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續憶》
第十七章
回憶就我所知的上海古典音樂市場
兼談我的聽樂經曆
(1950-1966)
(下)
徐家禎
據我所知,五十年代末,上海至少有兩家“國際書店”:一家在福州路, 近江西路口,是總店,店麵很大。進門往右,在角上有個櫃台,專門賣進口的 古典音樂唱片。另一家在茂名南路上,近淮海路,是錦江飯店門口一排商店中 的一家。那家店門麵不大,也是進門往右角上的一個櫃台是專賣進口古典音樂 唱片的。兩家所賣的唱片,都是“隻此一家,別無分出”的中國圖書進出口公司 進口的,所以,賣的唱片實際上是一模一樣的。隻是有時候一家店的某種唱片 已經賣完,另一家卻還有剩貨,於是,商品種類就變成不同了。所以,有時想 買一張唱片,發現一家店已經沒有,就可去另一家再碰碰運氣。
所謂“進口”唱片,其實那時隻有蘇聯和東歐各國的唱片出售,並無任何 西方國家的唱片可買。不過,蘇聯、東德、捷克每年出的唱片數量相當繁多, 問題隻是中國圖書進出口公司願意不願意進口和進口數量有多少,以及我們是 否能夠買到罷了。據我現在回憶,那時國際書店大概一年總有三、四次進新唱 片,每次總有上百種曲目吧。各種類型的古典音樂都有。可惜那時我和夏君聽 的範圍都很窄,知道的作曲家和作品十分有限,所以挑來揀去就那幾個知名音 樂家的交響曲、協奏曲、序曲、奏鳴曲而已。室內樂和歌劇是幾乎從不過問的。
記得當時進口的唱片,以蘇聯的種類最多,其次是捷克和東德的,再次 是波蘭、匈牙利和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就少而又少了。沒有見過有賣阿爾巴尼 亞的唱片。
從質量來看,東德和捷克的唱片質量最好,音色相當漂亮,唱片也耐放; 蘇聯和其他國家的就差一點。蘇聯唱片還有個缺點,就是容易跳槽。那時,電 唱機的唱頭很重,不像現在的唱機,唱頭上有個平衡器,可以把唱頭的重量調 到幾乎是零的地步,所以,唱片磨損程度就能減到最低。那時的唱頭,重量都 壓在唱片上,聽了幾遍,有時就會發生跳槽狀況了。有時音樂中有音響很大的 段落,甚至買來的新唱片都會跳槽,真是一無辦法可以對付。
從裝幀來看,東德和捷克的唱片也大大勝過蘇聯貨。蘇聯唱片用較厚的 硬紙套套在唱片外麵。封套上半部在單一的底色上印著黑色的曲名,下半部一 般總是一幅單色的風景畫,千篇一律。而東德和捷克的唱片,雖然封套較薄, 但是封麵是塗塑的,有光彩;彩色精印的封麵不但色彩美觀,而且印的是照片、名畫、圖案、風景或者人物,像是一件藝術品。所以,要是能有選擇,我一般 都選東德或捷克的唱片買。
捷克唱片的裝幀顯然好過蘇聯的
“慢轉唱片”的尺寸大小有四種:一種大的,一種中的,都與以前的“快轉 唱片”是一樣的:大的直徑 12 英寸,中的直徑 10 英寸。中間的孔很小,隻有 7.24 毫米;還有兩種小的:一種是直徑 8 英寸,一種是直徑 7 英寸。前者的孔也 是 7.24 毫米的小孔,後者卻是 28.2 毫米的一個大孔。所以,當時的電唱機上還 附有一個比麻將籌碼大一點的塑料圓盤,是用來套在轉盤中間,讓轉盤的中心 變大,然後再把大孔的小唱片放到轉盤上去用的。
所謂“慢轉唱片”,現在已用縮寫 LP(Long-Playing)來代替了。其實, 也分成兩種速度:一種是 33 轉(實際轉速是每分鍾 33 又三分之一轉),一種 是 45 轉(即每分鍾 45 轉)。大號和中號的唱片,都是 33 轉的;小號的則有 45 轉的。
