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風雨總關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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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端發小紀事——劉源、楊帆及其他(下)

(2019-05-03 12:47:11) 下一個

高端發小紀事

——劉源、楊帆及其他(下)

作者:勞力

十一

四中當時唯一的教學樓,1954年建,沒有暖氣。

1968年8月,學校裏又來了工宣隊,這是在清華大學發生了“7·27”軍、工宣隊進駐以後,在中學裏的模仿。如果說原來的軍宣隊成員還是年輕純樸、紀律嚴明的話,工宣隊師傅們就隻能說是沒文化水平低了。他們是北京市汽修四廠的裝卸工,扛大個的,忽然間被戴上了“領導一切”的高帽,卻並不具備領導的能力。但就是他們,要決定我們這些學生未來的命運。

1968年的秋天,開始清理階級隊伍,這是文革中期的又一次整人高潮。短暫輕鬆了一兩年的平民或知識分子,畢竟要複歸於異類。突然有一天我父親被扣在單位不許回家了,因為曆史問題受審查。我知道排長當不成了,但沒有主動去請辭。終於有一天王老師找我,說父親單位來函了,我不能再擔任排長。那天心情特別壓抑,離開學校後,我直接騎車去了天安門廣場,從紀念碑下對準旗杆沿著中線走向毛主席畫像,心中暗自宣誓效忠。

這時候,動員中學生上山下鄉的浪潮越來越猛。1967年的11月走了第一批,去黑龍江兵團;1968年9月第二批去內蒙古;12月第三批去了山西雁北地區的山陰縣,劉源源和與他賭過黃胄畫的鄭寶生都去了那裏。但是我拖拖拉拉地躲著沒去,他們走時,我填了一首詞送別鄭寶生,詞牌是《八聲甘州》,隻記得結尾幾句是:“容待文革二次,與賊寇、再見高低。後會有期。”

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工宣隊的師傅到我家登門動員。那天進門寒暄時,我順口說:聽說今晚有毛主席最新指示發表。他接茬道:是啊,聽說是關於上山下鄉的。我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果然晚8點廣播響了,那指示是:“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這一次我必須要走了,是陝北的延安專區。

其實那時候的中學畢業生並不是都要去上山下鄉,也有招工的名額,而這些機會總是與去邊疆兵團或窮鄉僻壤的農村交叉到來、輪番出現。這就更加強了扛大個工宣隊師傅們定人命運的權力,胡擼你去哪就是哪兒。楊帆在這時候搬出了他小兒麻痹後遺症的理由,留在北京進了工廠。

即將出發去插隊之前,我去父親單位,要求見爸爸一麵,他已經被關“牛棚”幾個月不準回家,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旁邊有人監視,父親被帶進來,呆滯地看著我,父子對話簡單而冷漠,說的都是官話。那個監視者不知是有意無意,抽身離開了幾分鍾。父親突然直視著我說:“爸爸想死,你說我死不死?”我當時來不及猶豫,覺得腦子裏打了個閃電,立刻回答:“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們怎麽辦?”他沉默了,隨之那監視者就回來了。我的這句話,救了父親一命,沒有把生離演成死別。那時我剛滿18歲。

事有湊巧,我父親的工作單位,就是劉源後來上的學校——北京師範學院。

十二

我們是1969年1月下旬坐火車去延安的,連春節都沒準我們在北京過。幾個連續十多年的同學發小,從此風流雲散,各奔前程。在將散未散之際,還有一個情節,掀起一個小高潮。

鄭寶生和劉源去了山西雁北山陰縣,我與鄭保持著聯係,從陝北到北京都經常通信。有一次他告訴我,冬天裏別人都走了,隻有他守在集體戶裏,室內氣溫是零下六度,沒有火,他在嗬凍給我寫信。下麵這事就是他告訴我的。

