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好友夏君
(之六)
徐家禎
三次婚姻
(接上文)夏鏞一生一共結過三次婚,難怪我最小的侄子一次開玩笑地說:“大 伯伯的婚都給他的同學結去了!”那是因為除了夏鏞以外,我的另一個好 同學沈宗洲也結過三次婚。
夏鏞三次婚姻,在我看來都有些草率,而且奇怪的是,頭兩次都保 密保得很好,連我這個與他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事先都沒有聽到一點風聲!
夏鏞的頭一次婚姻是在“文革”的後期。前文已經說過,“文革”中,我 幾乎每個月都有一兩個周末要去他家,然而,我連他在交女朋友都沒有覺 察到。忽然一天,他告訴我:他要結婚了!對方也是一位中學教師,姓湯, 好像是教化學的,家庭成分也不好,父親在安徽一個農場勞改。他們之間 應該是親友介紹認識的吧,我問過,現在忘了。我完全不知道他們相互認 識了多久,隻感覺他們交往不會很久,不然,我總會有所覺察。
我當然為他高興,恭喜了他。不幾天,他說已經結婚了,請我去吃 喜酒。那時,大家經濟拮據,不但沒有錢,也沒有物質,婚事都從簡操辦。 喜酒就在夏鏞家,隻有夏鏞夫妻和他老母跟我四個人而已。那天吃飯,就 把那張紅木方桌搬到屋子中央來吃了。我送他們什麽已經完全忘記,很可 能就是我父親寫了一首賀詩,裱裝在鏡框裏送給他們作禮物,真是所謂的 “秀才人情紙半張”。
夏鏞結婚以後,我當然去他家就去得很少了。不久,我即出了國。 當然,出國後,我們還是通信頻繁。大約八十年代中吧,夏鏞告訴我,他 要求調到珠海去教書,調令已經批準了,他太太也可一起去,都到珠海的 拱北中學去教書。在珠海,他們可以分配到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我想, 能分到自己的房子,這大概是夏鏞想去珠海的主要原因。我很為他們兩夫 妻感到高興:終於不用跟老母親同居一室了。
我那時已經在澳大利亞的阿德萊德大學得到一份教職,移居南半球 了。從 1983 年底開始,我差不多每年這裏的暑假期間都回國,去探望父 母。這時間,在北半球的中國正是春節過年的時候。那時,從我住的阿德萊德沒有飛機可以直飛中國,都要從墨爾本或悉尼轉機,先到香港,再到 上海。於是,我往往就從香港去很近的澳門,再走過拱北海關,到珠海看 夏鏞。夏鏞每次知道我來了,都去拱北海關接我。
夏鏞家既有兩室一廳,我就住他家不住旅館了。他那時對他的家很 自豪,因為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擁有的“自己的”屋子,哪能不自豪呢?
記得有一次,我們倆(他太太沒去)還一起去廣東幾個地方遊覽了 一圈。好像去了中山、佛山、肇慶、還有西樵山。記得在西樵山,我們還 讓一個信口胡言的算命先生算過一次命。這件事,我以前在一篇文章中寫 過。(注 5)
結婚後,夏鏞和太太有了一個女兒。就這麽過了幾年,大約九十年 代初或中吧,夏鏞忽然寫信告訴我:他跟他的太太離婚了。我對這個消息, 老實說,既吃驚又不吃驚。不吃驚是因為我早就感到夏鏞與他太太性格不 合。夏鏞是個做事、說話粘粘糊糊十分不爽的人。要是與他意見不合,發 生爭論,你講了自己的理由,他不善於駁斥你,但也不表示接受你的看法, 就是默默無言,讓人感到他是一個“八板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的人!而他老 婆呢,卻大大咧咧,粗手粗腳,像個男人的脾氣。夏鏞還有個缺點,就是 不會動手。他什麽家務都不會做。在上海,完全依賴老母服侍,結婚以後, 我看他仍是個纖手不動的人,做起事情來,僵手僵腳,十分別扭。女人們 恐怕是不太喜歡這樣的男人的。要說他們離婚我有點吃驚,那是因為我跟 他雖不在一個城市,但每年都會碰頭見麵,還經常通信聯係,但他從來沒 有在我麵前暴露過他與太太有何矛盾!
