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上黑洪秀全的文化水平低,其中一大依據就是洪秀全流傳於世的《天父詩》實在不堪入目。對此,筆者已在博文《洪秀全的文化水平不低》中進行了說明:《天父詩》不能用來衡量洪秀全的文化水平。
黑洪的另一大依據,則是洪秀全沒能考上秀才,而且考了四次,都沒有考上。比如有人說,洪“複讀了幾年都沒有考上中學,看來也確實不是讀書的料子”;還有人認為,清代的科舉製度比較公正,秀才也就相當於中國今天的二本,“隻要智力正常,稍微努力一下還是可以考上的”,洪秀全自己沒本事考上秀才,居然“開始仇恨社會,起兵造反”等等。
清代的科舉製度的確比較公正。但這些批評者不知,考秀才在清代中後期,其競爭已經變得非常激烈。考上秀才的難度之大,遠遠超過1980年代的高考,根本不是現在高等教育大眾化後的"二本"可比的。
清代的秀才考試及秀才的地位
清代科舉考試可分為縣試、府試、院試、鄉試、會試和殿試六級,其中縣試、府試和院試又統稱為童試,分別在縣城、府城和省城舉辦。縣試和府試每年舉行一次,院試一般每三年舉行兩次,通過者才能成為官辦府學或縣學的學生,即生員,亦即一般所說的秀才。
清代的秀才名額隨各地情形而異,但皆有一個確定的數字。例如在京師,滿蒙二族定為60名,漢族30名——想想諾大的北京城,漢人就30個秀才名額,還不是每年都有。在直隸省靠近京師的大興與宛平兩縣,秀才名額25名。其餘全國各縣,秀才名額更少;一般按其規模分為幾等,每縣8-24人不等。清末時各地秀才名額有所增加。
當時有人這樣形容科考之慘烈:“邑聚千數百童生,擢十數人為生員;省聚萬數千生員,而拔數十人為舉人;天下聚數千舉人,而拔百數十人為進士。”其中最難考的,就是考秀才(生員)這一關。有考生付出四十二年的心血才考上秀才,而之後隻用了十五個月就登進士:“縣考難,府考難,院考尤難,四十二年才入泮;鄉試易,會試易,殿試尤易,一十五月已登贏”。
清代全國約有1360個縣,官學1725所;有學者推算,每次院試錄取秀才27,700名左右。由於院試係每三年舉行兩次,平均每年錄取的秀才人數隻相當於18,000多名。2015年中國招收博士生就有7萬多人,對比總人口數量,比當時考上秀才的比例還高(太平天國起事前的中國人口一般估計為4.5億左右)。考慮到本科、碩士及海外留學已分流了大量優秀學子,筆者可以得出一個結論:清代秀才的含金量大大超過中國現在的博士,絕不是一個"二本"可以相提並論的!
另外,在清代,成為秀才意味著擺脫了"民"的身份,獲得了進身和入仕的第一道門檻。但清廷隻有大約20,000個官職,非常有限。因此讀書考秀才的目的已經不是,或者說不隻是入仕為官、建功立業,而是“輕者兼商,重者兼吏”,成為士紳集團的一員。學界對傳統中國社會有皇權不下縣之說;鄉紳作為鄉民與官家之間溝通的渠道,協助官員管理地方百姓,比如收稅、征糧等。而秀才構成了基層士紳的主力。
清朝的秀才大多並非如戲曲裏那種臉譜化的貧窮書生。他們享有一係列的政治、經濟特權,比如免徭役、免稅、不跪官、不受刑等等,實際上已開始進入社會上層,成為統治階級,或至少是既得利益集團的一員。秀才的這些現實利益,成為人們熱衷於參加科舉考試的直接動力。所以不僅普通耕讀之家,就是當時的富裕或地主家庭的孩子,也對考秀才趨之若鶩。洪秀全自然也是其中一個。
洪秀全的求學與落榜史
洪秀全(1814-1864)原名洪仁坤,是廣東花縣官祿布村的客家人。他父親洪鏡揚“薄有田產”,因“公正才能,眾村公舉堡尊”。就是說洪父為人公正,有領導才能,被鄰近各村公舉做保正。中國古代一般每五百戶設都保,都保的領導叫都保正,大體類似於現在的鄉長。其工作性質需要上傳下達。據此推斷,洪的父親應該粗通文墨,家庭條件尚可,是位循規蹈矩的良民,絕非晁蓋晁保正那樣桀驁不馴的人物。
