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風雨總關情

把回憶寫下來,趁著還沒有忘。
正文

梁園雖好——憶王桂荃(下)

(2020-11-19 09:22:21) 下一個

續前文,請點此看《梁園雖好——憶王桂荃(上)》

亂世間患難與共

這梁家大院與名校北京第二實驗小學同在手帕胡同,中間隻隔一個門(也是個名門,水電部副部長錢正英的院子),也就是三五十米。我和兩個妹妹都就近上了實驗二小,受到良好的教育。1964年,我考上了北京四中,開始騎車去上學。

我在小學和初中都上過曆史課,但是好像從來沒有講過戊戌變法和梁啟超。課外書我買過一本普及性的曆史小冊子,裏麵有一篇《公車上書》,可能是我第一次接觸梁啟超其人其事。但是在1966年,突然有一天,《人民日報》以兩個版的篇幅,發文論述辛亥革命前,孫中山為首的革命派與康有為、梁啟超為首的改良派的道路之爭。事緣那一年要紀念孫中山誕辰100周年,以《人民日報》的權威地位,如此大篇幅地舊事重提,顯然是影射當今。本已被遺忘多時的康、梁,頓時成了時髦的反麵人物。我那時上初二,首次在神聖的黨報上看到梁啟超的名字,精神為之一震——因為他的遺像就掛在北屋牆上,與我近在咫尺。而梁家人在看到這報紙時,一定能預感到前景不妙,不寒而栗吧?

1966年6月5日,《人民日報》社論的標題是《做無產階級革命派,還是資產階級保皇派?》,這保皇派一詞就是從康、梁那裏借題發揮。同年11月,在全國大亂中召開紀念孫中山誕辰100周年的大會,一年前成立的籌備委員會主任劉少奇已不能露麵,周恩來發表的主旨講話中作為反麵人物點了梁啟超的名。1967年1月,剛被提拔為第四把手的陶鑄被打倒,罪名是“最大的保皇派”。而曆史上最大的保皇派則是康有為和梁啟超,他的家屬遺族都被籠罩在此陰影之下,這就是梁家大院發生巨變的曆史背景。

平靜的四合院生活在1966年8月被突然打破了。那個月被稱為“紅八月”,8.18天安門大會後,紅衛兵衝向社會造反。下旬的一天(大約是24日),第34中學的紅衛兵衝進院子來破四舊,抄了王桂荃老太太的家。按照我後來看到的資料,這應該不是盲目的撞上了,而是受到了街道派出所的指引。本來我眼中很神聖的北房被紅衛兵們亂衝亂闖,甚至鑿牆挖地,想尋找槍支或“變天賬”。那一天我家沒有被懷疑,因為按照階級理論,房客與房東是兩個階級,關係就如同佃戶與地主一樣,是革命的依靠對象。

於是我也跟著進去,在以前不能進去的主人房間轉了一圈。就如同《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裏所說,“土豪劣紳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滾一滾。”老太太自己住在東北角跨院的臥室內,連著個當時民宅裏少見的浴室,有四腳的浴缸和抽水馬桶。我這才明白原來她是不用像我們一樣,出去用那個半露天蹲坑廁所的。

老太太被拉到院子裏批鬥,命令交代先夫的“罪行”。她說了句:我先生鬧革命的時候……立刻被打斷:住嘴!他哪鬧過什麽革命!

那年是她的80整壽。從戊戌,到辛亥,從清末,到北洋,從日本,到民國,她什麽沒經過見過?但是這種場麵,她真沒見過,第一次。

那天,我是看客。

   

王桂荃原來所住的北房,2014年5月,作者攝。

誰知沒過兩天(大約是26日),我家也被抄了,抄者是我媽媽所在中學——北京第44中的紅衛兵。我媽媽是中學的教導主任,屬“當權派”,因此已被關在牛棚裏很多天,不準回家。抄家者來時我們都不在家,我一進胡同就看見家門口圍著很多人,西屋的俞伯母告訴我:你家也被抄了,避一避吧。我在胡同裏等到了兩個妹妹,三人一起到胡同西口街上等父親回家。也不知過了多久,父親騎車回來,我們攔住他訴說。父親也不敢進去,不進去是破財丟物,進去是挨打送命的問題,我父親的出身是地主。父親當即決定,帶我們三個到單位去。我們是在北京師範學院教務處的辦公室裏,和衣度過了那驚恐的一夜。

