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風客
對信仰、生活及曆史的認識與感悟
原中央警衛局局長楊德中上將於2020年11月12日（昨日）病逝，享年97歲。
楊德中曾長期擔任中共中央警衛部隊的領導職務，並具體負責周恩來的保衛工作。他同時也是周恩來在文革期間的"大總管"，代表周參與很多重要活動，在不少重大曆史事件中，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因此，要了解中共建政後的曆史，特別是文革史，楊德中是一位值得關注的人物。
一、早年
楊德中1923年12月出生於陝西西安一個中學教師家庭。1936年，楊就讀於西安市省立第一中學，在校期間接觸許多中共地下黨的油印宣傳冊。西安事變前夕，楊德中參加了紀念"一二九"學生運動一周年的遊行活動。這場活動聲勢浩大，對張學良發動西安事變有一定的推動作用。之後，楊加入中共外圍組織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大體上，楊德中在中共黨內屬於"一二九"學運世代。
1937年抗戰爆發，楊德中先後進入戰時青年短期訓練班和抗日軍政大學學習。戰時青年短訓班由時任中共青年部部長馮文彬與中共陝西省委書記賈拓夫，於1937年10月在陝西創辦。1938年9月，楊德中加入中共。後來楊被派往山東，在中共部隊裏從事政治工作。他曾任解放軍第35軍及22軍的團政委、22軍的師政治部主任。35軍和22軍皆隸屬於華東地區的第三野戰軍。35軍是著名"漢奸"吳化文的部隊，1950年這支起義部隊被撤銷建製。22軍的首任軍長則是出身於紅一方麵軍的孫繼先。孫在長征開始後任紅一軍團一師一團一營營長，曾組織、帶領官兵強渡大渡河。
1953年5月，中共成立中央警衛團，番號為中國人民解放軍61889部隊——此番號於1964年，被解放軍總參下達的新番號8341所取代。中央警衛團首任團長是原中央公安警衛師副政治委員張耀祠。政治委員則在全軍範圍內選拔，具體由時任公安部部長羅瑞卿主持，最後楊德中被選定。中央警衛團的部隊建製歸中央軍委總參謀部領導，警衛業務及訓練教育計劃等歸公安部九局，也就是中央警衛局領導。汪東興是中央警衛局首任局長。當時中央警衛團內部有明確的分工，比如毛澤東的保衛負責人是汪東興和張耀祠，周恩來的保衛負責人就是此前與周恩來沒有任何淵源的楊德中。自延安時期起擔任周恩來警衛兼內勤的成元功，則是周的貼身衛士長。
二、發跡
楊德中曾負責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伏羅希洛夫、印度尼西亞總統蘇加諾等訪問中國期間的警衛工作，對周恩來唯命是從。周對中央警衛團的指示和要求，楊總是積極貫徹執行。1964年初，周恩來找到汪東興，提出將一直受汪排擠的楊德中調到自己身邊負責安全警衛工作。自此，楊德中開始直接做周恩來的大保鏢，成為中南海西花廳（周的工作處所及居室所在地）的黨支部書記，同時繼續兼任中央警衛團政治委員。
此後10年，楊德中一直在周恩來身邊工作。隨周恩來出訪，參加重要外事活動；陪同周恩來到全國各地視察。總之，無論周恩來在哪裏，楊德中都跟隨其左右。
從目前公開的資料看，楊德中並不是出身於中共特工或南方局係統，與周恩來沒有曆史淵源。楊德中在周恩來身邊工作，對周應該知之甚深。跟隨周恩來的人一方麵可能要替周默默無聞地擋子彈，另一方麵，在需要時會被周恩來毫不猶豫地當棄子拋出。俗話說“仆人眼裏無偉人”，楊德中長期對周恩來死心塌地，顯示周恩來確實有其特殊的charisma。
周恩來的這種charisma不僅對年輕知性女子有殺傷力，比喻周手下那些貌美如花的女特工、女秘書/助理，像張瑞芳、龔澎、安娥等等，對周恩來可謂赤膽忠心、死而後已；其charisma對於楊德中這樣相對低階的幹部，也很有感召力和影響力。林彪的親信部將丁盛，在回憶錄中毫不掩飾地說，出於對總理的尊敬，凡是周恩來交待的事，一定不折不扣的完成。丁盛曾在1962年的中印邊界戰爭中，負責指揮東線瓦弄地區作戰，大獲全勝。丁認為他與林彪更多隻是工作上的關係。"九一三"事件後，時任廣州軍區司令員的丁盛向中央表態：“請轉告總理，我們忠於毛主席，聽毛主席的，聽周總理的。周總理怎麽說我就怎麽辦，我們已經按照周總理的指示去辦了。”而事實上周恩來自1952年7月彭德懷主軍後，在軍隊係統並無任職。