仁坤7歲(虛歲,下同)進入本村私塾讀書,表現出聰穎好學,引起了家族的關注。客家人每以讀書耕桑之家自勉,寄望後人能夠出人頭地、光宗耀祖。洪鏡揚就重點培養仁坤。仁坤的兩位兄長早早輟學幹活,支持其弟。舊時中國這種現象比較普遍,普通人家的孩子不可能每人都有相同的受教育機會。中共元帥徐向前早年被迫輟學,以保障其聰明的兄長能繼續念書,徐曾因此絕望至極。
洪仁玕是仁坤的族弟,太平天國的幹王,曾一度總理太平天國朝政。他被清廷擒獲後寫下《幹王洪仁玕親筆供狀》,此為研究太平天國曆史的重要資料。仁玕在這篇自述中記載,仁坤12歲時已博覽群書,熟讀四書五經,詩詞、作文等方麵都表現不凡。有老師不收學費,自願教他讀書。
1828年,15歲的洪秀全第一次參加科舉考試。洪這次秀才考試的成績還不錯,縣、府試都順利通過,隻在院試落榜。不過其後,洪秀全因家貧而停學數年。後來同族父老請他做本村塾師,洪秀全因此得以於八年後的1836年,再次到廣州參加院試。
有的網文說洪隻是縣試通過,在廣州參加府試時就被淘汰了,這是不正確的。廣州當時既是府城,也是省城。據洪仁玕所述,洪秀全每次在廣州考試都是“初考時其名高列榜上,覆考則又落第”。而在童試中,縣試一般為五場,府試三場,隻有院試分初試和複試兩場,因此洪秀全每次都是在院試中最後的複試時落榜。瑞典籍巴色會教士韓山文(Theodore Hamburg)在1852年所著的《洪秀全之異夢及廣西亂事之始原》(The visions of Hung-Siu-tshuen: and origin of the Kwang-si insurrection)對洪秀全參加科考的成績有類似的記載。
次年(1837年),24歲的洪秀全第三次參加院試失利。這次落榜對他打擊很大,洪秀全在廣州就病到了,被人抬回家裏。大病期間曾“死去兩日”,還魂後,“俱講天話”,變得瘋瘋癲癲。
洪秀全病愈後,去了外村做私塾老師。1843年,再次童試落榜。洪秀全回鄉後,就砸了私塾的孔子牌位,徹底放棄了科舉之路。當然也因此砸了飯碗。
洪秀全落榜的原因分析
筆者認為,洪秀全科考屢次落第的首要原因是,清代秀才名額太少,競爭過於慘烈!
據夏春濤教授在《天國的隕落:太平天國宗教再研究》中介紹,當時廣州府下轄14個縣,每次錄取秀才二百多一點而已。花縣係從南海、番禺劃地而設的小縣,相對比較落後,其秀才名額估計在10名上下。
參加童試的人是沒有年齡限製的,從十幾歲的孩子,到白發老翁都有。比如大家熟知的《儒林外史》中的範進,考上秀才時已經年紀一大把了。也就是說,參加童試的主要以複讀生為主。大家都是"頭懸梁、錐刺股",熟讀經史子集多年,其競爭之激烈可想而知。乃至於廣州當時流行一種名為“闈姓”的科場賭博 —— 以童生的姓氏押注,以是否中榜定輸贏,由此滋生出行賄、買題、雇槍手代考等弊端。
那時的科舉考試對戶籍管理極嚴,在外地生活的考生必須回原籍考試。這些外地考生不少擁有良好的家庭條件和競爭實力,比如早年曾經師從胡林翼的張之洞,出生於貴州興義府(其父係興義知府),就是回到原籍河北南皮參加科舉考試的。這就進一步壓縮了本地考生的空間。
從文獻記載上看,洪秀全曾在縣試五場中的其中一場排名第一,至少有兩次洪秀全列縣試榜單前十。不知道網上嘲笑洪秀全不夠努力的朋友們,自己的高考成績能列全縣或全區的前十嗎?有人說那時女子不能參加科舉,人口也沒有現在這麽多,那好吧!那麽您的高考成績能不能列全縣/區前二十呢(院試是三年兩次,再考慮到文、理兩科的因素)?您有沒有如同洪秀全一般考過全縣或全區第一名呢?其實,您詢問自家高祖是不是秀才,大體就明白當時考上秀才有多麽不容易。
有網文提出,與洪秀全同時代的曾國藩、左宗棠、駱秉章等人,都靠自己的本事通過了科舉考試,洪秀全若真厲害,為什麽秀才都考不上呢?
