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送
不送生下來時,不叫不送,他長得好,白白胖胖、安安靜靜的。人人都說這孩子真好看。爸爸媽媽萬分寶貝,取了個名字叫天送,可是到了三歲,還不會說話,醫生說他是自閉症,智力會不高。爸爸不高興,不想要他,要把他送去福利院。媽媽堅持要留下他,說無論怎樣,也要好好地把他養大,還給他改了名字,叫不送。
爸爸總想再要個孩子,媽媽卻說沒有精力再要一個了。兩個人和平分手,說不上誰對不起誰,一個選了不送,一個選了未知。爸爸把所有的家當都留給了不送母子:
“我淨身出戶吧!雖說咱們也沒掙下什麽家業,但是分的話,就更少了。算是我這個當爹的,給送兒的一點補償吧。”
媽媽說:
“你也不用覺得愧疚,我和送兒都不怪你。你再成個家,養個兒吧!”
不送模樣相當周正,五官清秀,身材高挑,隻是從不與人有目光交流。當他看你的時候,讓你覺得你自己是一個透明體,而不送的目光穿透了你的身體,看向更遠的地方去了,你無法捕捉到他的目光,當然,也無法捕捉到他的心靈。無論在什麽場合,不送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媽媽身邊,隻要手裏有個東西,便旁若無人地、不聲不響地一直玩,不吵鬧。
媽媽寸步不離地守著不送,怕他被人欺負了去,也怕他自己出危險。不送勉強讀完了9年級,已經老大不小,不可能再與比自己小好幾歲的孩子一起讀書了。媽媽想就這麽養著他,自己打了兩份工,還帶回家一些手工晚上做。每天起早睡晚,媽媽不睡,不送也不睡,一聲不響地坐在一邊陪著。有一天,媽媽實在累了,不知不覺靠在椅子上,睡著了。
清晨,媽媽醒來時,發現不送也伏在桌子上睡著。地上、桌子上到處都堆著不送替媽媽粘的紙盒。媽媽拿起來一看,全都粘反了,把有商標的那一麵都粘到裏麵去了。媽媽想到又要返工,心裏著急,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聲音:
“送兒!你怎麽亂動媽媽的東西?”
不送被驚醒了,揉了揉著眼睛,一臉驚慌:
“不送,幫!”
媽媽看著不送,臉上、身上、手上都是幹了的膠水,一塊一塊的硬了。媽媽心軟了,伸手扣了一下不送臉上的膠水,不送躲了一下:
“疼!”
媽媽眼睛濕了,她擰了一塊熱毛巾,給不送擦手、擦臉。不送說:
“不送錯了,媽媽生氣。對不起。”
媽媽拿起不送粘的盒子說:
“不送以後不要動媽媽的東西,這個都粘反了,”她指著被不送粘到裏麵的商標說,“這個花花應該在外麵。你呀,越幫越忙!我還得都拆了返工!唉!前功盡棄了!”
不送低著頭,拉著媽媽的衣角,一言不發。媽媽摸著他的頭,說:
“好了,不送累了,一夜都沒睡,今天不跟媽媽上班去了,睡覺吧!”
媽媽給不送洗好臉、擦幹淨手,又給他換了幹淨的睡衣,看著他在床上睡下,替他掖了掖被子,撫摸著他的頭,說:
“送兒乖乖睡覺,醒了就在冰箱裏拿東西吃,不要出門。”
不送看著天花板,點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
下午,媽媽下了班,急急忙忙趕回了家,推開家門一看,不送趴在地上,臉上、身上、睡衣上,哪哪都是顏色,而那些被貼反了的紙盒,全都被不送畫上了商標,而且畫得十分逼真。媽媽看著那些紙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送兒,這都是你畫的?”
媽媽把不送畫的紙盒拿去交活,全都被退了回來:
“我們的商標是注冊商標,怎麽能隨便畫呢?”
錢沒有賺到,還賠了錢又多搭了兩個晚上,拆了重糊。但是媽媽拿著不送畫的商標,越看越覺得不可思議,都說自閉症的孩子智力低下,可是不送無師自通,竟能畫得這麽好。
第二天,她拿著不送的畫,帶不送到了一所特殊學校去谘詢。
學校的谘詢師看了不送的畫,頻頻點頭:
“這孩子真的沒有經過任何訓練?”
不送媽媽說:
“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喜歡畫畫。”
谘詢師對不送的媽媽說:
“女士,你的孩子的確是有天賦的,但是要想他的天賦得到充分開發,相關的訓練是非常必要的,而且這個過程,很辛苦。”
媽媽說:
“隻要他有這個才能,吃多少苦,我都願意。不過,這孩子是一個自閉症患者,他的智力不高啊!能學得會嗎?”