1965年1月，周恩來在毛澤東的數次要求下，解散了總理辦公室，遣散了十幾位才華橫溢、年富力強的秘書。總理辦公室的秘書都是周從各部門、各地區抽調的精英，一般都是司局級甚至副部級幹部，分別負責聯係外交、政法、軍事、經濟、財政、文教、統戰等方麵的工作。比如大家比較熟悉的雷英夫就曾以總參作戰部副部長出任周恩來的軍事秘書（周恩來的曆任軍事秘書都是由總參一部即作戰部派出）。本來高效運轉的總理辦公室被撤銷後，楊德中對周恩來的重要性日趨明顯。
在文革中，已出任中央警衛局副局長的楊德中，所承擔的任務五花八門，早已超出了之前的安全警衛工作。楊德中成為事實上的周恩來辦公室主任（有許多回憶文章直接稱楊德中為周辦主任或總理辦公室主任，這是不準確的），是周恩來十分信任的管家、心腹和得力馬仔。周恩來的秘書紀東曾回憶：“楊德中深得總理信任，他執行總理指示堅決、認真、細致。”看來，楊德中的工作作風和周恩來本人比較相似。
楊德中當時對周恩來的重要性至少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麵：一是周恩來通過楊德中名正言順地指揮8341部隊。中共內部當時能指揮得動8341部隊的隻有毛澤東和周恩來。曾權傾一時的劉少奇、林彪、張春橋等，都無法染指中央警衛團的一兵一卒。二是周恩來在文革中大量的髒活、累活，那些棘手、見不得光的工作，很多都由楊德中直接辦理或督導辦理。比如安排賀龍去玉泉山、處理李富春家暖氣不夠、還有各中央首長的醫療保健等等雞零狗雜之事。
1967年初，周恩來組建總理聯絡員辦公室，從部隊係統抽調一批軍、師級幹部出任聯絡員。這些聯絡員雖然也在文革群眾運動中到處插手、狐假虎威，但其分量、權勢及受周恩來信任的程度，都不能與楊德中相提並論。楊德中之於周恩來，就像汪東興之於毛澤東，甚至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1967年8月，國務院外事係統"造反派"要在人民大會堂批判國務院副總理兼外交部部長陳毅，會中周恩來憤而退場，楊德中指揮警衛團官兵阻擋"造反派"揪鬥陳毅，確保周、陳安全離開。陳毅在文革初期曾一針見血地指出：“說什麽文化大革命是新文革和舊政權的矛盾，說到底，文革第一要打倒劉少奇，第二要打倒周恩來。”陳是周恩來在政治上的左膀右臂，替周看守外交係統。毛澤東當時直言不諱地對周恩來講：“陳毅一倒，你也就差不多了。” 因此周和陳的關係是一損俱損。當時周恩來為了保陳毅而陷於苦戰。在"造反派"要衝擊揪陳毅時，周恩來甚至講出：“如果你們要抓陳毅、衝擊會場，就從我的身上踏過去！”
另外文革中有件奇事值得一提，就是周恩來在接見造反群眾的大會上，公然下令8341部隊逮捕"造反派"杜向光。杜向光出身於劉少奇北方局係統，他於1936年加入薄一波的犧牲救國同盟會，是37 年入黨的老幹部。杜1964 年任財政部副部長，"文革"後成為鐵杆"造反派"。他有多年的鬥爭經驗，又熟知中央高層的內幕，甚至知曉周的一些"臭事"，很難對付。周恩來了解杜向光的底細，在1967年2月17日會見財貿口造反群眾時，就要求杜向光不要參加。奉文革小組"上諭"的杜向光，在眾多"造反派"的鼓噪下，拒絕執行周恩來的命令，有意給周恩來難堪。周恩來當即下令：“解放軍，逮捕起來！”"造反派"立馬傻眼，會場上的氣氛瞬間安靜下來。沒有楊德中，周恩來這事不好收場，有可能威信掃地。此次事件發生在周派官僚譚震林、陳毅、葉劍英、李富春、李先念、徐向前、聶榮臻（所謂"三老四帥"）大鬧懷仁堂的次日，再次痛擊了毛澤東文革小艦隊的倒周圖謀。筆者甚至認為這是周恩來明確給毛澤東的文革劃下底線。