如今老年的我有了統計數據,知道那年北京市在一個月裏,有1772人被打死。所以我們的躲避策略是對的,第二天還是沒有敢回家,不知道44中學紅衛兵是何時撤的,也不知道是否有鄰居或宵小來二次清場,順手牽羊。第三天我見已無人圍觀,才敢偷偷摸摸地進院看個結果。那破敗淒慘的場麵以及後來的清理,我就不描述了,反正日子還得接著過。

過了幾天,抄梁家的紅衛兵又返回來清理戰果,與我再次見麵,質問道:你家什麽成分?為什麽也被抄了?我回答是中農,原因我也不知道,糊弄了過去。這原因我後來很晚才得知,與二姨的大義滅親有關,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再後來母親被放回家來了,頭發被剃掉半邊,叫“陰陽頭”,很長時間要戴個帽子。對梁家被抄後幾個月的日子,我、媽媽和妹妹有著略微不同的記憶,反映了不同時間不同的側麵,可以互為補充。

妹妹說,西屋一家很快就搬走了,為了劃清界限,留下了老太太一人,被趕到南房的西間裏棲身。那年妹妹11歲,小學不開課隻能在家。有段時間全院隻有她們一老一小,妹妹常常進小屋去與老人說話。她不理解,兒子搬家,為什麽不要媽媽了?她說老太太後來被趕走了,不知去了哪裏。

我則記得,兩次抄家後的某一天,應該是秋天裏,我在後院廁所處碰到了風燭殘年的梁老太太,她似乎是被趕到廚房裏住的,因為她的廚房離這個廁所很近,我沒在別處看見她。她對我說:小弟,現在還有賣叉燒肉的嗎?請幫我買一點,我嘴裏苦得很。我就出去到西單,買了些給她。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她,後來不知她又活了多久。

媽媽則記得,被抄後老太太每天早晨要扛著掃帚,在街道的監督下去掃街,就像是電影《芙蓉鎮》裏所表現的,不同的是她已是80高齡的瘦小老人。這個她倒不怕,她已經堅持早起勞動了一輩子。她也請我父母為她買過叉燒肉,這事應該發生了不止一次。

梁老太太見到我家也被抄了,知道是同病相憐,物傷其類,所以敢於開口求助。而對麵西屋搬進來一家革命風暴的受益者,兩個孩子天天高唱“老兩口學毛選”,我們都不敢理他家。至今回想起來,那首歌其詞其曲,都很鄙俗。

抄家之後的一天,我因好奇鑽進了梁家的儲藏小屋,就是外院東頭的耳房,反正那時候都沒有鎖了。在雜物堆中,我發現了十幾件卷軸字畫,都是劫後餘珍。打開看了看,覺得沒有我知道的名家,就都又放下了,隻拆下了幾個牛角製的卷軸頭留著玩。我小學時就愛好書畫,常去美術館看畫展,中學時常跑榮寶齋,自己覺得挺懂,其實正是年少無知。須知那都是梁啟超的收藏啊!老年的我隻能無奈地苦笑,那些卷軸哪怕留下一幅,如今也夠換一座房了。

問一句為什麽?