谘詢師說:
“自閉症是嚴重的腦發育疾病,與基因的變異密切相關,他們與生俱來地帶著某種缺陷來到這個世界,他們可能外觀俊俏、動作靈活,但缺乏社會交往能力,語言交流有著顯著的異常,多數孩子存在狹隘興趣與重複刻板行為。自閉症患者中,大約有70-80%同時伴有發育遲滯,在智商檢測中達不到70分及格線,但是這並不說明自閉症等同於智障。而在現實生活中,很多自閉症患者表現出令人驚奇的天賦,醫學上定義為‘學者綜合征’。這些人在自閉症患者中大約不到10%。
“比如不用計算器即可心算某年某月某日是星期幾、比如對音樂具有超乎常人的音準和音高、以及一些記憶力天才等等。因為他們很少與其他人交流,因此這些天賦往往很難被發現,需要與他們朝夕相處仔細觀察才能挖掘出來。
“美國著名的精神科醫生Treffert醫生寫過一本著名的書《孤島天才》專門介紹那些天才的自閉症兒童。
“《冬之蘊涵》、《大海》、《春之月》3幅作品的作者李捷麟是一名自閉症患者;英國一位5歲小畫家自閉症小女孩艾瑞斯·格蕾斯·哈姆肖的畫曾售出1500英鎊的高價;金·匹克在生活方麵異常低能,4歲才會走路,但卻擁有超常記憶能力,精通從文學到曆史在內的15門學科,能一字不漏背誦至少9000本書的內容。愛因斯坦、莫紮特很大可能屬於這個群體。”
不送媽媽吃驚地說:
“真的假的?”
谘詢師說:
“有的學者有這個說法。不過澳洲的托尼阿特伍德教授是國際最著名‘學者綜合症’研究專家,在他的病人中,就有諾貝爾獎獲得者。盡管有爭議,這也是一方觀點。”
不送媽媽下決心了,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都要讓不送得到必要的訓練。
不送成了特殊學校的學生,雖然他不會表達,但是媽媽知道,他是開心的。每天回到家裏,總是不停地畫呀畫,從不知疲倦。凡是他看到的,都畫下來,媽媽常常驚奇地發現,他畫的很多細節,都是自己天天看到,卻熟視無睹地忽略的。媽媽拿著不送的畫,自語著:
“這個觀察力,真是不得了啊!”
媽媽心裏真是感到安慰。
從此,媽媽有了目標了,她要把不送培養成畫家,讓他將來可以養活自己。她給不送買各種繪畫用品,閑下來就帶不送去山上、海邊、公園寫生。
有一天,他們來到了桑塔莫妮卡海邊,不送媽媽緊緊地拉著不送的手,生怕他走丟了,兩個人在棧橋上走了好久,媽媽有些餓了,就停在一個攤販前邊排隊,隊不長,不久就排到了,媽媽鬆開了不送的手,一邊掏錢包,一邊看著看版上的菜單,問不送:
“送兒,你想吃點啥?”伸手往身旁一抓,抓住了一隻手,感覺不對,回頭一看,是一個姑娘,正一臉驚愕地看著自己,她連忙撒開手,“對不起!對不起!呃,請問,你看見在我身邊的那個年輕人嗎?”
那姑娘微笑著搖搖頭:
“沒關係,”接著指著旁邊說,“他剛剛往那邊去了。”
不送媽媽看著“那邊”熙熙攘攘的人們,越過攢動的人頭,並沒有看見不送,她心裏十分焦急,就這麽一眨眼的功夫,不送就不見了!
