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湖居

描寫了發生在80年代東北農村的一段兒故事。
正文

第一章 馬敬文

(2019-12-27 01:16:46) 下一個
敬文坐在炕頭,低著頭仔細地擺動著他的煙葉----說是煙葉,其實不過就是後山上的一種闊葉蒿草,氣味芬芳濃鬱。不過與真正煙葉的辛辣氣味相比,則溫和了許多,根本不是一回事,但對於吸了一輩子煙的敬文來說,這已經很好了,至少還有煙能抽。采回來放在炕頭晾幹,吸的時候搓碎放在煙袋裏麵就可以了。他深吸了一口含在嘴裏的煙袋,坐直了身子,閉上眼滿足地品味著氤氳的煙味。抽上一口煙,他的內心是滿足的。他睜開眼瞅了一下炕爐。爐火忽明忽暗,爐膛裏的玉米壤已經不多了。他起身下地,玉米壤就在炕爐邊的柳樹筐裏麵,他用鐵爐勾勾開爐蓋,抓起玉米壤一把一把地將爐膛填滿,然後用爐勾把爐蓋複又蓋上。他在屋子裏瀏覽了一番,看到了西牆腳下的一筐土豆,於是蹣跚著走過去,拿出一個土豆走回爐邊。他把土豆放在爐蓋上,自己則重新坐回炕邊,伸著鐵爐勾不停地翻弄著爐蓋上的土豆,不一會兒,一股土豆的糊香味飄滿了整個三間土房。
1980年的冬天,東北腹地一個叫馬家山的小村莊,馬敬文在這裏已經生活了42年。他15歲隨本村的長輩們從山東老家跋山涉水來到馬家山,一路上吃糠咽菜,在兵荒馬亂的年代能活著來到馬家山,已經成為一個奇跡了。他大哥馬敬山那年20歲,新婚燕爾,不願帶妻子長途跋涉闖關東,留在了山東老家苦熬,居然也活了下來。後來國共內戰,山東河南安徽一帶打成了一鍋粥,敬山中了流彈,死在了田頭,留下四兒一女五個孩子跟著老娘苦苦掙紮,行走在生存和死亡的邊緣。59年,馬家郎病餓而死,娘幾個看到實在無法生活了,想起在東北的二叔,於是娘四個(長女已出嫁,未同行)一路要飯也來到了東北,最後輾轉流離來到了馬家山,那時敬文已經娶妻生子,第三個孩子也即將出生。看到嫂子一家的慘狀,敬文自然竭盡全力幫助他們。最終,馬家北一家也在馬家山安頓了下來。
敬文是個精明的人,會審時度勢,共產黨來了搞土地改革,把地主富農家的土地收歸國有,成立了人民公社。由於敬文赤貧出身,加上積極肯幹會來事,於是就讓他當上了馬家山大隊第二小隊小隊長,帶領農民幹活生產,後來還被發展入了黨,成了馬家山響當當的一號人物。他大哥家的四個孩子自然也入了二隊。二隊,這個馬家山最富裕的生產小隊,逐漸成了敬文和他侄子們的天下。
外屋門哐當響了一下,緊接著裏屋門也開了,一股寒風隨著門的打開也灌了進來,四五個十幾歲的男孩衝進了屋裏。為首的男孩抓下自己頭上的棉帽子,“啪”的一下甩到了炕上,瞅也沒瞅敬文,徑直走到火爐邊,抓起了爐蓋上的土豆。他的手在外麵冷的很厲害,所以土豆抓在手裏雖然有些熱,但他也隻是在手裏拋了幾次,也不管土豆還沒有熟透,張嘴就咬。土豆還是很熱,咬在嘴裏熱得他張嘴哈了幾次氣,最後終於咽了下去。
男孩叫小慧,是敬文最小的兒子。敬文有三個兒子四個女兒,大兒子柱子和大女兒以及二女兒都已經成家生子。如今敬文的二兒子樁子(家川)也有了對象,是鄰村王家溝王老實家的三女兒王秀。小慧今年11歲,書也不好好讀——當然敬文也不太在乎兒子讀書。他雖然給小兒子起名家慧,可從來沒想過小慧在讀書上能有發展。小慧整天渾渾噩噩,眼見和他的兩個哥哥都差不多少,與敬文大哥家的幾個孩子的精明幹練天差地遠。
全村的男孩子幾乎都隨著小慧來過敬文家裏,因為小慧憨厚無城府,孩子們都願意和他玩。小慧懶且饞,眼中沒有活,而且說話辦事直來直去,也不管長輩晚輩,毫無禮貌。敬文經常罵他,可是沒用,小慧依然我行我素。敬文對這個憨兒也是沒有辦法,經常獨自暗歎:“幾個兒子都隨他媽,蠢得厲害”。
“讀書好得祖上有德”,這是敬文經常說的一句話。
馬家山的孩子中,敬文最看重的卻是隔壁林家的小兒子林子木。子木今年10歲,剛上小學三年級,按理一個剛上小學的小毛孩子無論如何也不能被敬文這個馬家山能人看在眼裏的。但是,林子木除外,因為子木會講評書。
