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十三章
憶老萬
(上)
老萬離我們而去已經一個月了。我一直想動筆寫一點關於他的 紀念文字,卻幾次攤開稿子而文思凝聚不起來。文思的不流暢,正 是我近半年來很少寫東西的主要原因。然而老萬的紀念文字我一定 想寫,這不但是因為他是我認識的老朋友,而且,關於他的精神, 我確有些東西想寫出來,告訴大家。再說,幾年前,老萬看了我當 時正在悉尼《華聲報》連載的《南澳散記》,大為欣賞。不幾日, 他就來我辦公室,麵交給我一篇評論文章,那就是後來登在墨爾本 的《漢聲》雜誌上的〈文如其人〉一文。我始終感到從此欠了他一 筆文債。現在老萬已離去,這是我不得不還這筆債的時候了。
記得我剛來南澳不久,就已認識老萬了。八、九年之前,南澳 從中國來的人不多,留學生更少,一共隻有二十人左右,我差不多 個個認識,但一開始不知何故我卻並不認識老萬。不過,當時我卻 時時注意有一個年齡已經不小的中國人,戴著副透明膠邊的眼鏡, 穿著雙旅遊鞋,背著個青年學生常愛背的背包,耳朵上總戴著副耳 機,臉上笑嘻嘻、一副自得其樂的神態,一望而知是個有點書呆子 氣的中年中國知識分子。我常坐在公共汽車上見他那麽一副裝扮興 高采烈地在街上走;有時,在鬧市我們擦身而過,他也戴著耳機, 專心致誌,我們都沒有自我介紹或打個招呼。也可能,他當時根本沒注意有我這麽個同胞;而我,如果他不如此觸目地戴著耳機、一 身不合適的年輕人打扮,我大概也不會注意他。
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老萬。而等到我們相互結識時,他卻已 期滿快要回國了。既然我們發現有相似的愛好,大家就有點相知恨 晚之感。
我與老萬的結識,好象是通過當時南澳唯一的自費留學生、現 在已在美國的小施的介紹。而間接的媒介卻是音樂 —— 我跟老萬的 關係中似乎有一條音樂的紅線,從開頭一直貫穿到結束。
可能是小施告訴我,在福林大學醫學院進修的老萬快要回國了, 他很愛古典音樂,知道我有同好,就托小施問我能不能替他錄些曲 子讓他帶回國去。我一猜就知道一定是那位走路戴耳機、背背包的 中年人。原來他從耳機裏聽見的不是流行歌曲而是古典音樂。我很 高興在南半球的同胞中有個知音者,就一口答應替他錄音,多少曲 子都可以,而且希望他自己來揀。
小施替我傳了話,很快老萬就與我約好時間來我家聽音樂了。 那時我似乎還沒有激光唱機,那麽一定是八四年年底前的事了。那 時,我的音樂收藏遠遠不能跟現在的相比,大概隻有從美國帶來的 三百多盤原聲盒帶和在澳洲買的一、二百張唱片而已。但,在當時 從中國大陸來的學生眼裏,這樣的收藏已經相當可觀了。
那天下午不知為什麽介紹人小施卻沒有來,隻有老萬坐車來我 當時在配南姆路租借的寓所中。我們坐在一張舊沙發上聽了一下午 音樂,一邊既錄音,又談話,當然主要談的是音樂,也談別的。從 談話中,我才知道老萬當時的所謂喜歡“古典音樂”,實際上也隻不 過是喜歡所謂的“輕音樂”而已。雖然他也知道貝多芬、柴可夫斯基, 但沒有聽過他們的多少樂曲,至多也不過是最流行的“命運”、“田園”、 “悲愴”交響曲而已。我要他提出最喜歡而且想從我那兒錄去的曲子,他說出來的不是圓舞曲、小夜曲之類我沒有的輕音樂作品,就是某 些交響音樂的片斷,而我是最反對無頭無尾地聽大部作品的片斷的。
於是,我在那天下午第一次向他介紹我最喜歡的幾部曲子。現 在還記得的是德國作曲家布魯赫的 G 小調小提琴協奏曲和蘇格蘭幻 想曲,還有芬蘭作曲家西貝柳斯的小提琴協奏曲。雖然老萬當時不 但從未聽過這些樂曲,而且連那些作曲家的名字都從未聽說,但我 發現他的音樂欣賞力卻不弱,很多音樂他聽我解釋後就此一“聽”鍾 情了。譬如對布魯赫的蘇格蘭幻想曲的愛,他就一直延續到最後的 日子。不知除了我那天替他錄了那首曲子讓他帶回國去常聽外,後 來他又見到我在《南澳散記》中描寫那首曲子在我紐約洗碗時給了 我精神支柱這段文字,是否也加深了他對此樂曲的印象。
