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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姥爺

(2010-11-12 20:08:24) 下一個

我的姥爺


 


也不知怎麽的,今天就想起我的姥爺。


 


姥爺生在東北的農村一個富庶的家庭。雖然家境富裕, 他小時候卻不愛讀書,所以這一輩子, 除了自己的名字外, 其他都不認識, 也不會寫。


 


我小的時候去姥爺家, 看見櫃箱上掛著幾個大鏡框,裏麵夾著很多黑白照片,象馬賽克一樣。其中一張是一個高大挺拔的軍人,策馬揚鞭,身上還掛著手槍。我問姥爺是誰,姥爺說是他年輕的時候。我不解地問:那姥爺你為啥解放後沒有一官半職的啊?姥爺很靦腆地說:姥爺參加的是國民黨!”


 


姥爺在國民黨的部隊裏是個排長,在黑山阻擊戰後,手下的人全被打死了,他就開小差跑回了家。沒多久,聽了家裏的話, 娶了姥姥,可是家裏在辦完酒後竟然一分錢都沒給。聽我媽說, 原來姥爺家裏有幾百畝地, 是當地有名的大地主, 後來太姥爺迷上了牌九,幾年的光景把家裏敗個精光,隻剩得一間瓦房,和埋在地下的兩壇子銀元,而這些錢,他隻是在死之前才告訴姥爺。姥爺在結婚當晚去向太姥爺要房子,說沒地方睡,太姥爺說:房子,地是我賺的,輸了我願意,你要錢自己賺去,要房子上外邊地裏睡去。


 


一切都象是活著裏麵的劇情,搞土改的時候,姥爺家因此沒被定為地主,逃過了一劫。不同的是,在後來的WG中,太姥爺還是被算帳,給揪出來, 吊著打死了。我問過姥爺是誰打的,他笑著說:那個時候,人都瘋了,不能怪他們,都一個村住著的。以後我在去姥家的時候, 注意過村裏的每一個老人,試圖能找出誰打死了我太姥爺.可望著那些一個比一個慈祥的臉,覺得誰都不是,又誰都是。


 


姥爺從年輕的時候起就有把好手藝殺豬。每年過年前後,十裏八村的都請姥爺去殺豬,從臘月一直能排到十五。而且姥爺殺豬從來不要錢,隻是挑一盤豬下水,或是一條裏脊。在我的記憶中隻見過他過年的時候一次殺自家養的豬。姥爺當時喝醉了,坐在院子邊上,喝著濃茶,醒酒。院子裏幾個後生幫著把豬捆住,扛在蹬子上, 四腳朝天。二姨夫手持尖刀,捅了幾次都不得要害, 那豬依舊撕心裂肺地嚎著。周圍看熱鬧的小孩有的忍不住都哭了起來。姥爺罵了一聲:廢物!一手奪過刀,照脖子兩個指頭掐準,緩緩入刀,那廝頓時安靜下來,低低地吼著,血象濃濃的紅油漆一般,潑出來,下麵接了一盆又一盆的豬血,等著灌血腸。那血,又腥又熱。


 


姥爺在村裏從來沒當過村長,但威望堪比村長。村裏的大事小情都由姥爺最終裁決,說和。每次姥爺去省城,各家各戶聞訊至來,張家媳婦要二尺花布,李家大爺要中藥,後院王大娘要捎個口信。。。姥爺全一一用腦記下,那麽多年,無一差錯。不過每次進城,姥爺最先辦的事,是去人民旅社燙個澡,再去帶四個幌兒的飯店吃頓好的。就算在家裏快揭不開鍋的時候,亦是如此。我仍然記得,我第一次學以致用,就是姥爺帶我下館子,指著門口的對聯問我說的是啥?聞香下馬,知味停車”,我會記一輩子。


我愛跟姥爺出門,因為出門就先奔飯店,從來都不愁沒好吃的。我也最愛跟姥爺坐火車,從來沒有擔心過沒座位,因為姥爺從來都是先找餐車。那時候餐車整潔又清靜,潔白的台布上,每個桌上還擺著對未開封的紅葡萄酒和白酒,姥爺不讓我碰那些酒,我也從來沒見過他們被開過瓶。對我來說,那似乎是一個夢想---什麽時候姥爺能隨便喝那些酒了,什麽時候可能就是共產主義了。姥爺要個洋蔥炒肉和西紅柿炒蛋,自己要二兩白酒,給我要碗米飯。那餐車上洋蔥炒肉的鮮美至今深深地刻在我的味蕾上,舌頭再沒被那樣的美味刷清過。我愛看姥爺吃飯,在他那裏,沒有什麽不好吃的飯。似乎每片肉,每段蔥,每滴汁在他的嘴裏都是美味。他總是小小地夾一筷子,不管有沒有夾到,放到嘴裏,咂巴出響來,再就口酒。一口白酒下去,臉上的五官揪在一起,從喉嚨深處一聲。我小的時候以為喝酒是痛苦的,也勸他不要喝了,他總是哈哈大笑,然後就用筷子,沾白酒,點給我嚐。記得小時候我還真能喝點白的,可長大了,一杯啤酒都會讓我飄到