記得接近六十年代中葉時,蘇聯和德國、捷克,都已經開始出版立體聲 慢轉唱片了,但是,因為上海市場上賣的唱機還都是單聲道的,所以,也播放 不出立體聲的效果來。
我有一時期與外國朋友通信,交換唱片、郵票、明信片等。東德朋友寄 來過一種 45 轉的“明信片唱片”,一麵是紙的,可以寫地址、短信、貼郵票;一 麵是一張彩色照片,上麵塗著塑料保護膜,膜上刻有唱紋,中間有個跟唱片一 樣大小的孔,可以放在唱機上播放音樂。隻是這種唱片是方形的,大小大概有 兩張明信片拚起來那麽大。一般一張“明信片唱片”隻能播放三、五分鍾的一首 歌或者一首小曲。這種唱片音響質量當然不能跟一般膠木唱片比,但是很新奇。 我記得我前後大概總共收到過十來張這種“明信片唱片”吧。大多是德國歌曲, 也有進行曲,還有一張是一首莫紮特的小步舞曲。不過,這種唱片上海店裏從 來沒有賣過,我是直接從筆友處得到的,所以很讓見到的人羨慕。後來,上海 唱片廠倒也出過一種塑料薄膜唱片,不過是圓形半透明的單色小唱片,不是方 形的,也不印圖片罷了。
在“文革”之前,蘇聯的大號“密紋唱片”,一張售價為 7 元;中號的為 6 元。我沒有見過蘇聯出版過小號的唱片。東歐國家的唱片,大號的售價為 9 元 一張,中號的是 7 元 5 毛一張,小號的唱片則是 3 元 5 毛一張。按當時大學生畢 業生的工資來算,每月工資大概隻能買六張捷克大號或者八張蘇聯大號“密紋唱 片”。
五、六十年代蘇聯和東歐國家的“密紋唱片”,大號的每麵大概最多可錄 20 多分鍾的音樂,中號的隻能錄 15 分鍾的音樂,而小號的,一般每麵隻能錄七、 八分鍾的音樂。於是,一首 40 分鍾左右的交響曲,用大號的唱片,一張正反麵 就能錄完;而要是用中號的錄,則需一張半唱片才能錄完。所以,聽一首交響 曲,一般隻需翻一次麵,至多兩次,就能聽完。那就比以前聽“快轉唱片”,一 首交響曲要翻四、五次麵,再換四、張唱片才能聽完,不知要方便多少,更不 用說音質的提高了!小的唱片,兩麵可錄一刻鍾左右的唱片,一般用來錄一首 序曲正好。記得我有一張捷克的小唱片,兩麵正好錄兩首貝多芬的浪漫曲。還 有一張,也是捷克的小唱片,兩麵錄兩首肖邦的夜曲。
因為唱片價格與當時一般人的收入相比,實在太貴,所以,買的人真是 少而又少。就拿我的同學夏君來說,雖然先我而知道上海在哪裏有賣“密紋唱 片”,但在我買那套《天鵝湖》之前,他卻從來沒有買過這種唱片,隻是去“國 際書店”看看、聽聽而已。即使後來,大家工作了,夏君還是買得很少,到“文 革”爆發,大約隻買了十、二十張唱片吧。因為買的人不多,五十年代末至六十 年代初,“國際書店”還有預定唱片的業務。辦法是:店裏有一張油印的唱片目 錄,是進出口公司打算進口的唱片目錄。顧客可以填寫一張訂單,寫上欲購的 唱片名稱和編號。貨到之後,書店會通知顧客去付錢。我當時知道的曲目不多, 記得訂過的唱片很少。比較多的,還是去店裏挑揀現有的唱片。
在念大學期間,幾乎每周六下午一放學 —— 有時我與夏君,有時我獨自 一人 —— 就馬上坐公共汽車趕去福州路或者淮海路“國際書店”買唱片。有時候 周六沒有時間去,一般星期天上午總會趕去福州路一次,看看有沒有到新唱片。 那時因為顧客不多,店裏服務也比較周到。從一本油印的目錄上看到中意的唱 片之後,可以請售貨員把唱片從架子上找出來,放到唱機上去試聽。一般,售 貨員每張唱片隻肯放兩、三分鍾,就要問你“要不要”了。而且要是試聽兩、三 張還是不買,售貨員也會不耐煩起來。所以,一般總要揀好基本上肯定會買的 唱片,才請售貨員試放。
