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無風雨也無晴

二十多年前，我大學畢業，學的是生物，大部分的同學都出國了，我沒好的去處，隻好呆在本校保研。畢業時人去樓空，孤坐寢室，真是一貧如洗，四壁途光。讀了不到一年的研究生，才發覺國內科研水平實在太差，呆下去隻是浪費時間，所以選擇退學，賴在學校蹭住，考T考G，準備出國。

當時我父母在南方的一小城工作，每月工資就一百來塊。帝都萬事皆貴，白居不易，為了糊口，隻好先找了份家教。教的是一個外國小孩，他家住在俯視建國門的豪華公寓裏，父母都很和善，我忍不住問他們房租多少，被告知3000美元一個月！那時美元兌人民幣8點幾，黑市十二三，這樣的租金對我來說就像是天文數字。

為了賺錢交報名費，我在三角地隨便撕了一張招零時工的帖子，跑到國貿那邊去應聘。等我換了幾次公交趕到時，人家還剩半小時就要關門了。幸好麵試的是一個人大畢業的小姑娘，當年沒上我們學校可能是她人生的一件憾事吧，所以趕人之前還和我聊了幾句。聊完說今天實在沒時間了，要不你明天來吧。臨走時還問了我一句，你POWERPOINT熟吧？我說“那當然！”

90年代中計算機在中國還未普及，生物係的小孩很少有機會碰，我連POWERPOINT是什麽都不知道。回來正趕上下班高峰，公交站黑壓壓一片幾百號人。雖是起點站，擠了幾次居然都沒擠上去。當時北京已有涼意，一陣秋風吹過，落葉紛紛，飄零於高樓之間，自己

也如浮萍，置身其中，望不盡天涯路。剛好旁邊有一年輕人，也要去中關村，於是相約打車。他也是個身無分文的北漂，一路上大家幻想著怎樣空手套白狼，並沒有覺得自己窮，隻有對未來無限的憧憬。

回到學校就趕緊打聽POWERPOINT是什麽，找到一計算機係朋友那上機，花了一晚上惡補，速成POWERPOINT“專家”，沒想到第二天麵試的時候居然還讓我給蒙混過關了。同時被招的還有一個清華的孩子，我當時還很納悶：這公司譜真大，找零時工還這麽挑剔？後來才知道這公司叫McKinsey & Company，她們忙不過來，需找幾個零時工加班。

負責招聘的小姑娘告訴我加班費一小時100人民幣，剛開始我還以為聽錯了。看在錢的份上，我對加班特熱心。有時幹到半夜，隻能騎車回家，白天車水馬龍的大街頓時安靜下來，想著這一晚下來和我爸媽半年掙的差不多，一點也不覺幸苦。後來知道公司裏那些哈佛畢業的海歸一年幾十萬美元，心想大家的起點差別也忒大了！

當時中國還在爭取入WTO，但世界各大公司已在準備為進入中國布局，國內一些有遠見的企業和部委也想走出去。在那打雜能看到很多谘詢策劃的案子。運籌帷幄之間，隱約能看到中國正麵臨幾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前朝留下來的貧民窟中現代化的高樓如雨後春筍般崛起，新舊體製轉變之間，老的一代被淘汰下崗, 同時給年輕人無限的機遇，真是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半年後，我和清華的小孩都拿到了留美的獎學金。那孩子是北京人，覺得將來國內的機會會比國外多，居然放棄了出國的機會！我從小在一鳥都不拉屎的山溝裏長大，眼界和格局都不如別人, 我那時的價值體係裏城市一定比鄉下好，外國一定比中國好。於是借了幾百美元，買了張單程機票，懷揣著做科研的夢想，踏上了美國這片陌生的土地。

到美國沒多久，很快意識到自己天資有限，科研底子太差，這輩子拿炸藥獎是沒戲了。於是決定退學，隨便找個工作，了此殘生。但生物沒有PhD根本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即便找到，生物PhD的工錢的和墨西哥民工沒多大差別。沒辦法隻好找幾本計算機書臨時抱佛腳，去應聘碼工。還好抓住dotcom的尾巴，在當地一IT企業找到實習的機會，希望過後就能轉正辦身份。

我們部門在研發一個新項目，大家沒日沒夜在趕活，產品發布前一天公司宣布有重大決定，要大家去開會。CEO來了先是一大堆同誌們辛苦了的BS。然後話風一轉，說現在dotcom 泡沫破滅，大的環境不行了，公司決定關掉你們這個部門。