離婚後,他太太願意搬出去住學校的單身宿舍,把房子讓給夏鏞。 夏鏞出幾萬元,買下他太太的那份所有權,還是住在原來的房子裏。我忘 記了女兒是判給誰的。
夏鏞離婚後,我好像沒有再去過珠海,原因是那時我們城市開了一 條日航的航線,回中國可以從日本轉機,不用飛香港了。但我還是有機會與夏鏞見麵,因為離婚後他過年常回上海去,而我,則也是這個時候回國, 於是,我們就在上海碰頭了。那時,我們家已經“落實政策”,房子發還了, 我在上海時,他就常來我家。記得有一年,我還與他一起去鎮江、揚州旅 遊。回來那天正是大年夜,揚州的飯店中午以後就都紛紛打烊,員工都忙 著回家過年了。我們差一點連午飯都找不到地方吃。
夏鏞的第二次婚姻,似乎比第一次更加草率、倉促而神秘。夏鏞離 婚後,我與他繼續隔著半個地球有通信聯係,信裏,他從來沒有提起過交 女友、要結婚的事情。忽然,有一天,我收到從美國南方哪個州寄來的一 封航空信,打開一看,竟是夏鏞的來信,說他已經與美國一位女士結婚, 移居到美國了!我看了真的有點吃驚。從相識,到交友,到談婚論嫁,到 辦移民手續,到飛往美國:這個過程要多漫長呀!夏鏞竟然密不通風,對 我完全保密,事先我一點都不知情。是他要讓我有一個驚喜?還是要向我 顯示他也有能力獨立出國?或者怕早泄漏風聲壞了他們的好事?或者還有 別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
當然,夏鏞又找到了一位妻子,而且來到了西方世界,我也為他高 興。按照他信裏的電話號碼,我給他打了一個長途電話,知道他太太是浙 江寧波人,沒有結過婚的老小姐,家裏還有位九十歲的老母親。他太太好 像在一個實驗室工作,他們是親友介紹認識的,隻在他太太去中國時兩人 見過一麵,就決定結婚了。
結婚以後,夏鏞來信說,他太太幫他找到一個中學食堂的工作,每 天去一所中學,給中學生準備午餐,分發午飯。他還在學開車。又過了幾 個月,他說,他學會開車了,但不知為什麽,以後每天,似乎還是他太太 開車送他去上班的。更奇怪的是,每逢節假日,他好像從來不在家裏與他 太太一起過,不是去紐約見他以前五十九中學的老同事,就是去他佛羅裏 達州的一個外甥家過,而他太太也從不跟他一起旅行。不過這是他的私事, 何況他信裏從來也不抱怨一句他與太太的矛盾,我想,他們倆總有什麽默 契吧,大家隻要可以相安無事就好。
這麽過了一兩年,有一次我去哪裏開會,要路過香港回澳。夏鏞說 他也正巧要路過香港回國,於是我們就約好在香港碰個頭。記得我們還定 了同一個旅館。見麵以後,第二天早上我就要回澳洲了,他也要飛上海去, 我們一起在機場分手。分手時我問他:準備什麽時候回美國去。他吞吞吐 吐,又是“八板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的樣子,我也就不追問了。回澳後,我 繼續與他聯係,發現他一直住在上海,並沒回美國去。那年年底,我又回 國去過年,在上海照例又與夏鏞見麵。我問他:“你什麽時候回美國去?” 他說:“我不去了。”我再三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隻好拿出一封他太 太委托律師給他寫來的英文信。我一看,信上說:夏鏞去美國結婚是假結 婚,所以婚姻無效,他的簽證取消,他無法再回美國去了!我問他到底是 怎麽一回事會導致這麽一個結果。他隻說了一句:“其實我根本不喜歡 她。”那我說:“你既然不喜歡,當初為什麽還要與她結婚呢?”他沉默不言, 我也就無話再可追問了。