那天,我們聽了一下午音樂,也談了一下午話,大家馬上成了 知己。能與陌生人一見如故,這是老萬的一大優點。臨走時,他又 留下幾盤空白錄音帶,要我為他選曲子錄上。在翻看我音樂收藏時, 他竟看中了我在紐約因為價廉才買的幾盤名曲選段之類的劣質磁帶。 我告訴他那幾盤帶子本身錄音太差,翻錄之後效果一定會更糟。但 他喜歡那幾盤帶上錄的那些輕音樂,堅持一定要;幸虧我有兩台錄 音機,搬過來放在一起,當場替他錄了,他才滿意。
自那天第一次相識之後,在他回國之前的短短一、二個月中我 們又見過幾次麵。有一次是他建議的,在我家開餃子宴,作為他的 告別會。那天小施及另一位北京人邵小姐都來了,我還與老萬去附 近超級市場采購。大家包得熱鬧,吃得愉快。不久,老萬就期滿回 國去了。臨走之時,他還來我辦公室向我告別,並帶來福林大學一 份通報的複印本,上麵有一篇文章,大大稱讚了一番老萬,可見他 在那兒人緣關係真好。同時,他也帶了一本科學普及讀物來給我看, 是他自己寫的,我已忘了書名,好象是談生命起源問題的少年兒童 讀物,在中國得過“科普讀物獎”。老萬說,這類書他出版過兩本, 可惜手頭隻有一本,無法送給我,隻能拿來讓我看看。於是,我不但知道老萬是位研究血液的科學家,而且也是位文筆頗不錯的作家 呢!
老萬回國之後,我們仍保持通信聯係。他告訴我:我替他錄的 音樂質量不錯,他一直帶在身邊常聽;他又說,回國後領導很重視 他,提升他為研究所負責人員之一;不久,他又來信說他有機會去 歐洲開會,走了不少國家......我真為他的成就高興。
又過了幾年,他來信說他的獨生女兒要來澳留學,有一澳洲朋 友願作擔保人。不久,他寄來女兒的中學成績之類,要我翻譯;我 替他辦了趕快寄去。又過了一段時間,老萬來信說他女兒已經來澳 了,住在擔保人家,要我有機會去關心她。隨信寄來他們夫婦在機 場為千金送行時的“全家福”合影。女兒胖胖、白白的圓臉不太象他 們夫婦中的任何一位。
又過了一年左右,正在我猜想與住在天津的老萬這輩子見麵的 機緣不會太大了時,老萬奇跡般地來了一封信,說他又在福林大學 醫學院得到一個臨時工作的機會,快要來南澳了。而且,這次是與 他夫人同來的,他夫人以旅遊、探親身份來,卻能與老萬同機到達。
老萬到南澳後不久,我就跟他聯係上了。那時他們住在離我家 很遠的、福林大學附近的一個公寓裏,一家三口再加一個北京來的 自費留學生,合住兩間臥室,當然是為了省錢。我沒忘了帶幾盤從 激光唱片上翻錄下來的樂曲去,讓他在簡陋的單聲道錄音機上放來 過過癮。多年不見,老萬卻精神並不見衰老,照樣談笑風生,神采 奕奕。
可能就在那天去看他的晚上,我提到我正在悉尼《華聲報》上 連載《南澳散記》。他表示很感興趣,想看看。於是我就按期按篇 複印給他,這就引出了前文提到的那篇評論〈文如其人〉。他對那 篇評論文章十分重視,特地送到我辦公室來先讓我過目,說要我修改、指正。文章隻三千字左右,我一氣念完後,一邊理齊稿子,一 邊笑著問他:
“我看完了你的大作,你猜猜,我最欣賞的是哪一句話?” 老萬有點迷惑不解地看著我說:
“一句話? 我不知道。”
“其實,隻有五個字。在你文章中,你用了許多美好的詞語來 評論我的《南澳散記》,但是隻有這五個字最合我的心意,你猜是 哪五個?”
老萬更加迷惑不解了,連連搖頭表示不知道。
我說:
“就是你說我的文章有一種‘淡淡的惆悵’這五個字。我看別人的 散文、聽別人的音樂,最喜歡的正是那種不甜不苦,不濃不膩的‘淡 淡的惆悵’的格調。所以,我在自己寫作時,也盡量希望能表現這種 格調。但這隻是我的個人願望而已,不知道別人能不能感到。也就 是說,我是無法知道自己的表達究竟是成功還是失敗的。現在,既 然被你一針見血地點出,難道我還不高興嗎?你真可算是位知音者 了!”
