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洛杉磯,薩利家。這是一幢不大的二層樓房,樓下是廚房、車庫、兩間臥房和一個客廳。車庫被改造成了一間帶單獨浴室的主臥房,一直是薩利夫婦在住,另外兩間則是望北、望京的房間,二人共享一個衛生間。樓上則被改成四個臥室和兩個衛生間,租給一些留學生。她們有的單獨租一間,也有的搭伴合租。由於是朋友互相介紹,所以大多時候租客均是同鄉,或者同學。
薩利從車上下來,打開後備箱,取出幾個箱子,桑可兒站在旁邊,打量著這所不大的二層小樓。
二樓陽台上,幾個姑娘憑欄下望。嘰嘰喳喳議論著,清一色的上海姑娘,一片吳儂軟語:
“又來新人了呃!”
“小姑娘麵孔蠻討喜的呃!”
“北方人咯,樣子嘛蠻好呃,啊是不啦?”
“我不看好她!”說話的,是人稱小娘子的易馨怡,她五官精致,唇紅齒白,一雙鳳眼電光四射,除了媚還是媚。
“啊呦,儂不要吃醋好不啦? 啥人不曉得儂小娘子豔名呃?”有人嗆道。
易馨怡朝樓下叫道:
“薩家阿哥!來新房客了呀?樓上已經滿了呀!”
薩利朝樓上招了招手,幾個姑娘嘰嘰喳喳跑開了,轉眼間就都湧了出來。幫忙拿箱子。
“薩家阿哥,擺哪裏呀?”
薩利略一沉吟:
“先放到望北的房間去吧。反正望北也沒在家。”
“可是,望北總歸是要回來的呀!”易馨怡說。
“回來再說吧!讓他們兩兄弟住一起也可以的。”薩利不容反駁,畢竟自己才是主人嘛。
於是大家七手八腳把桑可兒安頓到了薩望北的房間。薩利看看差不多了,拍了拍手,說:
“這樣,給大家介紹一下,她叫桑可兒,是我全家摯友之女。可兒,旅途勞頓,這些丫頭們以後你慢慢認識。大家散了吧。讓可兒先收拾一下,一會兒大家一起吃飯。”
眾人散去,桑可兒並沒有急著收拾東西,而是打量起這個房間來了。陳設簡單,書卻不多。看人先看他的書,桑可兒對那寥寥幾冊書,瞄了幾眼、略翻了翻,輕輕搖了搖頭。並沒有特別有趣的收獲。南麵大窗,甚是敞亮,西牆上兩幅字,隸書的《大悲咒》和《摩訶般若波羅蜜大明經》,兩經字數不同,並排掛著。桑可兒不由自言自語:
“這個,既非中堂也非對聯,如掛在北牆之上,下置佛龕,倒也合宜。這西牆之上,又無佛龕、佛像,是何規矩?這個薩望北,是怎樣一個人呢?”
“呦,還沒見到人,就已經感興趣了!‘眼前雖然是外來客,心底卻似舊時友’吧?”
突如其來的聲音,令桑可兒對不請即入的來人微微皺了一下眉,回身望去。來人正是美豔如花的小娘子易馨怡。
“儂好,呃,你好!我叫易馨怡。和你一樣,也是薩家阿哥的房客,我就住在樓上。我們樓上的幾個人,都是來讀書的。你來美國是為啥事體呃?”
“也不為啥,就是看看!”
“看看?不能吧?是來做薩家兒媳婦的吧?通家之好唻!”易馨怡一邊說著,一邊看似不經意地踢了踢桑可兒的箱子。
桑可兒對這種對話極不習慣,有一種被冒犯的不悅。又不便言語衝撞,於是蹲下身準備整理東西。卻被易馨怡用腳踩住了她的箱子:
“等一下,這個房間,不該你住。”
“那該誰住?”薩利走了進來。
可兒和易馨怡同時回頭,看到薩利,僵在當下。
“可兒,還有你,去吃飯吧!”薩利用下巴指了一下易馨怡。
廚房裏,餐桌上滿滿一桌菜,幾個姑娘舉起茶杯:
“以茶代酒,歡迎桑可兒!”
“我們幾個自己做的,統統都是上海菜。吃得慣不啦?”
“蠻好的,謝謝!”桑可兒不卑不亢。
“阿拉老歡喜儂咯。看著就是大戶人家咯姑娘,老高貴了!”一位剪短發、像男孩樣的姑娘說,“我叫南希!來UCLA醫學院讀研的。剛才是不是小娘子欺負你了?你別理她,她是容不下比她漂亮的人!”
易馨怡睜大了眼睛,看了桑可兒一眼,撇了一下嘴:
“南希!幫幫忙好不啦!就她,能比我嗎?差得遠唻!”