1967年夏天,我家又搬家了,原因還是由於公家需要,房管所或什麽單位已經剝奪了此院產權,另有安排,給我家提供了房子必須走。我家在手帕胡同梁家大院住了正好9年,幾乎是我全部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從此與梁家再沒有來往,但因為他家是名門,所以還能偶爾聽到些音訊。

1969年1月,在毛澤東圈閱的清華大學《堅決貫徹執行對知識分子“再教育”、“給出路”的政策》的報告裏,提到了梁思成,他被作為反麵教員養起來,算作“給出路”的樣板。三年後,1972年1月梁思成逝世,新華社發表消息,高官出席追悼會,悼詞中給予正麵評價。這是林彪出逃後發生的變化,周恩來有所關照。

1981年4月,三姐梁思莊突患腦血栓病倒。她曾任北京大學圖書館副館長,這時我正在北大學習,可惜與她沒有接觸。她於1986年5月逝世。1988年,我作為記者采訪新建成的北京圖書館新館時,曾讀到她的事跡和文章,始有所了解。

五子梁思達於1972年退休,住在團結湖的公寓樓裏。我媽媽說曾經在街上遇到他,聊過幾句。他於2001年去世,享年89歲。他的大女兒梁憶冰,當年學農的,後來是植物檢疫專家,媒體上曾經有采訪報道。

八子梁思禮在文革初期雖也受到衝擊,但在技術上還離不開他,受到保護。他多次參與導彈、衛星、運載火箭的研製和發射,而且是技術負責人。80年代任七機部和航天部的總工程師,1993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這是在他的兩個哥哥當選中央研究院院士45年之後,創紀錄地成就了“梁門三院士”。

1993年11月,在廣東新會紀念梁啟超誕辰120周年時,梁家後代聚首,商議如何紀念他們的“娘”和“婆”王桂荃。王桂荃在1968年死去,沒有骨灰,沒有墓地,無處紀念。這時以思達、思禮二子為首,與諸孫輩議決,要在北京西山的梁啟超墓地為王桂荃種一棵母親樹,以示懷念,費用由各家集資。因為墓地已成文物保護單位,此議要經層層批準。終於在1995年4月,在墓木已拱的梁啟超墓旁,種下了一株白皮鬆,並立碑說明。

我雖是外人,好歹在她的屋頂下住過九年。對於王桂荃之死,我心中仍有疑問:她死於何時何地?為什麽沒有遺骸或骨灰?為什麽未能埋葬?梁家後人寫的書裏語焉不詳,在網上搜索,大多說她在文化大革命中與孩子們四散分離,最後在一間陰暗的小屋中與世長辭,卻不知小屋在哪。有一篇文章寫道:“風燭殘年的她被遣送回鄉下,在一間陰暗破舊的牛棚裏,孤零零地走完85年的人生。好心的鄉親們偷偷找了一張破草席,把她埋在山坡上。‘文革’結束,她的兒女們找來,隻能順著鄉親所指,在平地上,於想象中,在她雜草叢生的墳前哀哭。”(《人民文摘》2013年第5期,施立鬆《梁啟超二夫人:愛得卑微卻高貴》)這文學性描寫大概也是出“於想象中”,不知有何依據。遣送回鄉是哪裏?她幼年即被賣離家,隨梁啟超漂泊日本,寄居京津約70年,哪還有什麽故鄉呢?

還有另一種說法。小女兒梁思寧在1986年寫文章,紀念王桂荃的百歲冥誕,其中說:母親在被抄家後患晚期直腸癌,因為年老和無人照應,兄嫂沒同意施行手術。“她孤獨地躺在病榻上,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卻不見一個子女來看望她。”“老人臨終時隻留下一句話:‘我知道孩子們不能來。’她含著無限的悲傷離開了人間,至今連骨灰都無法找到。”如此看來又不像是遣送回鄉了。

我媽媽回憶說:西屋搬走後沒有再回來看過。1967年我家搬走後,有一次她為了辦什麽事回去,西屋的新住戶(就是唱“老兩口學毛選”孩子的父母)對她說,老太太死了,街道找兒子女兒辦喪事,沒有一個人來。

