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生命綿延的角度講,每個人都有一個根係。基於了解的程度的不同,每個家庭,都有可以溯及的或遠或近的先祖,有一段或長或短的家史。
普通人家,也許沒有輝煌的、可以誇耀的曆史,但總是會有一些故事,告訴我們一些我們自己的來龍去脈。
一個家,幾代人,百十年,怎麽可能沒有故事呢?先祖的遷徙、婚嫁,家庭的分合,都是故事,絲絲縷縷地延續到今天,在某種程度上定義了我們的現在。
普通人的家史或許不重要,沒有顯赫的宗祖或者傳世的業績,卻或許有不願提及的屈辱,比如祖上曾經的充軍邊塞、發配荒蠻,比如現代的近乎荒誕的遭遇。但無論如何,每一家,家裏的一代代的成員,有如一粒粒的石子,參與鋪就了那條從遠古一直延續到今天的曆史長路。或許不重要,但卻是不可少的。被曆史的風沙包圍、肆虐、淹沒,但依然是基石。
家的故事,是傳下來的,傳下去的。
年輕的時候,每當父母嘮叨一些過往的往事,雖然會聽,但是不會在心中生出共鳴。他們講的是他們的直接的前輩,比如爺爺的爺爺的故事,和我們隔著代,聽起來很遙遠,覺得與自己當下的日子聯係不起來。
已經過世的公公,在我先生小的時候,喜歡把他自己知道的和經曆的一些事情講給我先生聽。其中有些可以追溯到曾祖的那一輩,闖關東,占長春;家境從小富到貧窮的跌落;一家人的台海分離和尋找;從舊社會到新社會……。百年間的種種經曆,無疑是自家的傳承。
我們的父母老了,去世了。家的故事,有一部分,注定要失傳了或者已經隨著逝者而失去。
最近一段時間,在跟爸媽聊天的時候,我經常有意無意地問及一些我隻是零星知道的關於“家”的事情。這些年來,一點一點的,腦子裏已經裝進了的一些碎片,但是太過零碎,無法拚出一幅圖畫,哪怕是模糊的,不清晰的。
每當我提起從前的一段故事的某個情節,爸媽都會立即興奮地講起來。於是我知道了,我的太姥姥,一個不識字、“沒見過世麵”,但很有膽識、主見、智慧的女人,如何在一個偏遠的北方的小城,沉著應對一夥打劫的“胡子”,最後保得家人和家產平安;知道了我爺爺年輕時候是怎樣的聰明能幹,在上個世紀初,從山東一路北上,將買賣做到了中蘇邊境口岸,又是如何因此而在一個特殊的時期飽受特殊的對待。知道了我的姥爺在三九天趕馬車為別人“拉腳”,用辛苦掙下的錢,買了一隻燒炭的純銅火鍋,讓一家老少過一個熱乎的春節。
即使不提遙遠的祖先,隔輩的祖父母,我們對我們的父母又知道多少呢?
我的一個朋友,幼年時父母離異,母親帶著她再婚,父親帶著哥哥再娶。即使同是在北京城,卻從此再未往來。其間兩邊都曾試圖尋找對方,但終因種種原因,他們就在同一個城市相隔著。直到她的母親前幾年去世,她才從母親的一個至交那裏得知了父親和哥哥的狀況,急急聯絡相見,而彼時父親已去世。父親對於她成了永遠的斷章、散句。她現在知道的關於父親的一切,隻是附帶了別人的評論、觀點的形象。
即使沒有如我這位朋友一樣的特別經曆,但很多的人,別家,離親,到另外的地方尋找更好的生活機會。從此,離開父母,離開了父母遵循的生活模式、概念;從此,父母在我們的生活裏成了“過去式“。父母的生活依然繼續著,我們不再是其中的一個角色。於我們而言,父母日後生活的改變,成了故事,變得陌生。然而因為“家”的維係的力量,我們和父母、和出生的家,依然並行著微弱的“現在時”。離家,或許就是一個新“家”生成的開端。
前幾年,有一陣子,兒子忽然對我和他爸爸的一些事情發生了興趣,還問起爺爺奶奶姥爺姥姥。原因有些令我們啞然失笑。原來那時候,他已略有焦慮,擔心將來的某一天他的頭上會出現一片“地中海”,雖然我們滿頭的密發應該足以證明至少從基因遺傳的角度講他大概率應該不會遭彼磨難。他想知道,現代醫學已經確認的某些具有家族遺傳特征的疾病,在我們兩邊家係的親屬中的情況,想估算一下他未來健康的隱患究竟在哪裏,有多大的概率。但這當然也是家史的一部分。
我們開始有意識地把我們知道的“家”的故事,包括我們自己的經曆,講給兒子聽。
理一下脈絡,給自己屬於的那個家、那個家族,勾畫一個輪廓,知道自己的歸屬,不算多餘,不算無用。
2023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