夏鏞的第三次婚姻,倒是完全有我參與其中的,說來也有點傳奇色 彩。
夏鏞第二次離婚之後,好像長期就住上海了。他身體本來不好,五 十多歲就向學校申請提早退休了。也可能,那時他的“提早退休”也是為了 方便去美國結婚,那我就不清楚了。與美國的太太離婚後,他在上海交大 附中找了一個代課老師之職,幫高三學生複習準備高考,住在學校的宿舍 裏,每周要上很多堂課。夏鏞並不健壯的身體經不住這麽幸苦的工作,就 發生了一係列的問題:先是開白內障刀,再動腰椎突出的手術。
一個星期天中午,我在我父母家裏吃飯,那時我小弟弟的太太容容 也在澳洲幫忙照料我父母,我們四人一起在吃午飯。我說,夏鏞最近住醫 院開刀,不知回家了沒有?我想給他小姐姐打個電話問問。夏鏞的小姐姐 也是教師,教英文,與夏鏞最親近,我也看見過,大家相互很熟悉。說著, 我就用父母家的電話打了一個長途給夏鏞的小姐姐。小姐姐告訴我,夏鏞今天出院,但還沒有回家,下午才會回來。在電話裏,她就跟我談起了夏 鏞最近的精神麵貌,大概想我這個老同學對他做些勸告吧。她說,自從夏 鏞美國回來,整天悶悶不樂,覺得自己又離婚了,有點見不得人,像祥林 嫂的樣子了 ......
我打完電話,回到餐桌,把夏鏞小姐姐的話說給大家聽。我母親就 說:“那我們幫他想想辦法看,能不能為他介紹一個女朋友。”容容也參加 意見,七嘴八舌就想到了 Amy。Amy 姓石,原來是天津人。49 年前,她 父親帶了全家逃難逃到香港,所以 Amy 是在香港上學、長大的。後來, 七十年代,阿德萊德大學的亞洲研究中心剛剛成立,需要找助教,Amy 父 親申請這個職位,就得到了,全家移民來到澳洲。我到阿德萊德大學時, 她父親已經退休,所以我們沒有同事過。Amy 來澳後,在南澳州的電影製 片廠工作過一段時間,後來因為裁員,就失業了。她回到大學,在我們係 念了一個學士學位,所以,我就認識了她。畢業後,Amy 一時還是找不到 工作。我想,她的英語不錯,中文口語也很好,一口京片子,就介紹她來 我係做我的 part-time 助教,幫學生練練口語。我父母和容容都見過她。 Amy 在香港時跟一位斯裏蘭卡人結過婚,有個兒子已經工作、獨立了。幾 年前,Amy 與她丈夫離了婚,現在單身在家。是我母親,先想到石老師 Amy 的,大家都讚同,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容容更是十分起勁,那是因為 夏鏞還做過容容的媒人呢。
也是在“文革”之中,我們家是雙料“四類分子”,黑得不能再黑了。家 裏隻有一間房,四個成年人擠在一起,要是我與小弟弟要結婚,哪裏有空 間可作新房呢?正在發愁,夏鏞來作媒了。他把他同弄堂 14 號吳伯伯的 女兒,介紹給我小弟弟。吳伯伯的父親以前做過上海郵電局局長。吳伯伯 自己以前是中國民航局的高級職員。大陸淪陷後,國民政府把民航局和飛 機全部撤退到香港。誰知共產黨內部策劃民航局人員起義,於是全體人員 帶了飛機飛回大陸,當然,這是為共產黨立了大功。但是,1957 年時,吳 伯伯亂說話,帶上了“右派”帽子,於是就也成了“四類分子”。“右派分子” 的女兒配“反革命分子”的兒子,倒正“門當戶對”!再說,雖然吳家“文革”中也抄過家,但並沒有“掃地出門”,家裏還有空房子。於是夏鏞一做媒就 做成了,容容成了我的弟媳婦。現在,容容為夏鏞介紹女朋友,不正是 “投桃報李”嗎?