1968年7月，在清華大學百日大武鬥發生後，楊德中率領工宣隊接管清華。1970年1月，楊正式擔任清華大學黨委書記，同時兼任北京大學黨委書記。至1972年局勢比較穩定後，楊卸任兩校黨委書記。
"九一三"事件時，周恩來命令楊德中帶人到北京西郊機場，"協助"副總參謀長兼空軍司令員吳法憲指揮封鎖全國的機場。後又在周恩來的指示下，負責逮捕黃、吳、李、邱等林彪死黨的工作。邱會作曾回憶：“大約九時，總理在楊德中的陪同下，步入福建廳。看上去，總理心情沉重，很疲勞，步伐也不十分穩健。楊德中有意坐在總理和我們之間，這種坐法就是為了「安全」，把總理和我們分開。他是中央警衛團的副政委，專門負責總理安全保衛工作的。楊德中這種做法，在我們來看是多餘的，在他來看是必要的。”
1973年，公安部部長李震離奇死亡後，楊德中參與調查該案。此案以公安部副部長於桑、劉複之提出的李震自殺論作結（於、劉兩人都是中共社會部出身）。李震是來自於北方局薄一波係統的幹部，在沈陽軍區政治部主任的位置上被其老上級謝富治調入公安部。李參加革命前是清華大學新聞係的學生，有點文人的心高氣傲，與以江、張為核心的秀才幫意氣更相投。李震的"自殺"，使得情治係統大權重回周恩來手中。之前，中共情報係統已被周恩來掌握：1965年，汪東興接替楊尚昆擔任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時，將原中辦分管的總參二部（情報部）和三部（技術偵察部）交回周恩來的手中；1968年，總參二部奉命軍管中央調查部。1966年8月，林彪主持中央工作會議批判鄧小平後，鄧即將其分管的中調部交接給了康生。
三、放逐
在1970年的第二次廬山會議上，與林彪集團勾兌甚深的汪東興上躥下跳，惹得毛澤東老大不高興。以致於在林彪事件後，汪東興一度被毛停職反省。毛命汪閉門思過寫檢查，中央警衛局由楊德中臨時接管。
其實毛澤東之前已不太信任汪東興。汪在"九大"上沒有進入政治局，就是一個例證—— 當時比汪資曆淺的江青、張春橋、葉群等人都進入了政治局。
毛澤東內心甚至鄙視汪東興。毛的護士長吳旭君曾回憶說：“王良恩被逼死後，汪東興去給毛主席報告，汪東興離開時，毛主席指著汪東興的背影說：‘這家夥又要了人家一條人命！’”王良恩在汪東興停職反省期間，代理過汪的中辦主任一職，從而引起汪東興的忌恨。汪當時曾對毛的保健醫生李誌綏揚言：“他們這幾個人等著瞧”。
不過，毛澤東如果要真撤換汪東興，則有些"投鼠忌器"。因為毛沒有可以信賴、同時又具備足夠資曆、威信和能力的人去接管中央警衛團。這是毛澤東文革小艦隊的致命弱點——缺乏具有真材實料的幹才及獨當一麵的方麵大員。毛強行換馬的結果，將是周恩來係統的幹部掌控8341部隊。汪東興盡管不讓毛澤東滿意，但汪東興至少不是，也絕不會是周恩來的人。毛澤東曾這樣評價汪東興：“他是一直要跟我走的，別人我用起來不放心，東興在我的身邊，我習慣了。”出於平衡周恩來勢力的考慮，汪東興後來得以複出，並重新掌管中央警衛團。
林彪事件宣告文革在理論和實踐兩方麵的破產，毛澤東"偉大、光榮、正確"的神話不再。更嚴重的是，毛不得不再次自剪羽翼，清洗嫡係，即紅一軍團出身的軍方將領，使其在軍中的實力不及周恩來，毛周力量對比發生逆轉。毛唯一還可倚仗的隻是精神領袖，或者說宗教領袖的光環，即便這殘存的光環，也因"571工程"紀要的下發，而黯然失色。
毛澤東在中共建政後之所以能呼風喚雨、興風作浪，其主要本錢就是掌握了槍杆子。具體而言，一是同樣出自紅一方麵軍的彭德懷三軍團係（旁支），另一個就是林彪的一軍團人馬（嫡係）。在毛澤東親手鏟除這兩大派係後，毛本人也就成了沒牙的老虎。毛澤東迫不得已，開始重用紅四方麵軍出身的幹部。
紅四出身的幹部人多勢眾，有些看起來也一副忠心耿耿、兩肋插刀的模樣，然而實則多為會看風向的牆頭草。畢竟從張國燾和毛澤東這兩位心狠手辣的大帥虎爪下逃出生天的，能不是人精嗎？這些將領同時也在跟周恩來的勢力勾勾搭搭，關鍵時侯是指望不上的。心細如發的毛澤東對此心知肚明，所以死前曾對其小艦隊哀歎：“你們怎麽辦，隻有天知道。”