別怪我再一次表示疑問:王桂荃去世時,梁啟超的子女還有六位,除去正妻所出的一子一女,她親生的還有二子二女,孫輩有十多人,多數已成年。為什麽竟無一人送終收殮,致使屍骨無存,葬身無地?況且1968年的境遇已經有所緩和,不像1966年8月那樣危急。我理解他們中有的是“反動學術權威”自身難保,有的是身負機密重任不能分身,但總不可能人人都失去了自由,總不至於竟無一人送母親(或祖母)。我知道那個年代,是非顛倒,親情淡漠,明哲保身,人人自危,教條鼓動的是劃清界限,“親不親,階級分”。但是在民間的實際生活中,遠沒有到不許認母親的地步,不是家家都如此絕情的。應該把這歸結於“革命”年代籠罩全社會的集體恐怖,還是封建社會對丫鬟庶母的傳統歧視呢?抑或是兼而有之?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這違反人倫的事能夠發生,必事出有因。我不否認時勢所迫,卻也不該完全推卸個體的責任。

王桂荃不負梁家——以其七十多年的奉獻,以其對眾子女的養育之恩。梁家有負王桂荃——以虛假的一夫一妻、不給名分始,以老無所依、死無葬身之地終。

重訪故園

90年代,當梁啟超的後代去拜訪天津故居時,那裏住進了20多戶居民,兩座舊樓破敗、雜亂不堪。2002年,天津市政府按“整舊如故”的原則,整修了兩座樓,並建成梁啟超紀念館。飲冰室新樓作原狀恢複陳列,主要靠的是五子思達的繪圖和文字指引,他對當年景況最為熟悉。

2008年奧運會期間我在北京,回到西單手帕胡同一帶舊地重遊。西長安街南側的麵貌已經完全改觀,東有華能大廈,西有國家開發銀行大廈,隻剩中間約100米的空檔,正處於民族文化宮的對麵,還是低矮的平房。像是木桶上錯裝的短板,像是畫幅中透氣的留白。長安街南側的第一條平行胡同就是手帕胡同,東部拆平建華能大廈,實驗二小校園因而消失,西半部卻幸運地保留下來,隻剩下短短的一截。

過去的甲33號現在是22號,一座高高的門樓,紅漆大門經常鎖著,據說歸了二炮。記憶中斑駁陳舊的後牆,為迎接奧運而刷成了青灰色。在經曆了半個世紀巨變後的北京,留下了我太多童年記憶的這座四合院,居然還完整地保存著,不能不說是個奇跡。不知它還能存在多久。

2014年,我再一次探訪,故園仍在。這一次,看來不是臨時性的“緩期執行”,而是要長期保存下去了。碰到一個胡同裏的老住戶說,他們希望拆遷,但偏偏不拆了。

我和86歲的媽媽一起來到門前,見大門上套的小門似乎虛掩著,就推開門,說我們原來在這裏住,能不能進來看看。答話的人看似民工,挺痛快地就答應了。原來是院子裏正在進行裝修,主人不在,在場者都是包工隊的人,所以但看無妨。我們的運氣真好,不僅可以隨便查看,每間屋都能踏進去,不必擔心主人的冷眼。須知這裏原是部隊高官的私宅,平時絕對進不來的。這裝修也再次證明了這一片舊房不會拆遷,必是完全肯定了長期保留,才會投資加固裝修的。

一進門就發現了變化,原來有石階門檻的進門平台已經改成了緩坡,原來傳統的門框和木門已經拆掉,改成了可完全敞開的車庫式大門。進門後正對的甬路被展寬了,甬路盡頭的月亮門不見了,變成了一個車庫,這是為了首長的小轎車可以一直開進來。也就是說,我們原來進出的唯一通道被堵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在一進大門的左手,即在四合院的西北角,拆開了原來西耳房小跨院的院牆,進出皆經此而行。這西耳房是原來小兒子梁思禮來訪時的客房,現在改成廁所了。

這樣一個進出口動線的改變,說好處是走了捷徑,省了繞到南端再拐進來;但是要說不好,就是完全違反了四合院的設計法則,徹底改變原定的行進方向和空間順序,拆牆抄近路,也就是把邪門歪道變成了固定的新常態。這改變大概發生在上世紀70年代初,那時候誰講法則?誰講古建築保護?誰願意為了保留封建時代的舊規製而在實際生活中舍近求遠呢?

