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有夢書當枕

從上海到西雅圖,從新聞采訪到中文教育,唯一不變的是對文學的熱愛。愛讀中英文好書,愛聽古典音樂,愛看驚心動魄的影視劇,愛美食,愛烹飪,這一切都融入筆端,和同人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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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手

(2019-06-17 14:05:52) 下一個

曾經有人說,我的手和父親的手像,這話讓我愕然。我仔細端詳自己的手:皮膚白皙,手背平滑,手掌紅潤,手指修長,指腹鼓鼓的,富有彈性,指甲修剪得幹幹淨淨--一看就是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而父親的手,是怎樣的一雙手啊!皮膚像樹皮一樣粗糙,結著層層的繭子,灰指甲厚厚得堆積起來。冬天的時候,會有深深的皴裂,一塊塊紫紅的凍瘡。這兩雙手似乎沒有一絲一毫的相似,就像我對父親多年的賭氣、冷淡、隔閡。

記憶中的父親就和他的手一樣粗糙,沒有一絲絲溫柔的情感。年長我十歲的哥哥在青春期的叛逆時候,經常被父親掌摑,他那蒲扇般的大手在哥哥的臉上留下一個觸目驚心的手印,顏色鮮紅,手指粗長,巴掌寬闊。他幾乎不打我,對我非常寵溺,但是因為他對母親的冷漠和不體貼,當他拿他的大手來拉我的小手時,我會下意識地甩開,嘴裏找個借口:“太粗,弄痛我了。”我會看到父親臉上受傷的表情,看上去比冬天用雙氧水泡手上的凍瘡還要痛。

我童年時父親已經步入中年,他的滄桑和衰老我都覺得是理所當然的。我無法想象父親也曾年輕過,也曾是一個充滿理想和激情的青年。直到有一天,我的阿姨和我聊天,提到父親第一次到外婆家登門拜訪:“大姐夫那時候梳著飛機頭,打著一把紙折扇,雪白的手,長長的手指,真的是風度翩翩啊!”當時我震驚不已,頓時覺得穿越了時光隧道驚鴻一瞥,看到了父親的韶年。

回家翻開相冊,我仔仔細細地看完了父親所有的照片--十二歲離開鄉下的乳母家來到城裏,眼中帶著膽怯和好奇;中學時代和同學意氣風發合影,正是他們都考上了理想的大學;在有“交通大學”印章的照片裏,他笑得無憂無慮,似乎等待著他的是鵬程萬裏。

是什麽時候,父親的臉上寫滿疲憊,手上刻滿了歲月無情的痕跡?是畢業後從上海大都市遠放鄭州,一天隻有兩餐飯,沒有南方人熱愛的大米,還要在工廠裏經受強大的體力鍛煉,在文鬥武鬥中提心吊膽?在北方的冬天,沒有熱水,沒有護膚品,沒有母親的照顧,他的手生了嚴重的凍瘡,年年潰爛。是在母親反複奔波,到處請求後調回了無錫後在化肥廠工作,被化學品侵蝕了肌膚?一年年,父親的骨節越來越突出,指間縫隙清晰可見。漸漸地,他的指頭幾乎都被老繭覆蓋,常常看到他拿著一把小刀削去一層才能紓解痛苦。至於他的灰指甲,也是在當年集體住宿的衛生情況下染上的,用藥水泡過,吃過對肝有損害的藥,最後隻好聽之任之了。

但是父親靠著他堅強有力的雙手支撐過了艱難的歲月。在他擔任大學教師時,正是知識分子薪酬最低的時候,他為了增加家庭收入,白天上完班還去夜校兼課,累了就把雙手扶住講台,支撐住自己疲憊的身體。家住陋室,沒有管道天然氣,他五十幾歲用大手抓住液化氣瓶搬上搬下自行車,直到後來提供送氣上門服務。母親在冬天免了他一切沾水的活,但是多少年的病根總是無法除去。他參加同學聚會,如果有發跡者提議去洗澡洗腳,他一定逃之夭夭,說:“沒得惡心別人。”

終於,在陰冷潮濕的江南也有了冬天的熱空調之後,父親的凍瘡好轉了。但是他的手不複靈活,變得僵硬。在玩我給他帶的蘋果手機時,我看著他笨拙地用食指點觸屏,常常力不從心。用指紋解鎖時,他的指腹已經磨得極薄,很難成功解鎖了。這時,我會主動握住父親的雙手,帶著他一點一點移動手指,劃過屏幕。

在我自己到中年時,我的手也留下了艱難生活的痕跡。我不再在意父親的手的粗糙。握著他的手,我覺得那麽溫暖,讓我心中平靜,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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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c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清漪園' 的評論 : 抱抱!我爸爸現在虛歲84,身體還不錯,可惜我不能多回去跟他相聚。今年寒假回國,一定要好好盡孝。
清漪園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我也想起了我老爸的手。當我趕回北京的醫院拉開冰櫃,看到父親的遺容後,立即拉拉鏈去去找父親的手,多想再一次緊緊握著老爸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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