大家不由異口同聲:
“那你就不要欺負人家!”
易馨怡撇了一下嘴:
“我,我是怕她搶了我的望北!”
“儂咯望北!”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大家哄笑起來。
薩利一言不發,臉色倒有些凝重起來。
“小娘子呃,儂不是歡喜望京嗎?啥時候望北又變成儂咯了?”房客AMY說。
“啊呀!望京心裏有別人!你們沒見過嗎?望京帶回來過的呀!就不要打望京的注意了!人家有女朋友!”房客BEBY說。
“啥人還能比得過咱小娘子呃?望京那裏不行,橫豎望北老歡喜她了!” 房客CATHY說。
“現在來了一個神仙似的妹妹,要是把望北粘住了,豈不兩頭都落不下,總歸會落個一場空?”南希說。
“你們懂啥?”小娘子說。
薩利站起來說:
“有客人在,你們還是這樣口無遮攔!好了,你們慢吃!可兒,不要聽她們胡說。”便顧自走了。
“還不是和我們一樣,怎的她就是客人了?”小娘子不爽得緊。
“桑可兒,你不要在意。我們留學在這裏,各人出路不一樣,像我和她,”南希指著房客AMY,“我們的老公都在國內,畢業了拿了學位,我們都是要回去的。可是她們幾個不一樣,裏弄裏出來本就不容易,沒有再回去的道理。總要在美國有個長遠打算才是。”
“是。”可兒笑笑。她曆來對這些家長裏短就不在意的。
“我吃完了!你們繼續!”小娘子也起身走了。
“這個小娘子啊,小姐的麵孔,丫鬟的命。”南希繼續說,“家裏沒有背景,石庫門住家,老虎灶吃水的。偏偏生成了絕色美女,怎怨得她千萬個不服呢?不服命、不服人,刁鑽一些,也是難免的。卻比不得那些不自重的癟三。”
“放在《紅樓夢》裏,比作晴雯不得?”房客CATHY說。
“比不得,晴雯好一些,刁鑽些、跋扈些,畢竟還有派頭。我倒看不上小娘子那種小赤佬的做派。”房客AMY說。
“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我若有小娘子一半美貌,我也會拚了命地為自己爭一個好前程。”房客BEBY說。
“什麽前程?綠卡和錢罷了!”房客AMY說,“你是沒有她漂亮,可是你有前程,就憑你的論文,你的專題報告,碩士、博士隨你拿,你這才是真前程呢!”
“唉,找個好男人,少奮鬥幾十年呢!誰願意搏命掙這個勞什子前程!” 房客BEBYB說。
“幹得好不如嫁得好啊!”南希說著也站了起來,見可兒正要收拾碗筷,“你今天剛來,就不要忙了,回屋歇著去吧。這裏有我呢。”
周末,薩望北回家,一進房門,看到正在讀書的桑可兒。可兒馬上站起身來:
“你就是薩望北吧?”桑可兒看到樣子與薩利有幾分神似的年輕人,心裏知道應該是薩望北。
“對。我是薩望北。你就是我小姑爸爸的朋友桑可兒,對嗎?很高興認識你!”望北隨即伸出手來。可兒微笑著輕輕一握。
“呦,拉過手了!望北,好出來聊聊天了伐?”易馨怡不知何時已經進了房間。桑可兒著實感到此人的唐突,不由地皺了皺眉。薩望北看在眼裏:
“小娘子啊!什麽時候學會不敲門硬闖了?有什麽新鮮事好聊?改日吧!我爸爸讓我今天抽空帶可兒出去轉轉,認識一下附近的商店、餐廳什麽的。”
“好呀!今朝我也沒啥事體,陪你們一起走走好啦!”說著徑自挽了望北的胳臂,邊走邊回頭對桑可兒道,“快一點出來呃!我們在門口等你!”
桑可兒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合上書,走了出去。她跟在望北和馨怡的身後,並無半分被怠慢了的感覺。不慌不忙地看著街景。
對麵走過來一位白人老嫗,看到可兒微笑著:
“嗨!”
可兒一怔,看看身邊並無他人,知是在和自己打招呼,連忙點頭:
“呃,嗨!”四目相交各自微微一笑,擦肩而過。
望北回過頭來:
“在美國,陌生人見麵……”卻被小娘子扯著胳臂踉蹌了一下,“你幹嘛?”