老萬聽了我的回答,也為他能使我滿意而感到高興。自從《南 澳散記》發表至今,各種評論文章也已發表了不少,但說老實話, 我仍感到老萬的“淡淡的惆悵”這五字評語最恰到好處,最切合實際, 因而也最使我滿意。我多次將這五個字在老萬、在朋友們麵前提起。 現在,老萬已永遠離我們而去,這五字評論就成了他留給我的永久 紀念。
在老萬第二次來南澳的短短三年中,他不但評論了我的文章, 而且也評論了我的“音樂沙龍”。
“音樂沙龍”的發起人倒不是老萬,而是我們共同的友人老薛。 老薛說他喜歡古典音樂,可是不懂,想讓我介紹。一開始,我們找 了幾位同好,我放幾張唱片,大家邊聽邊談。當然,這樣的聚會中 總少不了老萬。另外還有小潘和小王一對夫婦。後來,人漸漸增加, 老薛建議正規化起來,成為每月一次。我事先作些準備,定好節目 單,打印出來,人手一份,每次有個主題。我還給這個活動起了個 法文名字叫 Salon de Musique,即“音樂沙龍”。參加者一般十二人左 右,成員是固定的;時間總在周六晚上,三、四小時長。一般先由 我對當晚要聽的作曲家及作品作些背景介紹。每曲聽完,有時我先 作啟發性的發言,再讓大家談聽後感;也有時,我有意先讓大家談 感受,然後我再發表己見,這是為了避免我的看法會使得他們有先 入為主的影響。我一向認為音樂是一種抽象藝術,雖然一首成功的 曲子總能把作曲家想表現的思想感情傳達給聽眾,但是每位聽眾仍 應該能夠動用最大的想象力去結合自己的個人經曆來對音樂作不同 理解。隻有學會獨立思考,才能學會如何欣賞抽象的古典音樂。在 三、四小時長的沙龍活動中間,我們還安排半小時休息時間,吃點 茶點,隨便聊聊。
在老萬參加的二十多次沙龍活動中,他不但是最老的沙龍成員, 而且確實也是最積極、最認真的一個。每次出席,他總從口袋裏掏 出一支筆來,在我印發的節目單旁密密麻麻地記下我所講的背景材 料。在聽音樂時,他時而閉目靜聽,時而在節目單上記下零星感受。 然後,在大家暢談體會時,他會一點、兩點地作長篇大論發言。憑 良心說,我在這兒不能說我同意老萬所談的每點看法。尤其是我不 同意他把抽象的音樂拿來當作比較具體的文章那樣一字、一句、一 段地分析,說這一樂句說什麽,那一樂段說什麽,這樣的分析法往 往會導致牽強附會的理解,偶一為之尚可,不能首首曲子這樣分析。 但是,我也承認從老萬的理解中,我們時時能得到一些新見。所以, 等大部分人都談完了感想,要是老萬還沒開口的話,總有人會半開 玩笑地說:
“萬教授,請作總結發言!”
於是,他也就當仁不讓地一點、二點評論起來了。在今後的 “音樂沙龍”中,我感到最遺憾的是再也聽不到萬教授的總結發言 了!
在二十多次音樂聚會中,老萬缺席的次數隻是一、二次而已。 最後幾次,他已病得很重了 —— 當然,大家,連他自己,當時都不 知道他已身患絕症 —— 但他仍每次來參加,雖然他有幾次對老薛說, 希望早點結束。但我總想每次讓大家多聽些音樂而沒認真聽取他的 意見。現在回想起來,每次音樂會到近半夜結束,等他開車回家, 可能已是淩晨一點了。當時沒能設法讓他早點休息,真是一件令人 感到十分抱歉的事!
“音樂沙龍”剛開始舉辦,老萬不會開車,隻好從他城南的家坐 兩輛公共汽車來我城東的寓所。周六下午車少,路上總得花他兩個 多小時。為了準時趕到,他常常隻好四點多鍾吃完晚飯,而回到家 中卻已過子夜。有一時期,為了解決老萬的吃飯問題,我們試行過 音樂會前先聚餐的方法,但這樣做太花時間,試行了一段時間就停 止了。
今年,老萬會開車了,但他那時也正開始每星期六下午在城裏 中華會館的學校教中文。每逢有沙龍活動,為了不想再來回折騰著 趕幾十裏路,他就叫他夫人坐公共汽車到城裏來。課後,他趕去中 央市場,與他夫人同去吃一點便飯,然後在城裏兜兩小時,等沙龍 的開始。
老萬參加的最後一次沙龍是他去世前兩個月那次。那時他搬入 新居才一兩天,真是又病又累,但他仍來參加。那次他說話很少, 有點精力不支的樣子。聽到最後一首柴可夫斯基 Album for the Young, Op. 39 時,他竟坐在沙發上睡了過去。大家都講他進入了“甜蜜的夢鄉”,因為那首組曲中有一段正叫 Sweet Dreams。沒想到,再 過兩個月,老萬真的會進入永恒的夢鄉。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