媽媽焦急地一個攤位一個攤位地找,逢人就問,卻沒有一點結果,就這麽一眨眼的功夫,不送就像蒸發了一樣,不見了。從中午到下午,從橋上到橋下,媽媽發瘋了似的尋找著。
天慢慢暗了下來,海風從被烤著的灼熱漸漸涼了下來。洛杉磯的天氣,白天是烤箱晚上就變成了冰箱。媽媽的嗓子喊啞了,眼淚流幹了,海風把她的頭發吹亂了,有的貼在臉上,有的豎在頭頂。華燈初上的桑塔莫妮卡,從沙灘一直綿延至大海的太平洋樂園(Pacific Park)便會成為一片歡樂的海洋。各種派對歡聲笑語、街頭加州風情的樂隊聲情並茂。摩天輪、過山車等遊樂設施上遊客遊尖聲歡叫,人潮、人聲淹沒了媽媽的呼喚聲也淹沒了不送的身影。這一切更增加了媽媽尋找不送的難度。精疲力竭的媽媽,頹然地坐在路邊,淡淡地看著狂歡中的人群。
不知道過了多久,人群已經散了,隻有媽媽還失魂落魄地坐在那裏,她完全感覺不到海風的冷,幾個小時前的滿頭黑發,竟然已經都白了。流浪漢們開始聚集在橋上,爭奪著地盤,看到了不送媽媽,以為她是新來的,便推搡她、辱罵她、驅趕她、搶奪她的包。她忽然清醒過來,護著自己的包,狂喊著救命。越來越多的流浪漢圍過來,起哄、圍觀,她隻是聲嘶力竭地呼喊,最後變成了嚎哭,終於有人報了警。
媽媽在警局講述了不送走失的經過,拜托警察幫忙尋找。警察說,有一個捏泥人的藝人,送來了一位年輕人,他說,這個年輕人看他捏泥人看了一下午。他收攤要走了,這個年輕人就跟著他走,嘴裏就一個字“學”。後來藝人給了他一塊泥,他就捏了一個女人,嘴裏說著:
“媽媽。”
媽媽請警察就帶她去看看,是不是她的兒子。他們看到不送坐在那裏,旁若無人地用手裏的泥,捏了一位值班的警官,竟然惟妙惟肖!
急火攻心加上冰冷的海風,加上長期超負荷工作,媽媽病了,開始她極力忍著,直到發起了高燒,才不得不去就診。醫生說是肺炎,必須馬上住院治療,否則的話,有生命危險。但是她離不開不送,悄悄地回家了。
回到家裏,她就教不送做飯,家裏爐灶原本就不用煤氣,怕不送不小心引發火災,現在連電爐也不能用了,媽媽教不送用電飯鍋做飯。沒想到,不送會煮飯也會蒸東西,還會煮粥。原來是他天天看媽媽做飯,就會了。媽媽帶著不送去看墓地,錢少,買了一塊小小的,寫兩個人的名字,將來不送要和媽媽葬在一起。媽媽帶不送去認了地方:
“這裏就是將來媽媽睡的地方,這是媽媽的名字—何毓秀,這是你的名字……”
不送說:
“我知道,何不送。1990--……為什麽媽媽寫了2017,不送沒有寫?”
媽媽撫摸著不送的臉:
“到那一天,你來陪著媽媽,會有人寫上去的。”
不送說:
“不送現在就陪著媽媽!”
媽媽說:
“要等很多很多年呢!”說著,她忽然停住了,“我有辦法讓你天天陪著我了!”
媽媽帶著不送到了墓地管理辦公室,告訴他們,自己現在命在旦夕,隻留下不送一個人了。希望他們可以給不送一份工作,讓他能夠自食其力。隻要不是和人打交道的工作,不送都可以學得會的。
媽媽言辭懇切,而不送又值得同情,墓園裏和亡者打交道的活比比皆是,與活人打交道的工作反倒不多,這倒也合適不愛講話的不送。他們花了兩個小時,不送終於學會了使用肩背剪草機、還學會了清理垃圾。他被正式錄用了。
媽媽鬆了一口氣,又在墓園附近步行可到的地方,為不送租了一間小小的公寓。然後帶著不送坐在自己將來的墓前:
“孩子,你以後每天來這裏看看媽媽!”
不送低頭扯著地上的草,並沒有回答。媽媽知道,他聽見了,他會來的。他們母子心是通的。媽媽給不送買了各種顏料、畫具、捏泥人用的泥、雕刻的工具等等。把不送的生活安頓好了,媽媽已經燈枯油進了。她自己叫了救護車,在路上給老板打了電話,拜托了後事。之後昏迷了,再沒有醒過來。
一年過去了,不送在墓園工作越來越熟練了。清晨總是早早入園,默默地剪草、清掃之餘還會為常年無人打理的亡者擦拭墓碑。有時候會在擦好的墓碑前默默地坐著,久久地盯著墓碑,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這時同事會把他領到媽媽的墓前,說:
“這才是你的媽媽。”
不送也不說話,徑直在媽媽墓前蹲下,擦拭著原本已經擦拭得發光的墓碑,人們沒有聽見,他喃喃地自語著:
“那人總沒有人來看望,不送陪陪他。”
有一天下午,天陰沉沉的,不送看到一位婦人坐在自己母親的墓前,邊哭邊訴:
“阿毛啊!白發人送黑發人,你知道姆媽心裏多痛嗎?”說著,她把手裏的鮮花一瓣一瓣扯下來,灑在墓前,“阿毛! 你這是摘了姆媽的心肝啊!姆媽疼啊!”
