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寫得最不要看的,就是其中寫的夢—————讀來讀去,還是來讀《紅樓夢》吧(二十四)
紅樓夢中寫得最不要看的,就是其中寫的夢,賈雨村的夢,賈瑞的夢,熙鳳的夢…… 總覺得像是編不下去了,就用夢來接繩。
心理是事理的延伸,不是事理的人設。“日有所思 夜有所夢”不假,但不是編的。紅樓夢倒過來玩,說說說夢,其實是設局。
“心理描寫”成陣,是域外文學傳進來以後的事。之前,這裏的人,不會寫字的,裁縫掉了剪子,就剩下尺(吃.);會寫字的,“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老婆拒絕吃地三鮮,大鍋燉之類,理由:這是食,不是菜。文學寫到清,很少從舌尖滑進肚裏的。紅樓夢寫“心想”“忖度”“轉而一念”,在清以前的文學中,數得過來地寫得好。整部紅樓夢的采,好幾成在於它寫“心”。但,常把心想寫成夢想,或曰,心境和夢境之別,看不清。
馬克吐溫說,“不要放棄你的幻想。當幻想沒有了以後,你還可以生存,但是你雖生猶死。”這是在說心,不是說幻。“才下眉頭又上心頭”,是心事,繞不過去。心事是深一步的世事,夢幻是世事裏走不下去,就向比世事淺的地方找捷徑或幽徑。紅樓夢寫不深,它常常也入心了,但走不下去還強行,就用幻和夢來解脫。
中國人的日子一直在不得溫飽和“有的吃有的喝,這日子你就拴住過”裏麵打轉轉。“食色性也”,其實講的就是個吃,騰不出地兒來空兒來給心。中華民族好幾千年來的樹起的Logo:“心,算個什麽玩藝兒?”。漢人活到上幼兒園大班,就始嚐“別亂叫,忍著點兒”的味道,即,悠悠萬事,惟此惟大,克已複禮”,掖著你的小心髒。紅樓夢“反潮流”的地方在於,“
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你自己說來,有些趣味,故鐫寫在此,意欲聞世傳奇。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隻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我縱然抄去,也算不得一種奇書。”石頭果然答道:“我師何必太癡!我想曆來野史的朝代,無非假借漢、唐的名色;莫如我這石頭所記不借此套,隻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反倒新鮮別致。況且那野史中,或訕謗君相,
或貶人妻女,奸淫凶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汙臭最易壞人子弟。至於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麵,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要寫出自己的兩首情詩豔賦來,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的小醜一般。更可厭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這半世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觀其事跡原委,亦可消愁破悶;至於幾首歪詩,也可以噴飯供酒。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隻願世人當那醉餘睡醒之時,或避事消愁之際,把此一玩,不但是洗舊翻新,卻也省了些壽命筋力,不更去謀虛逐妄了。
寫得太囉嗦。就一句話的事兒:曹雪芹要寫心,通過寫女孩來寫心。這是曹雪芹厲害的地方。找對了目標,又找對了達到目標的路子。問題來了,人心隔肚皮,況且隔著的還是女人的肚皮。曹雪芹寫得辛苦,更準確點說,猜得辛苦。所以,常常用夢來說事兒。可以理解,但也因此,見不到多少心,見得多的,是一人大男人編女孩的心事。
台灣的李安拍的色戒,斷背山,喜宴,有重同性戀氣質。看完,再看到李安的照片,就覺得,這李安長得有點曖昧。紅樓夢,怎麽讀都是個大男人的筆法。總以為,文學,女性;男人要寫文學,得有點李安那樣的曖昧味道。純爺兒們寫文學,有如曹雪芹寫紅樓夢,有點“明知山有虎 偏向虎山行”,找死。
二
魯迅說,用幾千年的時間,就換來一本《紅樓夢》,劃來嗎?(大意)這話可以理解為,中國人識人識事的審美最高水準就是紅樓夢。應當說,這水平,評上及格都危險。
看到不少中國人感歎漢語如何精妙,以致於“未來,全世界會隻用漢語”。但從運用漢語到天花板級的紅樓夢說出的世事,心事的情況看,不和外國的比,比民國期間魯迅沈以文張愛玲的,都明顯得深度不及。
其實,用漢語說事記事,說不上最好,但蠻好。用來說心事,說情懷,往往說不好。把話說狠點,漢語,是用來糊口的,不是用來走心的。僅用漢語說心,隻能沾點邊兒,像紅樓夢,再好一點的如魯迅沈從文胡蘭成張愛玲餘華。整體而言,還是個打擦邊球的水平。
自己接觸過德語英語語境。籠統地說,聽說讀寫它們時,像兒時晚上抬頭就能看到星空如罩,整個心收緊,而後慢慢放鬆。在讀張愛玲時,總覺得她的語言裏有種魯迅胡蘭成沈從文語言中沒有的簡明透亮,這有點和聽讀英語時的感覺相似。說世事,說說就成了說心事。張愛玲自幼雙語,她筆下的文學,心比其他漢人的文學,明顯得多。
不少人說,東歐蘇聯經曆過社會主義的蹂躪後,寫出了古拉格群島,日瓦格醫生,昆德拉的文學。中國人呢?遇羅克,魏京生,劉曉波,其水平相差,一點不比四大名著與文藝複興後文學的差距。為什麽?
自己以為,有一條,和使用的漢語有關。這個落在象形水平上再不見提高的古老語言,其實是語言學上的原始部落,是顧阿桃智商情商的廣場舞。這個民族吃了一點也不比別人少的苦頭,受到的冤情海了去了,慶典也沒少舉行,可一下筆,一開口說它們,就像個老小老小,圖個熱嘈,抹個眼淚而已而已。
三
題外話。看日本的影視,讀他們的文學,明明顯顯得比漢語的好。換句話說,他們識人識事美醜的水平比漢語世界裏的高。其實漢人,在人類裏對人本身認識水平上的等級上,一點不比人均收入占GDP水平在世界上的等級高多少。和這群人處,處不深,也處不出高質量的經曆。譬如從詩經談戀愛,談到紅樓夢,談到如今的就是不婚不育,有《簡愛》的水平嗎?有《窄門》的水平嗎?有《人間喜劇》的深廣嗎?中國人憤青貫穿幾千年,民國“他媽的”,到“我靠”“傻X”,還都街頭巷尾李嬸張嫂罵街的水平。
識人識事上的低水平,才是中國所謂“落後”的地方。幾大文明都在世界上混,就中華文明混得個沒有宗教,至今黨比法大,至今溫飽問題還是個問題,總之,至今還沒活出個人樣來。《紅樓夢》和《活著》,見得著更深入的心,更美一點的見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