮晶晶的,爹的眼睛濕了,他掏出手絹兒輕輕擦了擦又自言自語道:“都過去了,那些難都過去了。”是的,都過去了,麵對那些苦和難爹在這之前從未提過。用爹的話說就是:“一想到你們都考上大學了,我渾身都是勁兒,覺不得苦,也覺不得累,就是苦和累,我也高興啊。”是啊,這或許就是人生的意義所在,也是推動社會向前發展的動力?聽完爹的敘述,我的眼睛也濕了。為了孩子的成長,做爹娘的是多麽的不容易,而且還無怨無悔,天底下除了爹娘還能去哪兒找這種愛呀。我嘴上附和著爹道:“是的,都過去了,不要再去想它了,以後有機會,我們再感謝那婦女。”心裏也在想著:爹,我不會忘記您和娘的養育和培育之恩的,我會盡心盡力孝敬你們的。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離家的日子也越來越近,爹娘萬分珍惜和我在一起的時光,爹也舍不得飯後串門兒了,我們仨在一起說說過往,道道現在,再展望展望未來,總有那說不完的話,甚至爹老搶娘的話說。爹道:“前幾年我跑山西那會兒,有次在半路上遇到個跑買賣的人,幾句交談,覺得很投緣兒,那人說:想在村裏開家小商店,不知能不能成。我說:開家商店並不難,難的是你得先學會指教人兒·糊弄人兒,這樣你才能賺到錢。那人笑道:指教人兒糊弄人兒還能掙到錢嘞?我說:能,就看你咋指教和糊弄了。那人瞪著大眼望著我,一幅疑惑的樣子。我接著說:比方說有人去你那兒買斤糖,你把秤砣放到一斤二兩的稱心兒上,再給他個低稱就沾了。那人的眉頭皺得更緊了,苦笑了一下讓我接著說。我說:你給的他稱低,回家後他肯定會再稱稱,看你少給了她多少,結果一稱,一斤一兩還多嘞,她以後保證總去你那兒買,照這樣,你指教和糊弄的人多了,你不就掙錢了嗎?那人聽後恍然大悟,哈哈大笑,寧願多繞路幾十裏路也要跟我相跟著。”

                      短工鳥兒一聲聲高叫著,天氣也越來越熱,麥杆由青綠變成了黃綠,麥粒兒像孕婦的肚子一樣一天鼓似一天,再有幾天麥子就熟了,要擱以往人們早就開始壓麥場,磨鐮刀,找好大長扁擔和勾子繩了,可現在,人們在村裏轉轉悠悠,有的還時不時地打上幾圈兒麻將,一點兒麥忙的跡象也沒有。用娘的話講就是:“現在的麥天好過。把機器開到地裏,拿著布袋裝麥子兒就沾了。”

        每天清晨,我從雞鳴狗叫聲鳥語花香中醒來,呼吸著帶有泥土香味兒的空氣,白天出門與左鄰右舍的鄉親們大聲地說著家鄉話,回到家又有爹娘疼著愛著,心情舒暢的在夢中都能笑醒,隻是村裏的熱鬧勁兒沒了,到處都是靜悄悄的。記得小時候的早晨,雞鳴狗叫,在溝口吃草的牛羊也會湊熱鬧似的哞哞咩咩亂叫,尤其是那毛驢,有時會仰起脖兒,張開嘴巴,露出它那大板牙放開嗓子使勁兒地嗯啊嗯啊的叫著,那有節奏的叫聲就像在不經意間唱一首太陽出來暖洋洋的抒情歌曲兒,如果把雞鴨牛羊和毛驢組成一個樂團的話,那毛驢肯定是唱高音的;還有誰家的小孩又尿床挨打了,誰家的小孩睡懶覺不起床去割豬草又挨罵了,小孩子們的哭聲,婦女們那高一聲低一聲的數落和責罵聲,男人們挑著裝滿水的水桶,一路走來,那扁擔上下顫悠著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在踩著鼓點兒走路,看上去很美很美。上了年歲的人躬背彎腰,抱柴燒火做飯,一時炊煙嫋嫋,整個村子就像這冉冉升起的太陽一樣那麽紅火,那麽熱鬧,那麽忙碌,那麽有希望,可現在雞鳴狗叫雖聞,鳥語花香仍在,但再也沒有了從前的熱鬧。