不送聽不明白,也看不明白,就在婦人旁邊蹲了下來,輕輕地拍了拍婦人。那婦人說:
“天都黑了!你們是要關門了嗎?”見不送不回答,就說:“阿毛!姆媽明天來看你。”然後站了起來,對著不送的第二顆扣子說,“你說,阿毛在裏麵,晚上會不會冷啊?”說著自顧自將自己的圍巾取下來,蓋在了不送媽媽的墓碑上。這才轉身踉踉蹌蹌地走出去,險些撞到一棵樹上。不送一把將她拉住了,婦人說:
“眼睛哭壞了,天又黑,看不清楚。謝謝你啊!”還是對著不送的扣子說的。
婦人走了之後,不送回到媽媽的墓前,繞了一圈,忽然看見在媽媽的墓旁邊,有一塊新的墓碑:上書—愛子XXX,這應該就是那婦人的兒子了。不送輕輕地將那圍巾和花瓣移到了這邊,又默默地用一塊泥,捏了一個那婦人的像,放在墓前。
以後,那婦人每天都過來,在不送媽媽墓前,有時候拿些書來讀給阿毛聽,有時候帶著IPad給阿毛講新聞,玩遊戲,更多的時候是哭訴想念之情或者默默垂淚。不送總是在附近看著她,一旦她起身,便立刻過來攙扶,一直送到墓園門外的公共汽車站。婦人總是說:
“謝謝你啊!好心的青草!”
不送說:
“不送不叫青草。”
婦人說:
“我總是聞到你身上有一股青草的清香。”
不久,墓地的很多家屬,都發現墓碑比以前幹淨了,而且在自己沒有來的日子裏,墓前有自己的塑像陪在那裏。因為製作得活靈活現,他們就拿回家去了,可是過些日子再來,又有新的塑像出現,雖然都是自己神態和服飾卻隨著自己的改變而變化著,他們非常驚奇,不知道是誰有這樣精準的觀察力。而那些長久沒有人光顧的墓碑,則是擺著大海、高山、飛鳥、天空的圖畫,每一幅都充滿了靈性,讓人百看不厭。有些人見久久沒人動過,就順手帶走了。不送從不在意,隻是另外再畫了擺上。
這事不脛而走,開始有人求他捏全家聚會擺在墓前,這些人,隻要不送看過一次,就能夠塑得活靈活現。也有人求他按照照片畫新生兒的畫像,給亡者看看。盡管他們一再堅持付費,不送卻堅決不收,一則他對金錢沒啥概念,二則為亡者送去一些安慰,是他高興的事,他知道媽媽會看著,他聽得到媽媽在誇獎他。聖誕節時,墓園會收到很多禮物,都是送給不送的。這在墓園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而不送隻收下畫具和塑具,其他的都給同事們分了。
不送自己並不知道,他成了這墓園的招牌,不少人慕名而來,因此墓地的銷售變得特別好,因此不送得到了不少獎勵。他把這些錢都拿來買了畫具和塑具。
洛杉磯的冬季,連天陰雨。婦人還是來。這天又下雨了,她一進來,不送就給了她一把沙灘椅,椅背上綁有一把傘。不送扶著她把她安頓在她兒子的墓前。她摸了摸墓碑,摸到一個小人,舉到眼前看不清楚,就問一位路過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說:
“這是您的塑像。”
婦人說:
“你怎麽知道是我?”
小姑娘說:
“跟您本人一模一樣!”
婦人說:
“真的嗎?”
小姑娘說:
“這是墓園的除草工做的,他是怕您不在的時候,您的兒子孤單,特意擺在您兒子的墓前,陪著他的。這園裏差不多每個亡者都有。”
婦人捧著塑像,摸著,說:
“你青草哥哥是個好人,可就是有點糊塗,老認錯地方。”邊說邊向旁邊挪了挪,挪到了不送媽媽這邊,摸著早已摸熟了的不送媽媽的墓碑,把自己的塑像擺好,“阿毛啊!你青草哥哥給我塑的像,你以後就不孤單了。也不知道你的鄰居是個什麽樣的人,你們一定要好好相處,她那邊好像也沒人來看望,姆媽給的東西,你也分一點給她吧!”
小姑娘又跑過來,看到婦人坐在傘底下,說:
“阿姨,你可不可以把傘借給我用用?”沒等婦人開口,那女孩又說,“我怕爺爺會淋病了!他來送奶奶來了!”