 我家住過的東房,2014年5月,作者攝。

從這“捷徑”走進四合院中,已經一別47年,忽然感覺它變小了,也變糙變土變得檔次低了。梁家老太住的北房,不再顯得高大;東西廂房更不足觀,原來聯通四麵的遊廊已經斷了路,四角的轉彎處已被拆除,而房前的走廊部分又把牆推出來,以擴大室內麵積。南房的中間原來是入口通道,現在幹脆堵上,增加了一間房。梁柱間和房簷上所有的傳統裝飾細節都消失了,原來那種上格貼紙、下嵌玻璃的窗子都已不見,換成了簡易的開關木窗。牆麵上能看到很多近年補砌的新磚,已不是傳統的磨磚對縫。可以推測在1976年的唐山地震以後,這房子應該有一次低水平的加固翻修。南房屋頂上蓋著苫布,大概已經漏雨。北房裏地麵鋪著簡易瓷磚,看起來像80年代的俗套。我分明記得梁家老太的北房裏當年鋪著木地板,不然怎麽激發出抄家紅衛兵搜尋暗藏武器或“變天賬”的想象力?連院子裏的樹也不對了,不見了我記憶中花開似錦的兩株海棠和一對丁香。

我和媽媽一邊看,一邊與現場的工人搭話,問知道梁啟超嗎?這房子曾經是他家裏人的。多數人不知道,僅一兩個人知道,反讓我覺得挺沒意思。

退出時再走到門洞裏,細看牆上貼的施工牆報,倒很看出些意思來。它既交代了院子的由來,又具有我所不熟悉的語言特色,值得轉錄下來:

北京市西城區手帕胡同22號院自70年代交予第二炮兵,2005年司令部辦公室交由宏廟管理處臨時代管(家屬臨時來隊居住)。房屋均屬於磚木結構,由於始建早,年久失修,房屋有漏雨現象,管線老化,部分房梁牆體受到腐蝕。在直工部的正確領導和大力關懷下,我們本著厲行節約的原則,近期我處組織了反複調研論證,製定出大修整治方案。這次整治改造是宏廟管理處在第二批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中,為兵解難辦事的具體彰顯,從而激勵了全體官兵感恩報國立足崗位再創佳績。

牆報上還寫著工程包括:1、管線改造,2、屋頂修繕,3、門窗整修,4、院牆整修,5、宿舍整修,6、衛生間整修,7、廚房改造,8、院地麵改造。施工時間是2014年4月21日到6月21日。

我們得以進院是意外之喜,但看過之後又大失所望。記憶中精英遺老的雅居,已變成現實裏軍人家屬的俗宅。大約老人回鄉看舊房,總是會產生類似的失望感覺吧。連我都從孩子變成了老者,這房子焉能不變?既然承認這房子能夠留存至今已屬奇跡,還挑剔什麽粗細雅俗呢?我能進院看到它,就應該知足了。

墓園之鬆

隔了兩天,我又要去香山附近的北京植物園看梁啟超墓,主要是為了房東王桂荃,媽媽還願意陪我一起去。

梁啟超墓園是1931年梁家在臥佛寺以東的山坡上買地建立的,四周環圍矮石牆,墓園內栽滿鬆柏。靠北正中平台上是梁啟超及其夫人李惠仙的合葬墓,由梁思成設計,用土黃色花崗岩雕築而成,墓碑上鐫刻“先考任公府君暨先妣李太夫人墓”14個大字,字體是方格陽刻,簡潔直線,非古非今的“梁體”。碑陰有建成時間和子女署名,卻並無介紹墓主生平事跡的碑文。墓園依山勢北高南低,這也自然形成了輩份之別,較低一層排列著幾個子女的小墓。但是在與主墓同高的東側,卻還有一塊臥碑,碑後立著一株鬆樹。那就是1995年眾位子女紀念庶母(實為親娘)王桂荃所植的“母親樹”。其碑文如下:

 