        爹娘嘴上時常念叨的四月初四河裏會說到就到了,姐也提前回來了,這是我們去年在趕這個廟會時就定好的日子。爹高興地說:“今年再去看個會嘞,再在那廟裏吃頓飯。”爹稍作停頓,又說:“說不清是咋會事兒,人家廟裏的綠豆小米湯也好喝,粉條豆芽涼菜也好吃,就是那饃也覺著好吃。”我說那是因為你餓了,爹說不是。姐姐說廟裏的飯菜就是好吃,有神氣兒相助嘞。娘哈哈笑道:“頭頂三尺還有神靈嘞,別說人家廟裏邊了。”

        廟會這天終於到了,娘一早起來就用香皂洗了手臉,爾後又披上了自製的專門用於梳頭的藍色小披肩,小心地梳理著那雪一樣白的短發,又對著鏡子在耳根後邊別上小黑發夾,又照了照鏡子,滿意地放下了。早飯後爹娘又都換上了幹淨的衣服與前來接爹娘看廟會的弟弟就一塊乘車趕廟會去了。一路上趕廟會的人可真多,有開小麵包車的,有開拖拉機的,還有開小三輪車的,也有個別人騎自行車的,車上都坐了很多人,他們一路說笑著,這車和那車相遇時熟識的人都大聲地問著好,那高興勁兒就像他鄉遇故知一樣,又像孕育了一冬的桃花應季綻放。一路的說笑聲夾雜著拖拉機的蹦蹦聲真是熱鬧非常,熱嘟嘟的空氣更加熱了,仿佛這小麥也要提前兩天熟了似的。

        會上有燒香拜佛的,有炸油條賣油條,有賣蛋糕和各式餅幹的,有賣酸棗麵兒的,還有賣糖果和蘋果桔子的,更有賣飲料的,五顏六色的,裝在一個大的透明的玻璃容器裏不停地翻滾著冒著泡泡,自然了也有賣服裝鞋帽的,有賣鍋碗瓢勺·荊條籃子的,還有賣鎬頭鐵掀等農具的,他們搭著的布棚一個挨著一個的連成了長長的好幾條街,當然了還有唱戲的,喇叭聲兒真大,嗚啦嗚啦的唱的啥也聽不甚清楚,也沒人仔細聽,也許要的就是這股勁兒:熱鬧。隻有看穿著打扮來辨別唱戲者的身份是青衣,還是老生或是花旦,是奸臣還是忠臣,是將還是兵。男女老少,吆五喝六,人來人往,人堵著車,車堵著人,你擠過來,我蹭過去,熟人見麵都熱情而大聲的寒暄著,張開大嘴放聲的笑著,仿佛世間的憂愁與煩惱登時都不存在了,隻剩下了歡樂。

        爹娘置身於這歡樂的人海,仿佛也年輕了幾歲,腿腳也有了力氣,走起路來不覺也輕快了許多,臉上輕漾著笑容,娘不自覺地感歎道:“看看這一會的人,都是從哪兒來的。”爹看了眼娘道:“從哪兒來,從家裏來了唄。”說完這句話,爹似乎也覺得不大好,於是抬眼看了看姐和我又補充道:“你娘適合搞科研,啥事都想打破沙鍋問到底。”我們都笑了笑,接著逛。爹娘走走看看,看看走走,娘好燒香,遇到廟就停下來,買炷香上上,磕幾個頭,爹也樂意掏錢,似乎親手花錢也變成了一種幸福和享受。走著走著就有人跟爹打招呼:“老許,來看會了。”爹挺了挺腰杆,似乎站的更直了些,習慣性的用手絹抹了下眼睛和鼻子,仔細地看了眼那個站在他麵前跟他打招呼的人,想了下笑道:“嗨,這不是前山坳的宋醫生嘛!”那醫生見爹認出了他高興地那張臉又堆起了燦爛的笑容,他們寒暄問好,一路上有好幾個人跟爹打招呼說話。問爹咋認識這麽多人,爹說;“這都是前幾年跑藥時經常打交道的那些醫生。一輩子不管跟誰打交道都沒讓他們吃過虧,包括這些醫生。跑藥那會兒,如果某種藥要漲價了,我就告訴那醫生說啥啥藥要漲價了,能丟就多丟幾盒吧。相反,如果啥藥要降價了,我也會告訴他們,有的用就少丟幾盒。時間長了,誰不長個心兒,所以那會兒我的藥賣的特別快,把那些同行的人氣的。”說著說著爹就自豪地笑了。

         娘愛看服裝,看了這家又看那家,於是姐和我就陪著娘挨個兒布蓬看服裝,爹愛看戲,弟弟就陪著爹看戲。盡管那天很熱,我們逛的都很開心,遺憾的是沒能在廟裏吃飯。因為天氣太過潮熱,怕老人經受不起。