婦人看不清楚那邊的身影,但是可以聽見,那裏有一位老人咳嗽著、訴著。她連忙摸索著把椅背上的傘解下來和自己的一件大外套,一並交給女孩:
“快拿去,別讓你爺爺凍著!”女孩道了聲謝,跑開了。
沒過多久,伴隨著青草的清香,一件雨衣披在了婦人的身上,不送抱著一堆雨衣,一一送到亡者家人的手上。最後發現還少了一件,就把自己的雨衣脫了下來。雨水卻從他的頭發上、臉上流下來,不一會,他的衣服已經濕透了,他卻像渾然不覺。女孩接過雨衣道謝之餘,問不送:
“你給別人發雨衣,你自己為啥不穿一件呢?”
不送象沒聽見一樣走開了,女孩不知道,他不懂得為自己想,因為他不聰明。
天晚了,不送送走了所有的人,鎖了門,準備回家。他看見公共汽車站那位婦人披著雨衣,還站在那裏等車。他過去拉了拉婦人,婦人說:
“是青草啊!公車好像沒有了。”一邊說,一邊打著寒顫。她的大外套給了別人了。
不送觸摸到婦人冰涼的手,脫下自己的外衣,替婦人披上,他並不知道,自己的濕嗒嗒的衣服,其實沒什麽用。然後他扯著婦人的袖子,看著地麵,說:
“上醫院。”
他們來到不遠處的一間urgent care 診所,不送說:
“她生病了,發燒、眼疾!”並不看著任何人,也不管有沒有人應診。
再問,就沒話了。那婦人便自己與那護士交代各種資訊和文件。不送則默默地坐在一邊,呆呆地望著門外。不聲不響地,他從椅子上滑了下去…… 不送看見了媽媽,平生第一次,他直視著媽媽的眼睛,他看見了慈祥、看見了愛。他笑了,這是自出生以來,第一次笑。他覺得很快樂,很快樂。他投進了媽媽張開的雙臂之中,媽媽的懷抱,溫暖而又安全。他感受到了幸福,終於。
婦人和護士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不送那幸福的微笑。
同事們到不送家裏為他尋找衣服,卻發現,家裏幾乎是家徒四壁,食物之簡單、之匱乏,令人淚目。大家捐錢為他買了幾件好一點的衣服,換衣服時才發現,高高的小夥子,卻瘦得可憐。這時才有人說:
“這孩子是自閉症,不懂得照顧自己,是咱們疏忽了。”
幾個月之後,婦人又回到了墓園,她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墓碑,墓碑上何不送的名字後麵,寫上了2019。她終於看清了,旁邊才是阿毛的墓碑,自己的塑像端坐在兒子墓前。她打開隨身的大包,取出鮮花、蠟燭和食物,鮮花分別放在兩個墓碑前,蠟燭和食物則悉數擺在了不送的墓前。小姑娘走過來說:
“阿姨,他們是誰?”
婦人說:
“這是我的兒子,這是青草哥哥和他的媽媽。”
女孩說:
“他是英雄嗎?”
婦人說:
“他是一個卑微的小人物。”
女孩說:
“他是為了救人而死的嗎?”
婦人說:
“他就是這裏的除草工,他是長期營養不良和肺炎死的。”
女孩說:
“就是塑像的那個?他的名字是何不送?”
婦人說:
“是啊!他太卑微了,很快就會被人遺忘的。但是他來過這個世界,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有一個純淨而善良的靈魂。”
不一會兒,老爺爺來到不送的墓前,點上了一根蠟燭,擺上了一捧鮮花。又一位婦人,帶著一個小孩,點上了蠟燭,小孩取出一張卡片,放在墓前,卡片上寫著:
“純淨的靈魂,你是天使。”
陸陸續續地,不斷有人前來送花、點燭、寫卡片。大家都靜靜地做著這些事,沒有人說話,就如同不送一樣。
小姑娘把自己的塑像擺在了不送的墓前:
“不送哥哥,我不會忘記你的,你讓我去世的奶奶一直有我和爺爺陪伴著。現在我也來陪你,你不會孤單的。”
到傍晚時分,不送的墓前堆滿了鮮花,就像是鮮花的山崗。而那些搖曳的燭火,遠遠看去,如同天上的星星,如同天使們的眼睛,溫柔地注視著人間。
此後,不送的墓前,時時會有鮮花和蠟燭,更有數不清的塑像圍繞在他的墓前。也會有人靜靜地坐著陪伴他,據說在這裏坐上一會兒,心靈會被洗滌得幹幹淨淨。
而互聯網上,不送發雨衣和女孩與婦人對話的視頻,經久不息地被人們轉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