大家都懵了，我當時OPT馬上就用完了，這要被雷了，我書讀不成，美國也沒法呆了。會一開完我就去其它部門挨家挨戶敲門，不管認不認識，不管什麽活，我都願幹！居然還有一個部門被我說動，收留了我。接下來的幾年就是一波接一波的裁人，坐我周圍的人一個接一個的消失了，最後連當時決定收留的的 VP也被掃地出門。公司沒把我幹掉可能是因為我能幹活，但最拿得少，性價比高吧。

後來終於熬到轉正，公司替我辦綠卡，但半路殺出個本拉登，我的材料在911之後才遞上去。比我早遞一星期的中國同事，綠卡不到一年就下來了。但等我的時候就多了個 Name check, FBI的罪犯庫裏一堆恨我同名同性的罪犯. 我的申請放了六七年也沒人理。

幾經周折終於拿到綠卡，可以離開原來那家公司找工作。於是2008跳槽到一家矽穀的公司，本想幹一二年站住腳跟後就自己出來創業。但馬上又遇到席卷全球的次貸危機。美國很多買了房的人都在水下，大批公司破，大量民眾失業，整個世界一片淒風慘雨，好像資本主義快要走到盡頭的樣子。

幸好我加入的這家公司發展極快，牛人很多，在那混能學到很多新的東西，於是沒想到這一呆就是十年。剛開始我們小組才幾個人，一天能替公司掙~$1M, 感覺比印鈔票還快。幹了幾年混成小頭目，有陣子還頗有點成就感。可不久就意識到我隻不過一個龐大機器中的一個零件而已，公司裏能人多了去，其他人在我這職位上可能比我幹得還好。想明白了這點後我就不再追求所謂的career development，每隔一二年換個好玩的項目，閑雲野鶴，安心做碼工。

在灣區幾家大公司做技術的碼工能混到Senior/Staff level很多，一年大概$30～60萬，所以每年一粒米的雙碼家庭並不稀奇。但加州各種稅加起來40～50%，基本上半年就白幹了。灣區生活費用也高，一般自住的房子至少要$2～4M,小孩如送私校，每人每年4～5萬，在加上其它各種費用，每年能有10萬左右free cash flow就不錯了。

我不大喜歡折騰房產，主要是嫌煩，我也不會挑股票，於是業餘時就隻能做做S&P相關的衍生品。昨天清理賬戶，發現淨資產居然已過億（RMB），自己都不太相信。小時候覺得億萬富翁是個遙不可及的概念，現在伸手可及了，可發現自己生活並沒多大改變：還是朝九晚五，上下班忙著接送小孩。

壇子裏總有些人喜歡比來比去，TF vs 碼工，房產 vs 股票，等等。其實每個人的能力，境遇，喜好都不同，你說你的鞋子合你的腳可以，非得爭你的鞋子比別人的鞋子更合腳就沒意思了。人有時覺得有必要justify自己職業人生的選擇，其實隻是自己底氣不足。就像一個人走夜路，大聲說話，更多的是為了給自己壯膽而已。

至於投資，條條大路通羅馬，不同的資產就像高速上不同的車道，不可能一條lane暢通無阻，另一條堵得水泄不通，短時間內可能會有些差異，但如果你跑的是長途，差別不會太大。每個人自己賬麵上的得失總是一清二楚，你的方法要是真管用的，悶聲發大財還來不及呢，哪有空和人爭口舌上的勝負。

從大的方麵講，決定長期投資收益的無外乎大勢，杠杆，和運氣。過去二三十年，真的大勢一是信息產業革命，二是中國的市場化。不管是在北上廣深買房做生意，還是在矽穀做碼工兼炒房。來錢比較容易的，大多都跟搭上這兩輛順風車有關係。相反如果站錯了風口，如Warren Buffet收購的Berkshire Hathaway，即使個人最牛B也無力回天。

杠杆則是個雙刃刀。用得好時，你可能會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誌；可這刀用得稍有不慎，一夜之間也可能會全功盡棄。所以一個人的成敗，跟運氣還是有很大的關係。順風順水的時候，最好別把自己太當回事，這樣碰到逆境的時候也不會太失落。

人生一世，求名求權求色的都有，為了生計，大家都得求財。財富能會給你一定的自由和安全感，但不一定能給你生活裏最重要的事. 再有錢，孩子還得自己養，老婆還得要自己睡吧。投資理財，就是一場遠足，別太在意能走多遠，重要的是經曆風雨起落後，還有心情看風景：

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

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

微冷，

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

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不惑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