西藏路上的上海音樂書店
大約六二、六三年吧,在西藏路靠南京路的地方開了一家麵東的“音樂書 店”,門麵很大,除了賣樂譜和音樂書籍,在進門左手的角落裏,有個大櫃台, 是專賣唱片的。所以,後來“國際書店”就漸漸不再出售唱片而專門賣書了。那 時我已經工作,星期六下午不能再去買唱片了,就改成每周日上午一定去“音樂書店”看一次。就是在這個商店,我見到了據說後來被人稱為“上海一怪”的“程 老師”。(注 1)
離“文革”漸近的時候,對西方文化的批判之風聲越來越緊,中國與蘇聯 和東歐這些所謂的“修正主義”國家的關係也越來越緊張了,於是,中國圖書進 出口公司進口的古典音樂唱片也就越來越少。那時,預定唱片的業務早就中斷, 顧客隻能常去店裏碰運氣,看能不能等到想買的唱片。記得有一個時期,隻要 聽說哪個星期六“音樂書店”要進一批新唱片—— 上海灘上那時就有一批“發燒 友”,會傳出“內部消息” —— 星期天一大早,就準有十、二十個人在“音樂書店” 的台階上、鐵柵欄外等開門。我常常是這十來個人中的一個。隻要鐵門一拉開, 大家就往裏衝。有的人“內部消息”靈通 —— 可能是認識的售貨員預通信息,不 但知道要來新唱片,而且還知道要來哪些新唱片。於是衝到櫃台麵前,馬上報 出樂曲的名稱來,把僅有的一、兩張唱片買去了。等到我看到那本油印目錄, 往往我要的唱片曲名上早已打了大叉,或者劃掉了!記得拉羅的《西班牙交響 曲》和布魯赫的《第一小提琴協奏曲》這兩首曲子,我就三、四次隻見到目錄 上打叉的曲名而從來沒有買到過。這兩首曲子,是 80 年我到紐約後,才第一次 買到錄音帶的。
後來我還知道,那時因為進口的唱片數量越來越少,所以,一般進貨前, 與音樂有關的單位,如:音樂學院,能事先得到唱片目錄,可以優先挑選。挑 剩下來的,才放到店裏去賣。難怪有時明明知道哪天要進一批新唱片,趕到店 裏,即使等開門,一進店裏就發現要的唱片上已經打上大叉了!
到六五年底吧,“音樂書店”開始以“內部裝修”為名,“暫停營業”了。這一 “暫停”,就停到一九六六年“文革”開始也沒有再開門營業。後來再重新開張, 大概要到七十年代末了。這一“暫停”,竟然“暫停”了十多年!
不過,好在那時我已經買了大約三百多張“慢轉唱片”了。在《南澳散記》 中我寫道:
到文化大革 命爆發的一九六六年中,我已收集 到各種慢轉唱片三百多張了。在那個年代,這些唱片 真是一大筆財產。我特地買了一個書櫥儲存這些唱片, 放在我自己房間後麵的一間房裏,將它們按作曲家分 類編排。我甚至還想有朝一日能把那間房間改成我的 “音樂室”。但是,這一設想還未來得及實現,摧毀一 切文明的大革命已經來到。
這三百多張唱片,以器樂作品為最多,鋼琴和小提琴的獨奏樂曲次之, 歌劇很少很少,隻記得有一套普契尼的《波希米亞人》。至今,這部歌劇還是 我最喜歡的。重奏曲之類的室內樂好像沒有買過,因為那時我還未進入聽室內 樂的階段。
現在算起來,我從五十年代末開始買“慢轉唱片”,到六五年底,大概隻 有五、六年時間,已經買了 300 多張唱片。我的工資大概基本上全部都花在買 唱片上了!還不算我在念大學期間尚沒有工資收入呢!