母親樹


為紀念梁啟超第二夫人王桂荃女士,梁氏後人今在此植白皮鬆一株。
王桂荃(1886-1968),四川廣元人,戊戌變法失敗後梁啟超氏流亡日本時期與梁氏結為夫妻。王夫人豁達開朗,心地善良,聰慧勤奮,品德高尚,在民族憂患和家庭顛沛之際,協助李夫人主持家務,與梁氏共度危難。在家庭中,她畢生不辭辛勞,體恤他人,犧牲自我,默默奉獻。摯愛兒女且教子有方,無論梁氏生前身後,均為撫育子女成長付出心血,其貢獻於梁氏善教好學之家良多。梁氏子女九人(思順、思成、思永、思忠、思莊、思達、思懿、思寧、思禮)深受其惠,影響深遠,及子孫輩。緬懷音容,願夫人精神風貌常留此園,與樹同在,待到枝繁葉茂之日,後人見樹,如見其人。

後來的訪問者多有不解,為什麽梁啟超和正室夫人都不著一字,而偏偏“第二夫人”有碑文記載,“盡得風流”?這問題我可以代答:因為梁啟超本人曾留下遺言,要求墓碑上僅記姓名,“其餘浮詞不用”。這體現了充分的自信,“天下誰人不識君”?但是王桂荃獻身梁家70餘年,身為核心近40年,生養六個子女,卻生前沒有名分,死後屍骨無存。若沒有這一碑一樹,她就徹底地什麽都沒有了。

梁啟超墓,右後方的鬆樹和小碑是紀念王桂荃的“母親樹”。2014年5月作者攝。

我媽媽站在“母親樹”碑前,說:“老太太,我們來看你了。鞠個躬吧!”我隨著媽媽一起,給王桂荃鞠了三個躬。我們給旁邊感興趣的幾名遊客,科普講解了梁家的成員關係。

走出墓園的西門,是一片蒼鬆翠柏,原來也屬梁墓的附屬林地。1978年當時在世的眾子女把墓園捐獻給北京植物園時,各種樹木900餘棵也一並移交。這時媽媽想起來,1959年梁老太太曾經說過,擴建天安門廣場需要移栽鬆樹,從她家的墓園挖走了很多棵。我一想,這兩處鬆樹的品種形貌,真是一模一樣的。

 

“梁園雖好,終非久留之地”。我與手帕胡同梁家大院的因緣,不幸正應了這句老話。在我年近古稀之時,回憶八歲開始、十六歲被無情終結的那段緣分,怎不感慨係之!

                                 2014年10月初稿

                                 2020年11月改訂

最新現場探訪:

本文的刪節版於11月17日在《北京青年報》和《頭條》發表後,當天得到曾同住西單手帕胡同的讀者反饋,說2019年回去看時,原甲33號院已拆除,建了樓房——此係誤傳。

第二天收到我的老同學“坐看雲起”的報告,說她昨天看過文章,下午的散步索性走去西單手帕胡同探訪。胡同從頭到尾沒幾個院子了,沒找到文中所說的坐南朝北的甲33號院門。(因為報紙上隻登了舊門牌號,刪掉了“現22號”。)她感覺隻有一處略似文中描述,大門緊閉著,未得入內,隻好隨手拍了一張照片。今早看見完整版,文中說到原甲33號新門牌是22號,解了一惑。翻出昨天拍的照片,放大一看,正是22號!

我回答:正是這個!感謝親自踏訪,以你的親眼所見為準。

 西單手帕胡同現22號門,“坐看雲起”攝於2020年11月17日。

感謝老同學,幸喜這個老房子還在。

[ 打印 ]
閱讀 ()評論 (4)
評論
西部的風景 回複 悄悄話 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內容帶來的親切感吧.我們隻有叫母校沒有叫父校的習慣 :-) 師兄好.80年代已經男女同校了.
毛囡 回複 悄悄話 李兄好!我找到了你們陶校長和霍老師的工資單了,這裏不能貼圖,我貼在幾曾回首論壇你的博文下麵了,可去看看。
四鍾五院 回複 悄悄話 從哪看出我是學姐?那老太太管我叫小弟,我上的男四中。
西部的風景 回複 悄悄話 問學姐好. 我78年上實驗二小. 百年校慶回去過, 已經不是老校園. 四中校友. 小時候家住二龍路. 讀此文猶如老北京看城南舊事.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