確實如此,洪秀全算是一個比較聰明、也比較用功的讀書人,但水平離當時的秀才要求還真差了那麽一點。這是洪落榜的另外一個原因。如果洪是像梁啟超、蔡鍔那樣的天才和神童,也能考上秀才。隻是智力超常的天才和神童是小概率事件,與普通人無緣。另外,據筆者所掌握的生物學和營養學知識,如果在發育過程中營養跟不上,孩子長大後的智力多半平平。這就意外著在物質條件普遍困乏的清代,家庭的貧與富,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孩子的智力。
比較一下洪秀全及當時幾位風雲人物的科舉之路,會發現洪秀全落榜的第三個原因,就是其家庭條件無法給他提供較好的師資,也不能讓他專心讀書、長期備考。
曾、左、駱的科舉之路
曾國藩前後參加了七次童試,幾乎是年年參戰,屢敗屢戰,直到成功。看來從小毅力就不錯,而且臉皮也有些厚度。他的父親更有毅力,臉皮更有彈性:考了十七次,最後終於拿到秀才的功名。沒辦法,曾家父子倆都有良好的心理素質,更重要的是,曾家有這樣的物質條件——人家輸得起。
而左宗棠呢,他的秀才是“納資為監生”,就是用錢買來的。左買秀才花了108兩銀子。這在當時可是筆巨款!有人替左辯護,說他水平早夠了,因為丁母憂和丁父憂給耽誤了6年,左宗棠不想再耽擱了,所以才買了個秀才身份。這種辯護蒼白無力,因為左宗棠買秀才那年才20歲,耽誤啥了?洪秀全第二次有機會考秀才都22歲了!
買了秀才身份的左宗棠,得以有資格參加舉人考試。他本來也是落榜,因為考官胡鑒給左的考卷批了個“欠通順”,這在當時等於是判了"死刑"。發榜前因道光皇帝大壽,突然給湖南增加了6個舉人名額。主考官想補上左宗棠,胡鑒堅決不幹,但不曾想胡鑒因急病猝然去世。即便如此,有其他考官仍然反對錄取左宗棠。雙方為此相持不下。當時的湖南巡撫吳榮光是左宗棠的老師,吳直接對他們說,這位學生我了解,很好!左就這樣上去了。不服氣是吧?這就是命。
駱秉章是洪秀全的同鄉,師從拔貢譚守讓,庠生方西昆、羅次蘊,舉人謝敬軒、謝畹蘭和宿儒梁平健等名師。庠生是在官學中保持學籍的生員(即秀才);拔貢則是因績優而被拔入太學的生員,可直接出任下級官職。中共曆史上最年輕的中央委員賀昌,他的父親就是拔貢。
天資聰穎的駱秉章,17歲就在南海縣試中取得第一名。不過被人揭發"冒籍"(就是"高考移民"),考試成績取消。駱不以為意,後來回花縣考中秀才(看來與曾、左、駱相比,洪的心理素質頗有差距)。
對於曾、左、駱這些太平天國時期的風雲人士,現在的年輕人可能多少有點陌生。再舉一個大家比較眼熟的人物吧。
周家兄弟的科舉成績
大文豪魯迅,18歲時參加過一次科舉考試。據周作人回憶,魯迅縣試成績排137名。雖然會稽文風鼎盛,這個成績也太"中庸"了些。也許有人要說了,魯迅是中共吹出來的,就是能寫寫雜文而已,從純文學角度,魯迅不怎麽樣。對此筆者不敢苟同,比如魯迅寫的《傷逝》就是純文學佳作,頗有藝術感染力,能彰顯其深厚的文學功底。隻是這種純文學作品,他不太喜歡多寫罷了。Anyway,如果大家有異議,那麽他弟弟周作人算是公認的文學大家了吧?周作人的縣試成績更差,第484名。可見,周氏兄弟的科考成績,明顯不及洪天王。
魯迅的祖父是進士,在魯迅父親科考時曾請托主考的同窗,並意欲行賄,因而坐了牢,導致家庭中落。不過從筆者在中學時代學習過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一文中可以看出,魯迅家族為其後代提供的教育資源相當不錯,根本不是洪秀全家可以想象的。
魯迅後來拒絕參加府試,其家族就請了一位槍手代考(這周家看來一點也沒吸取教訓啊!),隻是槍手在府試中失利了。
說到這裏,也許您不會再認為洪秀全沒考上秀才,是因為其文化水平低了吧?
結語
科舉製為下層布衣提供了獲取功名、提升經濟與社會地位的機會,滿足了一些有才華的人向上層晉升的需求,但這些人所代表的家族,很可能本來就是當時社會的贏家,有錢、有地、有產而且有智識。俗話說,“老爸決定起點,老婆決定終點”。出身於普通耕讀之家的洪秀全,本身也不是什麽天才,自然就成了這場秀才功名爭奪戰中的失意者。
有種觀點認為,如果當初洪秀全考上了秀才,可能就接替他父親繼續做保正,生兒育女,再將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於下一代,也就沒有了太平天國;如果毛澤東當年考上北大,或者他在北大圖書館工作的月薪從八塊大洋,漲到二十,也許他會和楊開慧有滋有味地過小日子,也就不會有後來的新中國。
曆史沒有如果,但現實可以有。“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科舉製曾經打破貴族壟斷朝政的局麵,促進社會上下層的流動,有益於社會穩定。但如果當政者試圖傳承、甚至強化世襲製,放任社會階層的固化,堵死平民向上提升的通路,甚至剝奪下層百姓改變自身命運的夢想,可能就是在提前敲響自己的喪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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