【注："血雨腥風中交班"的說法，和草原密電一樣，皆出自葉劍英。雖然查無實據，但事出有因，所以本文采用。】
當時毛澤東不得不采取一些措施抑製周恩來。首先就是在政治上試圖打擊、破壞周恩來的名聲。從1973 年11 月下旬到12 月上旬，中共政治局連續開會，批評周恩來以及周的盟友、主管軍委常務的葉劍英。會議到尾聲時，複出的鄧小平終於跳出來警告周恩來：對於大位“別人都是可望而不可即，而你卻是可望而可即”，給毛澤東送下投名狀。
其次就是調整軍隊係統，抑製親周勢力。1974年1月，軍委工作改由軍委五人小組主持，包括葉劍英、王洪文、張春橋、鄧小平以及毛信任的陳錫聯（紅四出身）。周恩來當時在軍中的重要親信李德生，被迫離開北京。李德生時任總政治部主任、北京軍區司令及中共中央副主席，屬中生代，精明強幹而且身居要職。他在工作中對江青、張春橋不配合或者說抵製，引起江、張強烈不滿。
1974年2月，一度紅得發紫的楊德中也被踢到陝西，任鹹陽軍分區第二政委。
楊德中對於此事應該是不滿的。當汪東興傳達楊德中下放的決定後，楊發言說：“要離開了，心情是很矛盾的……最近學習了毛主席指示後，我考慮有必要下去鍛煉。我下去一定會好好工作，職務越小越好，好好學習。” 這話聽起來就很不對味。當楊德中得知下派職務僅為師級時，與汪東興公開幹將起來。但汪畢竟顧忌周恩來的勢力樹大根深以及周的老謀深算，不敢像逼死王良恩那樣，對付楊德中。
四、複出
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後，主管中共大內安全二十多年的汪東興失勢，周恩來的夫人鄧穎超要求把楊德中調回中南海。汪東興離開中央警衛局，同時，張耀祠也被調到成都軍區任副參謀長。
1978年12月，楊德中被任命為中央警衛局局長，兼中央警衛師師長。楊上任後開始清理汪東興的舊人，調整、重建中央辦公廳警衛局係統。
1980年9月，楊德中兼任中央辦公廳副主任。82年10月，楊德中出任中央辦公廳第一副主任兼中央辦公廳警衛局局長。85年11月，中央辦公廳主任會議決定：楊德中負責辦公廳內部事務的常務工作，重點負責黨的工作、幹部隊伍建設、廳務會議安排和中央領導的警衛、服務、保健工作，分管警衛局、機要局、機要交通局、毛主席紀念堂管理局、人事局和機關黨委。
1988年9月解放軍恢複軍銜製，楊德中獲中將軍銜。1990年3月，楊德中被確定為正部級幹部；93年3月，定級正大軍區職。94年6月，71歲的楊德中晉升為上將；隨即，楊的警衛局局長兼中央警衛團團長位置由江澤民挑選的由喜貴接任，但楊德中作為中央辦公廳第一副主任繼續分管警衛工作。
1997年，楊德中主持了鄧小平治喪活動、香港政權交接儀式以及中共十五大的警衛工作。98年7月， 75歲的楊德中離職休養。
結語
周恩來係統的幹部在"文革"後受到鄧小平及鄧起用的原劉少奇人馬的壓製，比如中央調查部被鄧小平解散，羅青長和熊向暉等人早早靠邊站，總理聯絡員辦公室的成員像劉西堯等人亦是如此；某些聯絡員更是被整得七葷八素；就連李德生也備受冷落。但楊德中是個例外。
楊德中是中共十二屆、十三屆、十四屆中央委員，重權在握、榮華富貴一生而未遭大的磨難，又得享高壽（享年97歲），在中共高層不多見。他應該熟知周恩來及其他中共高層在中共建政後，特別是文革期間的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隻可惜沒有聽說他有回憶錄傳世。
【注】博文同時發表於文學城論壇《幾曾回首》，有興趣的朋友可通過以下鏈接，閱讀網友們的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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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德中從1964年開始，應該算周恩來派係的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