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風雪馬家山 第六章

冬日的陽光隔著玻璃和一層蒙在玻璃窗上的塑料布照到炕上，因為空氣中灰塵的緣故，甚至能夠看得清一根根光線。雖然沒有生爐子，但由於陽光和燒得滾熱的土炕，屋子裏還是暖洋洋的。

何玉田坐在炕頭，戴著花鏡在看書。俗話說“花不花四十七八”，今年年滿四十八歲的玉田眼睛也開始花了，但不很嚴重。

他和張迷糊的老婆早就斷了關係，安安心心在家種地生產，伺機東山再起，再戰江湖。

他看的是《三國演義》，這是他托公社變電所所長趙洪江從沈陽買回來的。

在和馬家北的權利爭奪戰失敗後，何玉田消停了很多，但卻沒有消沉。在承包分地的時候，作為馬家山生產大隊曾經的大隊長，玉田家沒有吃到虧，雖然相對於馬家北，他沒有承包到那麽多的機動田，但也得到了足夠多的好處，所以他家的日子在豐收後的這一年冬天顯得格外富足幸福。天天吃白麵饅頭的日子，在他退下來後的一年裏已經不多見了。如今，隨著大豐收，終於雪白的白麵饅頭又天天擺在飯桌上了。

曾經滄海的何玉田是不會輕易認輸的。尤其看到馬家北馬家吉兄弟二人都在備料準備來年蓋大瓦房的時候，他的心就憤恨難平，隱隱作痛。這一切，本該屬於他何玉田的，卻被馬家北奪走了，做為自認為馬家山數一數二聰明人的何玉田是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的。

《三國演義》他已經看了不下五遍，有些章節甚至深深印在腦海裏了。他喜歡這本書，甚至林子木過來借過幾次，都被他拒絕了。不是他願意和小孩子一般見識，隻是覺得這本書對他翻身很重要。據說當年大清國就是靠著這部《三國》，生生拿下了中原的花花江山。可見，用這部書中的謀略和自學成才的馬家北相鬥，勝算還是有的。

“少年人還是別看《三國演義》為好，一是你看不明白，二是這些閑書會耽誤你學習。”玉田對林子木說道。

“不願意借給我不借就是了。”子木有些生氣，馬家山堂堂一個大能人連本書都不往外接，看來度量也就一般。子木畢竟看過很多書，思想比別的孩子更成熟，他開始有點兒瞧不起何玉田了。

何玉田在謀劃著怎樣從馬家北手裏奪回權利。一方麵他繼續與公社宮春生書記交好，他並不知道馬家北與宮春生的過命交情，他還以為自己與宮書記的交情更好呢。另一方麵，他也暗暗扶持了一批反馬家北的社員，這其中包括孫紹華與馬敬文的大兒子馬家柱。

與家北盡釋前嫌的馬家柱最終沒能經得住何玉田的巧舌如簧，更何況他也眼紅馬家北馬家吉，他們在單幹一年就準備蓋大瓦房，指不定從隊上撈了多少好處呢。看看自己，雖然日子比過去好了，但蓋瓦房，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一班人經常在玉田家聚會，玉田為此還買了一台黑白電視。83年的冬天，有些稍微富裕的農民家庭都買了黑白電視機，玉田家當然是買得起的。

玉田和他的反馬同黨經常在他家的東屋協商如何掀翻馬家北，但商量來商量去，還是沒商量出結果。

有人主張在開春玉米苗長出來之後直接把馬家北家的玉米苗拔掉，把他家種好的田毀掉，以解心頭之恨。持這一主張的以勇武莽漢孫紹華為首。

而以何玉田為首的另一些人覺得這樣不妥。雖然八十年代初期偏遠的馬家山農民法製觀念淡薄甚至根本沒有法製觀念，但是非觀還是有的，毀人田地的事怎麽說都不是正道。他們覺得還是到公社告馬家北以權謀私，由公社來處理家北為好。然後他們計劃選玉田做大隊長，家柱做副大隊長，畢竟玉田和公社宮書記要好，這條路還是可行的。

兩撥入爭來吵去，誰也說服不了誰。

有時候玉田覺得他就像三國演義中的國舅董承和皇叔劉備，他們要掀翻的馬家北就像“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隻是少了“衣帶昭”，有點兒師出無名。但對來日勝負，玉田還是有信心的：“一定要推倒馬家北！”玉田這樣想。