劉源下到底層農村,肯定更成為被關注的對象,老同學知識青年也負有監視他的責任,他的信件要被截留檢查——這雖然不合法,卻不足為奇。有一次他寫信給北京同夥,要他們尋仇報複留在北京的“對頭”,就是楊帆,“打斷他的腿”。這信被同村的知青拆閱了,於是一邊通知楊帆,一邊向上級匯報,所以報複沒能得逞,劉源大概又為此挨了整。據說此事被匯報到中央,江青曾直接過問。

幾十年之後,我已記不清這場恩怨情仇的具體起因。按當時的觀點看,當然是要報複打人者不對,但是將心比心,也能從反麵推測出,對方會把人逼到了什麽地步,方令他出此下策。本是一起長大的發小,十幾年的同窗,何致於拚個你死我活?“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後來我聽說,楊帆為此事直接寫信給江青感謝,是如此開的頭:敬愛的江青同誌,您還記得我嗎?是您親自派人保護我,使我免遭某人的毒手……

我和鄭寶生的語文都好,兩人曾經計議,想以那三年的風雲曆程為題材,合作寫一部長篇小說,我們拉出了結構提綱,安排了人物設置,並寫出了幾個片段。記得楊帆也參與了一部分,試圖以他作為原型來塑造主角。這小說近結尾處的一段高潮情節,就是在插隊的陝北農村(更有革命意義),為了製止高層走資派子弟的報複,而翻山越嶺,星夜追信的故事,當然不能按原事實寫成是私拆了。這部“少作”,幸虧沒有寫成。

十三

此後幾年,各位發小同學間沒有什麽聯係,隻是聽說先後都回到北京,當了工人。1977年恢複高考時,劉源在北京起重機廠,單位以超齡為理由,不準他參加高考。他直接給“鄧叔叔”寫信,才獲得參加考試的資格。似乎是輕車熟路,尚記11年前,他親手轉遞的廢除高考信嗎?這樣,他考上了北京師範學院學曆史。

同一年,楊帆考上吉林大學學經濟,印紅標也上的吉林大學,張帆進入北京經濟學院,我則考入北京大學中文係。薄熙成沒有考大學,他在北京市的工藝美術係統當幹部,這是繼承了他媽媽原來的工作領域。鄭寶生留在山西大同,到文聯任編輯。

大學期間,1979年9月實驗二小70周年校慶,發小們得以再見麵。從1949年以後,這是學校第一次為自己過生日。我當時是戴著北大校徽,非常驕傲地回去的。校園裏的格局沒有變化,但是為什麽感覺什麽都變小了呢?王光美作為校友出席上了主席台,當時她才剛剛從秦城監獄被放出來幾個月,而劉少奇還沒有正式平反。劉源、薄熙成和張帆都來了,在外地上大學者缺席。我那天帶了相機去,拍了幾張黑白照片。

實驗二小70周年校慶合影,1979年9月。前左二薄熙成,左三霍懋征,左四王光美,左五副校長汪琪,左六劉源,右一作者,上排左一張帆。圖中有7位我班同學。作者提供

1980年,在北京市海澱區的大學校園中,發生了前所未見的競選。聽說劉源參選了,他當時的競選演說,後來流傳了很多年。

轉眼過了將近10年,1989年4月底,當北京的社會秩序還算正常的時候,時任北京市旅遊局長的薄熙成作東,邀請小學同學到他治下的燕京飯店聚會,到了20多人。這是我們班畢業分手25年後的首次再聚首,那時大家都是38歲,有了家小,事業初成。劉源在河南被選為副省長,沒能到場。在跟薄熙成握手時,我說多少年不見了,本是個虛話沒指望回答。但他馬上給出最精確的回應:是在1968年X月X日的批鬥會上吧?倒令我不好回答,敢情他一直記著這個日子。那一次薄熙成說,他家原來在西城區按院胡同的院子後來讓姚文元家住了,前後兩屆主人結果都倒了黴。原因可能在風水上,他看過一本風水書,“前不栽桑,後不種柳”,那院子裏有桑樹。當然,他是當笑話講的。