 


姥爺雖然愛喝酒,但從來沒醉過,從來沒有。姥爺每天都要喝三頓酒,從未斷過。姥爺喝完酒,就會開罵,罵姥姥,罵兒子沒出息, 罵女兒沒嫁好人,等等。可以說,老伴和兒女們給他喝了一輩子的酒,也挨了一輩子的罵。他罵得青筋畢現,暴跳如雷,但從來沒動過手。我仔細聽過他罵姥姥,也沒聽出為什麽罵,罵的是什麽,姥姥該抽煙抽煙,該幹活幹活,隻是偶爾掉幾滴眼淚。


 


說姥爺嗜酒如命,這的確有點過,但他的確跟酒親,真的象親人一樣見到酒就會發自內心地笑。大舅從農村出來後,當了個不大不小的官,每年回家孝敬姥爺的就是一箱箱的白酒,西鳳啊,竹葉青啊什麽的。那段時間姥爺特別滿足,生平第一次酒管夠了。罵了一圈六個子女,就是不罵大舅。後來,大舅逐漸地零星拿回家茅台啊,五糧液,姥爺反而隱約感到了不安,酒是喝到了肚子裏,可時常擔心大舅犯錯誤,老叮囑大舅說拿了人家東西,就不能不給人家辦事兒。他的擔心沒過多久就應驗了。大舅被中紀委談話,沒黑天,沒白天地寫材料交代問題。三個月後,大舅開竅了,與審查的官員交了朋友,出來後做了大官。之後,非成箱的國宴茅台,至尊五梁液,極品水井坊不送給姥爺。姥爺遂轉悲為安。


 


沒過多久,姥爺和姥姥都病了,得的是東北的最常見的腦血栓。姥爺聽不見了,姥姥不能說話了,兩個人也再也沒吵過架。醫生警告姥爺:“要命還是要酒?” 姥爺喊:“要命!白酒不喝了,整點啤的行不?”


 


一日三頓的白酒變成了雪花啤酒。茅台五糧液擺上了窗台,每頓飯,老爺看一眼白酒,喝口啤酒,再夾口菜。一天,姥爺突然叫上小舅開車送他幾百公裏,到我媽上班的地方,我媽看見我姥爺一時迷惑不解,姥爺從懷裏掏出兩瓶五糧液,喊道:“我啊,最稀罕的就是這兩瓶酒,我給你送來,你一定留著喝,別送別人,看到你拿著,我就放心了”。說完,上車就走。


 


我媽在那裏當街嚎啕大哭。


 


姥爺快八十歲的時候,已是明白一時,糊塗一時了。突然有一陣,他開始清晰地回憶當兵打仗時候的事情, 怎樣打日本兒,怎樣死人,他自己又怎樣大難不死。姥爺如電影版描述了中國30年代以來發生在東北所有的戰爭,變革和自己的磨難,姥姥在一旁也聽的出神,但依舊一語不發。家裏人都知道,姥爺大限已近,開始給姥爺準備壽衣。姥爺對死沒有忌諱,特別坦然,叮囑我媽,要給他買最好的料子做,到大商場裏麵買,人家要多少錢就給多少錢。棺材一般就行,但是要給姥姥一口好棺材,說姥姥一輩子光吃苦了。


 


幾日之後,姥爺昏迷不醒,送進醫院搶救。家人已經準備好壽衣和孝衣,準備後事。就在全家悲痛之際,姥爺奇跡般地蘇醒過來了,睜眼開著周圍的孝子賢孫,大喊一聲:“我沒死了啊,還得吃啊!去給我拿瓶涼啤酒”。醫生護士被逗得哈哈大笑,家人是哭笑不得。


 


就在家裏人各回各家的夜裏,我媽半夜突然被個噩夢驚醒,她夢見姥爺變了惡鬼,又咬又叫,一群天神下凡,來降服姥爺,突然,天神大叫一聲,托生吧,姥爺變了一隻黑毛豬。媽從夢中醒來,便坐在床頭哭,不一會,電話打來,說姥爺死在了家裏,死前交代不要火葬。


 


大舅出麵同縣裏商量不要火葬,據說主抓民政的副縣長跪在大舅前,說實在辦不到,必須火葬。最後,姥爺還是被火葬了,骨灰就放在那口碩大的棺材裏。


 


姥爺走的時候,我已經在美國,死後一年多我回去給姥爺掃幕,在姥夜的墳頭我長跪不起,給姥爺倒了瓶他喝得最踏實的西鳳。回來的路上,經過一個十字路口,突然間,我的全身發涼,後背發緊,幾乎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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