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記(十四)
“你寫得太拽了”。大半年前,她說我。“你現在寫的不拽了”,前不久,她說我。
覺得,套路又來了。
一直在辨“延安白話”並由此而來的共和國語言即公家話和民國白話。
喜歡民國白話。閱讀中文不大出民國圈。很煩共和國語言。自己抵禦它的方法(有意無意):寫毛筆字,一寫它,就不會寫簡體字;讀書的下限,民國白話。縱然越過四九,也讀那些在民國中長成的。
它們好看。字多,句式多,文態章姿有書香。把俞平伯的散文和方方日記並放桌上,不用去讀,一聞就知道書香在俞那兒。
漢語文章沒個書香,像中餐沒放生抽和蠔油。
也喜歡民國以前人說的理,講的事和裏麵的人。寧和《邊城》裏的男女殺時間,也不和《白鹿原》裏的事情共一點點情。
很遲才上互聯網。聯係的那端不斷傳來“說人話”的教訓。就感覺到共和國語言來了:語氣凶,語態厲,字詞取自街頭巷尾。
問過小留,讀過蘇青蔡元培胡蘭成林徽因鬱達夫嗎?很少讀過。讀過的答,好多,讀不明白。
看港台文章後,會覺得那裏當應沒這個反應。
這不是語文不同,而是語境不同。和港台人大陸人說幾句話就明白了。
民國的白話,不內卷,由舊向新走。三毛,朱天心,龍應台的文章裏,見得到新東西。大陸的白話,一個窩裏叫。李承鵬的文章好是好,可大陸文章的革命大批判稿凶,“你壞,我幹不出比你壞,可想得出比你更壞”的虐氣,殘留著。
從小學四年級寫批判稿講用稿一直寫到高中畢業,留下了遇見了它或它的遠親近鄰,讀一點點,就撂。“關於這樣的問題”“這是改開過程中必然發生…”“白靈鳥從藍天飛過,我愛你…”,有多遠撂多遠。
會竊喜,“說人話”的說我拽,怪言怪語。
常寫字,愈寫,喜歡的舊式結體愈多。接著會覺得,不是它們舊,是自己看不到好。每寫出接近點“舊”的地方,就會覺得視線的準星被校正了一下。
可竟一下被以為“寫得不拽了”。革登,完了,活回頭了。
脫“紅”,這麽難!
二
不對著大陸人寫,跟著民國人說。
不與《活著》共命運———那不是什麽命運,而是非命;不辨“文革”“改開”,一撮渣,還撿個啥;說親友話,不說朋友話;對著朱天心,遠點《少年派》。總之,再拽起來。
剛見到一帖,把奧地利的好歸結為“道法自然”。雖則比喻有點那個,可還是比“要是放在國內”,別的不說,措辭有書香。對,行文,閱讀,要有書香。
讀張愛玲吳念真的散文。常人常情常理,以前老輩人都這樣說這樣想這樣活。現在住的地方,比這樣的還“常情常理常人”。就活這些。大陸,去吧,連著那些個話題。
縱然要批評,也魯迅一點,林徽因一點,達不到,起碼也閏土一點,孔乙己一點,“騙騙嘴,騙騙日子”一點。
地溝油,這裏沒有。到中國超市買大陸進的油炸這那,是自己往中南海靠。自珍不容易形成的正常口味,不讓自口條,髒器,燕窩,鮑魚,龍須回桌。拽自己的,不聽說叨的。
遠離非常是福,寫出“拽”的當欣慰。還瞥新華網,人民日報,為什麽?還聽又抓了幾個貪官,中小學生還是那麽辛苦,為什麽?
不要去找“我們還在這樣的世界活著”的無奈去品嚐,“我覺得我所在的並非人間”,明明不在,幹嘛筆下?
“走吧,無論你是誰,都來和我同行”,是邀請,最要緊的是自己“走”。拽,就是。幾十年來所遇人文,這還不拽嗎?記點其中的點滴,拽意泄露,不正常嗎?自己向自己拚命頓首頓首。
“去吧,《野草》,連著我的題辭。”有幸,人生翻篇的好事,自己輪上了。自戳太陽穴訓到:“別好日子不好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