這次聚會以後,同學楊帆發起調查,請大家寫下對小學的感言。我在給他交了卷後不久,就出國了。兩三年後在海外,有人給我看一本複印的書,叫《共和國的第三代》,作者就是楊帆。我看這書名字叫得很大,內容卻是以我們小學這個班同學的經曆為主要例證,還聯係到杜勒斯的預言,歸結到要保持江山永不變色,正對應著那個年代防止“和平演變”的時髦主題。我是真心地不敢苟同。

後來的日子裏,我與同學們天各一方,好在信息工具越來越方便,能不斷得到發小們的消息。劉源的發展眾所周知不提,薄熙成去經商了,把政界的前途讓給了二哥。楊帆做了政法大學教授,自稱非主流經濟學家,是一派的代表人物。他在學校裏個性十足,曾與學生發生衝突,人稱“楊帆門”。他還是“烏有之鄉”網站的主力,屬“左派”大佬,在社會上十分活躍。印紅標任北京大學國際政治係教授,在文革史研究方麵用力甚勤,頗有建樹。張帆赴美留學,曾在紐約市政府經濟部門工作,後海歸講學,參與創建了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和國家發展研究院——他才是踏踏實實做學問的經濟學家。而中學同學間聯係很少,聽說鄭寶生後來也回北京了,在《中國煤炭報》做編輯。

2007年,劉源、薄熙成在薄一波追悼會上。

2009年,實驗二小度過了她的百年大慶。2010年,我們熟悉的園林式校園被拆遷,因為它距離西長安街太近,大街的南麵要建華能大廈,它比北麵的民族文化宮晚了50多年。而馬連良家和我家住過的四合院,奇跡般保留了下來。實驗二小被遷移到新文化街111號,建起了現代化的教學樓,仍是眾生追捧的名校。但是對我們來說,卻是舊址無存,人物皆非。而北京四中的老校園,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就拆除重建了,新建築極有特色,堪稱典範,可我竟然一次都沒有回去看過。

霍懋征老師在這一年2月逝世,享年88歲。聽說時任總理溫家寶出席了她的葬禮。我們班的許多同學都到了八寶山,形成一次團聚。楊帆拉著劉源合影,這樣的機會很難得。我身在海外,隻能遙寄哀思。

劉源與楊帆,2010年2月在霍老師追悼會場外。作者提供

2011年,小學同學們都60歲了,我在4月回國,終於再次歡聚一堂。此次距離上次1989年的聚會又是22年了。大家都老了,很多同學退休了。薄熙成來了,還是那麽愛開玩笑;朱援朝來了,顯得財大氣粗,喊著為大家加菜;劉源在總後勤部政委任上,沒有來,留了信說是因公務不在北京。大家誰也不問這些年來的經曆,不提事業發展官居何職,隻敘舊情、祝健康。我與京劇世家的馬小英合唱一段《沙家浜·智鬥》。這一次楊帆對我說:“你文筆那麽好,倒是寫點東西啊!”

後來我才知道,那時候楊帆與人合作,剛剛出了一本書《重慶模式》,為我們那位老校友主持下的政績,做出理論性的歸納。可是薄熙來本人在公開講話中,並不承認有“重慶模式”。僅僅一年以後,形勢大變,薄家出了事,我在網上看到楊帆又出麵辯解,指責“極左派”,與重慶和“烏有之鄉”作切割了。

也是在這一年裏,小學同學朱援朝逝世了,劉源在總後帶頭揭露了穀俊山。時新的消息不斷湧來,比如幾位“紅二代”對文革的反思道歉,比如官員腐敗、大老虎被打的種種傳聞,比如老百姓對權貴子弟靠父蔭發財的強烈不滿。我在這樣的背景下回顧小學生活,才發現那小小校園也不是理想的伊甸園,不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源。到中學就是風滿樓頭,雨驟風狂 ,是矛盾的大爆發了。不知是不是因為這,中學我們班的同學從來沒有聚會過,連微信群都沒有建。