“音樂書店”關門之後,我還在上海發現過兩家賣舊唱片的商店:一家在 陝西南路靠淮海路的地方,就在當時叫“萬興”後來改為第二食品商店的隔壁, 叫“永豐寄售商店”的那家店樓上;另一家叫什麽名字已經忘記,隻記得在華山 路靜安寺對麵那個路角上,好像旁邊就是一家很大的“正章洗染商店”。(注 2)
上世紀 60 年代上海淮海路
四九年後,上海的當鋪逐漸消失,但是寄售商店卻一直存在。家裏有不 用的舊貨可拿去賣給他們;需要市場上買不到的衣服和器具的,也可以去這類商店購買。尤其是歐美製造的家用電器,因為四九年後中國政府已經不再進口, 所以要買歐美的冰箱、風扇、照相機、手表之類,隻能去寄售商店找。後來, 海關沒收的一些歐美新貨,也偶爾會在店裏出現,那就會當作奇貨可居,要花 高價才能買得了。
最近,我跟老同學夏君通電話,問他記不記得那家“永豐寄售商店”樓上 賣舊唱片的事。他說他不記得那家舊貨商店,但記得在那個地位,以前有一家 “聖歌琴行”,樓上倒的確賣過舊唱片。後來,“聖歌”搬到陝西路複興路去了, 是否樓下就成了“永豐寄售商店”,而樓上的舊唱片部門還留在原地,他就不清 楚了。看來,我與他大概都隻記得這家商店的一半曆史:他記得的是前一半, 我記得的是後一半而已。
不管如何,我記得六十年代上半葉,我常常去逛那家永豐寄售商店,後 來,就發現樓上還賣舊唱片。店麵是狹長的,賣的大部分是四九年前進口的英 美版“快轉”膠木唱片。成套的交響曲、協奏曲和歌劇,裝在一本本裝潢非常考 究的、像照相本一樣的本子裏,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架子上。他們後來也賣“慢轉 唱片”,當然都是蘇聯和東歐國家的了,一定是從“音樂書店”或“國際書店”賣出 去後又轉回到寄售商店去的。我記得在這家商店裏隻買過幾張慢轉的二手唱片, 但是什麽曲目已經忘記了。
靜安寺那家舊唱片店比陝西路的小得多,店麵顯得更加狹長。記得跨進 店門後要往下走一兩個台階,才走進店堂。店裏很昏暗,隻有一個店員(或者 就是老板),坐在底裏的櫃台後麵,兩邊牆上也都是舊的英美老唱片。我記得 好像交易過他們一套貝多芬的交響曲,大概是“第七交響曲”。至於慢轉的唱片, 他們賣得不多,記得好像我買過一套斯梅塔那的交響詩《我的祖國》,是捷克 唱片。
這兩家舊唱片行,當然六六年“文革”一爆發就關門大吉了。他們那些舊 古典音樂唱片,一定也都當作“四舊”,被抄、被砸、被燒掉了吧。我自己的那 三百多張古典音樂唱片,在抄家時被北京來的“紅衛兵”拿去一百多張,說要拿 到北京去開展覽會,展示資產階級的“腐朽生活”。剩下的,我到“掃地出門”後 還像偷運軍火一樣搬了出來,現在還留在上海。當然,這些老唱片再也不能播 放出聽得入耳的音樂了,隻能當作“曆史文物”,紀念半世紀前的一段曆史而已。
“文革”之後不久,我就出國去美,上海後來的音樂市場如何,我就很不 清楚了。要想知道下文如何,可去看“弗瑞”兄的博客。
很可惜,因為我家庭背景不“洋”,我個人購物經曆又開始得很晚,活動 範圍也很狹小,所以,“文革”前上海音樂市場的情況實在隻能談出這麽一丁點 來。上海偌大一個城市,賣古典音樂唱片的商店,不管新舊,一定還有很多很 多。我所談的大概隻能算九牛之一毛吧。與我同齡者中,定會有人知道比我多 得多的事情。希望他們能不吝指正並補充。
不過,對於比我年齡小一點的人來說,或許,讀這篇回憶時,他們還會 有一點新鮮感吧。(注 3)
二 0 一二年三月十二日
於澳大利亞刻來佛寺新紅葉山莊
注 1: 可見本書第16章。
注 2: 最近在網上看到有人回憶上海的舊唱片市場,提到靜安寺那家唱片行叫“原祥”。而“永豐”則是上海灘上大名鼎鼎的作家邵洵美的兒子邵祖丞與朋友合夥開的。這我以前卻不知道。
注 3: 此文上網後,不少網友補充情況,但說的大多是音響方麵的情況。這是另一個話題了。 下次有興致的時候,我再就音響一題,來談個“上”、“中”、“下”吧。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上海靜安寺一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