夏鏞跟 Amy 同年。Amy 長得很高大,身材很好。她說年輕時在香港 當過模特兒,會化妝。夏鏞個子中等,戴一副玳瑁邊的近視眼鏡,長得文 質彬彬的。隻是下巴上有一條疤痕,他好像說過是從小就有的一個胎記。 他們倆的模樣也很搭配。
於是我又站起來,去打電話給 Amy。我先問她想不想再結婚。她回 答說:“隻要有合適的,我可以考慮再結婚。”於是我就把夏鏞的情況非常 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我說:“你們都是六十歲的成年人了,不用我多介紹 相互的情況,你們可以自己去詳細詢問對方。你願意的話,可以先跟夏鏞 通信聯係起來。” Amy 說:“好的。”打完 Amy 的電話,我又給夏鏞小姐姐 家打了一個電話,這時,夏鏞已經從醫院回家了。我就把 Amy 的大致情 況跟他說了一下,也說你們想交往的話,先可以通信相互了解一下。
可是,後來發現,他們倆要通信交流有點困難,因為夏鏞根本不懂 英文,而 Amy 呢,中文雖然說得十分流利,但漢字不太會寫。於是兩個 人的交流就出了問題。不久,Amy 和她妹妹們一起去中國旅遊,特地到珠 海去見了夏鏞,回澳後,Amy 對我說:她對夏鏞印象很好,想讓夏鏞找個 機會來澳洲,再進一步了解一下。於是,我和 Amy 共同做擔保人,邀請 夏鏞來澳洲旅遊。申請很快批準了。
那時,Amy 已經在我們大學的留學生辦公室找到了一個接待員的工 作。這是因為當時大學已經開始招收大量中國留學生,留學生辦公室需要 通雙語的工作人員。所以,夏鏞來的那天,是我去機場接夏鏞的。接了夏 鏞,把他直接帶到我的辦公室,等 Amy 下班,把他帶回她家去。
周末,我把夏鏞接來我家住。夏鏞興奮地小聲告訴我:“我同她已經 同房了。感覺很好。我們打算這幾天就去辦結婚登記手續。”我一聽,感到又驚又喜,沒想到六十歲的老年人,婚姻大事竟然可以如此速戰速決地 解決了!
夏鏞這次婚姻,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為人作媒,竟然 旗開得勝,一舉成功!
夏鏞和 Amy 是在阿德萊德市政廳禮堂舉行婚禮的,很簡單,就是 Amy 的幾個妹妹參加。我代表男方的證婚人,在他們的結婚證書上簽了字。 晚上,夏鏞請我去他們家吃喜酒。那時正是冬末春初的時候,我院子裏的 白玉蘭和山茶花開得正盛,我就各采了一大把傍晚帶去。夏鏞來為我開門, 見我手裏拿著一大捧花,吃驚地問道:
“你是一隻手開車來的呀?” 我笑著回答:“你以為我是騎自行車來的嗎?怎麽結婚結糊塗了!” 於是大家聽了哈哈大笑起來。
Amy 與前夫離婚後,法院把他們夫妻的房子判給了 Amy,所以,夏 鏞結婚後就住在那棟紅磚的舊平房裏了。屋子不大,但後花園很大,兩個 人住住夠舒服的了。 (未完待續)
注 5:詳見〈一生命運的轉折點—— 回憶我當年是怎麽會去美國的〉一文。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5789/202212/3407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