我出身平民,或許是出於偶然,或許是非常幸運,得以與“公子王孫”為同學,甚至可稱“陪太子讀書”,能夠連入名校,受到當時中國國內最好的教育。無論實驗二小還是北京四中,我所在的學校和班級,都是特例,屬於塔尖上的幸運兒,並不能代表中國兒童和少年的大多數。以此為案例去認識所謂“共和國的第三代”,顯然有偏差,我不能認同。高幹二代與平民子弟的差別,也許在小學時還不明顯,那是被暫時掩蓋著,但隨著長大成人必然暴露擴大,以致形成尖銳矛盾。這矛盾在我們的中學階段激化爆發,那當然有文革亂世特殊的曆史背景。而幾十年後進入所謂盛世了,這差別和矛盾卻始終鮮明,乃至愈演愈烈。正是舊已有之,於今為烈。

近日,老同學楊帆又火了幾天,他主張要公開四十年來中國所有的博士論文以辨真偽,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因為他,讓我重新拾起五六十年前與發小們在一起的回憶,忍不住也重新審視了一番。我看見他自稱:從小與劉、薄“三人一直要好”,如果沒有文革,他“應在十七歲左右上北京大學或者公派法國留學”。見此言語,不禁莞爾。我若不說,其誰複知?於是就寫下了這篇紀事。稱他們為“高端發小”,誰曰不宜呢?

 

2019年4月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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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passerby2016 回複 悄悄話 Some people thought it was ok that the teachers/principal who used to be well respected/loved got beaten to death in public, I did not, even when I was less than 10 years old. I was definitely in fear. I still recall my own mother talked about her well respected professor was beaten to death in his home in my neighborhood, she did not think it was ok. When I went to the middle school, it was clear to me that all the propaganda was bullshit.
四鍾五院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passerby2016' 的評論 :
你把50年前和50年後混淆了,人是會變化進步的。
四鍾五院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passerby2016' 的評論 :
那說的是1968年。那年你就要求一個中學生獨立思考,這要求有點高。
passerby2016 回複 悄悄話 劉源,平庸maybe. He was not 在父蔭的庇護下一帆風順,官運亨通. His 官運 was blocked by his behavior in 89年. He supported Xi by fighting 穀俊山, but was kicked away afterwards by Xi. It was said there only two senior officers in the entire PLA who did not take a bribe - 劉源 and 劉亞洲
passerby2016 回複 悄悄話 劉源78年jointed the only real election. 89年supported students. Helped fellow student in college. In recent years, often organized and provided space for college student reunions. As the author pointed out, sometimes attended student reunion of elementary school.

The author came from an intellectual family. Both parents were prosecuted during culture revolution. the author himself is among the brightest youngsters. Yet,
那天心情特別壓抑,離開學校後,我直接騎車去了天安門廣場,從紀念碑下對準旗杆沿著中線走向毛主席畫像,心中暗自宣誓效忠。
Apparently, the author did not know how to think independently, even through he was a good writer. And he is still a good write as evidenced by the article.
二舅 回複 悄悄話 倒是作者筆下的劉源,給人一種平庸,能力低下的感覺。他從小到老,除了少年時期在文革中吃了些苦,基本都在父蔭的庇護下一帆風順,官運亨通,直至官拜上將,當今社會不公由此可見。
二舅 回複 悄悄話 揚帆在當今這種人人自危的高壓政治形態下,還敢提出檢視四十年來的博士論文主張,至少證明他有挑戰專製的勇氣,也有為朋友打抱不平的俠義,應該是個很有正義感的人。
TakeMyTime 回複 悄悄話 不錯!
清漪園 回複 悄悄話 楊帆有才嗎?我咋不覺的?
地球人三世 回複 悄悄話 一介平民出身的楊帆那樣張狂,是不是秀才茅坑裏的蛆,也沾了一身貴胄子弟的味道?
清漪園 回複 悄悄話 您這些發小真夠高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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