        回到家午飯後不久,誰料想二十多年未曾見過麵的二堂哥和從未謀過麵的大侄子從二百裏開外的地方回來了,現在就坐在我們的椅子上。一陣寒暄過後,說起了我小時候的事情。二哥說:“你小的時候,我們幾個大的經常從地裏抓些螞蚱和擔長,回來後放到火爐邊兒熥熥,還不大熟,就把你叫過來,問你敢不敢吃,你說敢,然後你就把它們都吃了,於是我們就哈哈大笑。”聽後,我也哈哈大笑,說:“擱現在,那可都是高級營養品啊。”二哥感歎道:“時間過得太快了,印象中你還是那個紮著雞毛堆兒小辮兒流著青鼻涕的小妹妹。”

        時間真的過得很快,用娘的話講就是:“一個月,展了展眼!?”是的,短短的一個月過去了,我的返程日期也到了,於是在廟會的第二天爹娘就又回到了養老院。臨走的前一天傍晚爹給他移栽的玉米苗兒澆了水,並在其旁邊的一塊石板上坐下來,用手輕輕碰觸了下那綠油油的玉米葉子,滿含深情地看著它們,仿佛在說:“我不能管你們了,以後就靠天吃飯吧。”繼而爹又給娘種的那棵胭脂花也澆了水,磚紅色的莖上枝杈上長滿了帶有鋸齒狀的細長綠葉子,爹也像告別似的用手輕輕觸碰了一下它們的葉子,仿佛也在說:以後也得看你們自己的造化了,希望你能花開滿枝籽粒實。

        養老院的劉阿姨說:“你爹說話可有個意思兒著嘞。”我說:“是嗎?”劉阿姨說:“有一次我在前邊走,你爹在後邊走。走著走著聽你爹在後邊喊我,說:小劉,小劉,你光管走嘞,看你掉了啥了。聽到你爹的喊聲,我就趕緊扭頭往回看,看看究竟掉了啥了。我看了又看,結果啥也沒看見。於是我就說:沒掉什兒。這時你爹又說:你明明掉了還說沒掉,我又掉過頭來看了看這光淨的走廊說:我掉啥了?,你爹一本正經地說:腳印兒,你的腳印兒掉了。聽後,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聽完劉姨的敘述,我也禁不住哈哈大笑。劉姨說:“難得的是,我們都笑,你爹還能不笑。”是的,爹不管走到哪裏,就把笑聲帶到哪裏。

        日子就這麽過著走著,我們雖處兩地,但我和爹幾乎每天都通電話,爹是那麽樂觀,那麽期盼明年我再能回去,再陪他們看河裏會。爹也總是安慰我說:“不用惦記你娘和我,我們在這兒都挺好,要照顧好你們自己,管好孩子,這很重要,。。。,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突然有一天,爹的腰壞了,從此就走上了不歸路,於去年初秋走了,永遠地走了。

       爹曾用那雙大腳翻過無數座山,淌過無數條河,走過平地,走過崎嶇,走過不易。爹的腳印由深到淺,由淺到微,再由微到無,有一天爹終於看不到自己的腳印了,爹的腳印丟了,永遠的丟了,不,沒丟,您的腳印深深印在我的心裏,願爹在天國安息。

        爹就像那一彎明月一樣耀著柔光靜靜地去了,又像老舍筆下的駱駝祥子,拉了一輩子的車,直至生命的終點。

        爹,您在睡夢中悄悄地走了,正如您生前不願麻煩人一樣。

        您的遺容是那麽安詳,好像睡著了似的,讓人看著難以相信您走了,走了,。。。

        爹,您走後,體溫雖沒了,但您的四肢仍柔軟如生。據說隻有有修行的佛門弟子往生後才能柔軟如此。我知道您不是佛門弟子,但用您的話說就是一輩子沒給任何人使過賴心眼兒。這就是您的為人,您的德行。您雖不崇佛,也不拜佛,但您時時處處以佛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您就是佛的弟子,您就是我心中的佛。

        爹,您雖在佛的導引下升天了,但請爹不要走遠,更不要忘記我們間的約定:來世我們仍做父女。我發誓將永遠陪伴您,不讓您孤單,不讓您再有長久的等待而不得見的思念。

        爹,您放心吧,安息吧,二三十年後我們再相見。

        又是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老家的杏花桃花蘋果花次第開放,也正值清明之時,故借南唐李煜之詞的前兩句寫幾句以悼亡父,願爹在天國安息!

           風回小院庭蕪綠,

           柳眼春相續。

           閑坐半晌獨無言,

           燕子回巢新月似當年。

           杏花落,桃花開,

           賞花人兒今安在?

           花開花落花年年,

            已故爹爹何日還?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