今天何玉田又看了會兒書，感覺眼睛有點兒累，於是坐起身子，穿上棉襖，開門走了出去。

天氣還是很冷，但陽光很好，向陽的地方積雪和玻璃窗上的冰都在融化。雪水淌了出來，流到背陰的低處又迅速結成了冰。

玉田家在村西頭第四排第一家，占了一個大院子，玉田也準備將來蓋一個四間大瓦房，但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得準備幾年。每當想起蓋房子的事，玉田的心就隱隱作痛：馬家北馬家吉兄弟都備料準備開始蓋了。而自己的房子還沒有影呢。

馬家吉家新批準的房屋地基就在村西頭第一排的第一家，距離何玉田家不遠。

何玉田收回目光，習慣性的瞄了一眼馬家吉家的空院子，一瞬間他一下怔住了。

由於馬家吉還沒有動工蓋房，寬闊的場地上過去隻堆了些木料石頭沙土等建築材料，場地西北邊蓋了一個小棚子，晚上家吉睡在那裏照看這些材料。隻是如今，場地上並排排列著三輛嶄新的紅色四輪拖拉機。馬家北的兒子馬明國，馬家吉的大兒子馬明民，陳金珠的大兒子陳冬三人分別坐在四輪車上，一個中年人站在車前正在給他們講解。何玉田認識那個人，他叫李佳，是公社農機站原來的拖拉機駕駛員。顯然，李佳在教他們三個人學開四輪車。而馬家北馬家吉兄弟和他們的姐夫陳金珠則站在小棚子的門口，似乎在商量著什麽。

何玉田心口一痛，隨即感到有點兒頭暈目眩。他伸手扶住院牆，使勁搖搖頭，穩定了一下心神。他轉身回到屋裏慢慢靠牆坐在炕上，好一會兒才使自己鎮定下來。

他沒想到馬家北兄弟隻用了一年就買了拖拉機，備料蓋新房，這得獲得多大的利益才能做到啊！憑什麽？他馬家北憑什麽可以明目張膽地以權謀私？公社宮書記難道可以放任他們這樣做？他何玉田不服，他才是馬家山大隊最聰明的人！他是文化人，他精心研究《三國》謀略，並且很有心得。而馬家北估計連《三國》都沒看過。他自認馬家北和他是有差距的，他馬家北怎麽就能壓過他何玉田？

何玉田自怨自艾，午飯晚飯都沒怎麽吃好。晚上，他的一班追隨者陸陸續續來到了的他家裏，何玉田老婆炒了瓜子沏上茶，一幹人在玉田家的東屋繼續討論爭吵怎樣推翻馬家北的事，隻是這一次大家更激動，聲音也更大，吵得也更激烈。

第二天，何玉田起了個大早，坐在自家寫字台前，鋪上紙，提筆寫了起來。文字的開頭是“關於馬家山大隊黨支部書記、大隊長馬家北以權謀私的情況匯報”。

初小畢業生何玉田的材料寫了七天，中間還參考了《三國演義》中陳琳的“討曹檄文”，玉田讀了不下幾十遍，最後自認文采飛揚，證據確鑿，論證有力，結論明確，足以推倒馬家北了。

玉田將材料抄寫了三分，自己留了一份，寄給縣裏一份，寄給了公社宮春生書記一份。

然後信心滿滿的何玉田開始了漫長而又備受煎熬的等待。中間玉田問了宮書記兩次，宮書記隻說他們還沒有研究，等有結果了一定通知他。

冬去春來，新的一年開始了。

開春，按照上級的文件，木寧公社改名為木寧鄉，馬家山生產大隊改名為馬家山村。

在馬家山村支書兼村主任馬家北的主持下，馬家山村新的村委會大院開始了動工修建。 因為其他人家沒有拖拉機隻有馬車，所以所有木料壘石全部由馬明國馬明民陳東三人開拖拉機承包運輸。

“機動田”依然是馬氏兄弟在種玉米。陳冬由於不是初中畢業，不夠資格學習新的農業技術，他也沒辦法承包機動田。馬家北書記還是公正的！

何玉田的揭發信依舊石沉大海。

五月末，長勢良好的馬家北家的一公頃一等玉米田被人一夜之間全部拔光，扔得滿地的秧苗慘不忍睹。馬家北的老婆來到田頭嚎啕大哭，邊哭邊罵哪個挨千刀的毀了他家的田。臉色鐵青的馬家北一言不發，怒目圓睜地看著滿地秧苗，兩眼如同要噴出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