當然七歲開始就可以講評書的子木不可能自己編評書,他聽收音機中的評書,尤其喜歡聽“嶽飛傳”,每講必聽。子木有個本事,聽過一遍評書,便幾乎能把評書的內容都複述下來。敬文年紀大事情多,有時忘了收音機中的說書時間,就聽不到了,於是晚上便喊子木給他講當天的評書。一來二去,每晚子木幾乎都來敬文家,一是玩,二是給敬文講當天的評書。不論當天敬文聽沒聽過,他都樂嗬嗬地把爐子燒熱,聽子木講。其他的孩子就圍在那裏也跟著聽。
“你們家子木將來是個讀書的料,他記性好,咱馬家山沒一個孩子能比得上子木的。”敬文經常對子木的父母這樣說。子木的父母則高興得合不攏嘴,其實心裏也沒當回事:“讀書好得祖上有德”,同是從山東曲阜逃荒過來的子木父母也相信這個道理,他們可不敢奢望家裏能出個大學生。因為整個馬家山,甚至整個木寧公社——木寧公社是馬家山生產大隊所在的公社,都沒有出過一個大學生。
敬文的三女兒小梅16歲,小女兒小麗13歲。小梅長得漂亮,花朵般的年齡加上花朵般的容貌,真正是木寧初中的一朵花。小梅學習好,初中三年級三個班中,小梅總是在前三名。小梅的理想是考上一所中等師範學校,畢業後留到縣城當一名小學教師。小梅懂事能幹,放學後總是把屋子收拾得幹幹淨淨,然後幫母親把飯桌碗筷擺好,招呼父親和弟妹吃飯。七個兒女中,敬文對這個女兒還是非常滿意的,也支持女兒的理想。最小的女兒小麗則繼承了她媽媽李春花的特點,性格火辣熱烈,別人遇到困難時恨不得傾其所有相幫,但卻看不得別人好,善良中總是帶著一點兒壞的成分。
敬文看著小慧吃土豆,心裏頗感悲涼。80年代初期,農民們的日子並不好過。敬文因為是生產隊長,現在雖然他年紀大了,準備把隊長的位置讓出去,但隊上的好處他還是排在前麵的,所以他們家的光景在馬家山村還算是不錯的。從房子也能看出來,雖然是土坯房,但四麵屋脊都圈上了紅磚——這幾乎是那個年代東北農村富裕階層的標誌了。但即便如此,由於孩子多,敬文家每年分的公糧加上一些暗地的操作,也僅僅夠年吃年用,實際上也是緊巴巴的。但這已經算好的了,不像子木家每年夏秋交際之時餘糧盡空,靠晚上到田裏偷青玉米度日。
敬文不願意花錢買葉子煙抽,當然在整個馬家山村,能天天抽得起葉子煙甚至洋煙的,也隻有大隊長何玉田一人。敬文在心底裏是瞧不起玉田的,認為他太貪婪,隻要有便宜,便像蒼蠅一樣貼上去。比如哪個小隊殺頭豬,玉田準會到場,豬頭豬腦豬下水都要往家拎一些。當然肉也必然會割走一塊。玉田家幾乎天天吃白麵饅頭——這在那個年代的農村是難以想象的,但玉田能做到。馬家山的農民都知道何玉田不幹淨,但誰也沒辦法,因為玉田和公社領導很要好,隔三差五請公社書記到家裏喝酒吃飯。
敬文最近總是感覺胃不舒服,吃不下多少飯,所以晚上一般烤個土豆地瓜墊墊胃。孩子們還都懂事,小梅有時會給老爹燒碗疙瘩湯喝,小麗則從不和老爹爭嘴。隻是小慧是個沒心沒肺的孩子,他可不管別人如何,玩累了就回家,看到什麽吃的抓起來就吃,吃完接著出去玩。有時敬文會罵他,他就不吃了。小梅小麗說他他就不在乎了。氣得小梅很多次拿起笤帚要打他,每次他都拿著土豆或地瓜就跑,小梅也打不到他。
敬文的二兒子樁子最近和王家溝王秀定了親,有事沒事都往王家溝跑,即便回家,第二天王秀也必然會騎自行車跟過來。隻要王秀來,兩個人便在裏屋黏黏糊糊。樁子今年20歲,雖然不像他大哥柱子那樣愣頭愣腦,但一點兒心思總是在王秀的身上,注定了沒啥大出息。敬文決定年後就讓樁子和王秀結婚,不然鬧出事來麵子上須過不去。在農村,麵子是最重要的,尤其像敬文這樣在馬家山響當當的人物,失了麵子比殺了他還難受。
小慧吃罷烤土豆,抓起帽子,手一揮,四五個小孩一哄便跑了出去。門沒關嚴,冷風不停地灌進來,敬文從炕上下來,來到外屋廚房,把外屋門關上,然後又關上裏屋門。敬文剛又重新坐下,考慮是否再烤一隻地瓜或土豆。外屋門“吱”的一響,緊接著裏屋門又開了,伴隨一股冷風,又進來兩個人。
“叔”,兩個人同時叫了一聲。
“家北,金珠,你們坐。”敬文招呼。
來人一個是二隊副隊長,敬文的大侄子馬家北,另一個是二隊會計,家北的姐夫陳金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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