索性甩開了小娘子的手,退到了可兒身邊,“在美國,陌生人見麵,都會打個招呼,這是禮貌……”
“望北,來嘛!”小娘子一把拉住望北的手,加快了腳步往前走去,望北一手被小娘子拉著,頭卻向後看著可兒:
“……”
可兒笑了一下,向他揮了揮手,他這才轉回身去與小娘子並肩而行。
晚上,望北的房間,桑可兒坐在沙發上,薩望北坐在書桌前。兩人相對無言,各自翻弄著隨手抓到的書本或雜誌,氣氛相當尷尬。薩望北忍不住先開了口:
“那個,什麽,呃,要不我到望京房間住吧。”
桑可兒說:
“那多不好意思,還是我到樓上南希房裏搭地鋪吧。”
“去我房裏吧!我已經給你鋪好了!”推開房門,不請自來的,自是那美豔如花的小娘子,“一會兒望京和你媽媽就回來了,你們哥倆擠一間小屋,也太逼仄了。”
“聽壁腳呃,是吧?人家私下裏廂的話勿能聽,也勿能講!不然人人會討厭儂!”望北笑著學著她們的上海腔說。
“啊呦!望北,你們講話也不背人、也沒關好門,講啥聽壁腳。啊,人家好心當成驢肝肺了呃!”
說著拉起可兒就走了。
一夜無話,清晨起來,可兒見易馨怡的床是空的。南希敲了敲門進來:
“小娘子呢?”
“去洗手間了吧?”桑可兒坐在床上,懵懂地說。
南希拉起桑可兒:
“傻孩子!下樓看看吧!”
“望北!你看看,你們!這成什麽體統!”是薩利的聲音。
二人剛到樓梯口,便看到小娘子拉著望北的手,二人皆是身著睡衣。雙雙站在望北的房門口。薩望北一臉尷尬低著頭,而小娘子則氣定神閑,充滿挑戰的眼神正麵與陰沉著臉的薩利對望。
驀地,小娘子撲哧一聲笑了,嗲裏嗲氣地說:
“薩家阿哥,不要惱嘛!我們已經這樣了。我現在該改口叫你阿爹了呀!”
薩利一言不發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去,薩太太倒並未出來,隻是在房裏說:
“小北、小京,穿好衣服再出來吃早飯!”
薩利到了門口,回身看了一眼站在樓梯上的桑可兒,歎了一口氣,開門,輕輕地掩上了房門。
南希和可兒一同回到樓上洗漱,南希對可兒說:
“今天人就都到齊了,薩太太和望京是隻有周末才回來的。”
“那為什麽呢?”
“一言難盡。不過依我看,薩家一家人,那是難尋的好人。到底是北京的大戶人家,講義氣,有擔當,施恩不圖報,知恩定厚報!好人啊!”
不一會兒,大家就在廚房聚首了。知道薩利不高興,就都默默地坐下吃飯。早飯也簡單,粥、牛奶、饅頭、鹹菜、培根、茶葉蛋和煎蛋自選。可兒見到了一個男孩子,也許是個男青年,比望北小幾歲的樣子,臉上稚氣未脫,一看便知是望京。他頭上戴著一副大耳機,搖搖晃晃地,邊吃飯、邊聽音樂。薩利在他頭上拍了一下:
“真沒規矩!吃飯都沒有形!”
望京縮了一下頭,摘下耳機,大家就聽見耳機中喧鬧的音樂,南希就說:
“望京,這麽大音量貼著耳朵聽,會損害你的聽力的!可不能這樣了,將來你會後悔的!”
望京聳了聳肩。
“我可是認真的!”南希說。
“聽聽,這可是醫學博士說的。”薩太太說,“你教父說你,你不聽,今天有權威人士的話了,你可不能當耳邊風。”
可兒就看薩太太。整整齊齊的一位中年婦女,眉眼五官都是好看的,嫵媚中有幾分精明。看得出極有主見,又定力十足,凡有她在場,自然成了主心骨,便無人驚慌。舉止分寸合宜,言辭懇切有度。心下便有幾分好感,薩太太看了可兒一眼:
“桑可兒?”
桑可兒微微欠了一下身:
“是。薩太太好!”
薩太太說:
“你不要跟著他們叫,你要叫嫂子!”
可兒看了看薩利,薩利點點頭,可兒就改了口:
“嫂子!”
“這就對了!”薩太太說。
“為啥偏隻她要叫嫂子?”小娘子不服。
“你們都是房客,隻有她是我們自家人。”薩太太說,“現在說你,你這是唱的哪一出?還有你,望北,你們是怎麽想的?”
“已經是事實了。我也喜歡馨怡。”薩望北底氣不足,囁嚅著說。
薩太太看著易馨怡:
“你呢?”
“我歡喜阿北。”小娘子說。見薩利臉色一直陰沉著就又補了一句,“真的!我真的歡喜阿北!我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