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娘子
洛杉磯中國女子風情錄
引子
天使的歌聲:朦朧的背影呃
一回眸,目光如電!
心向往之把手牽。
登上生死交界的峰巔,
俯瞰生命的光焰
盤旋
天地隨之翻轉
愛戀
在激流中攀援
站上洶湧的浪尖
倏然跌落柔軟的雲端
是死亡的祥和
還是出生的絢爛
痛徹心扉的呼喚
衝破喉嚨
一刹那
水漫金山!
一個朦朧的男人背影,一雙目光深邃的眼睛,十指相扣的兩隻手,兩人衣袂飄飄,翻飛在天地之間。他們掠過自由女神像、飛過大瀑布、大峽穀……相擁、激吻、纏繞、翻滾,倏忽間,隻有相牽的手、隻有深情的眼、隻有饑渴的性感的唇……狂風大作、激浪拍岸、彩雲翻飛、鳥語花香。一切都化為亮晶晶的碎片,向下灑落,落在地上。
桑可兒睜開眼睛,思緒還在夢境之中。電話響了:
“可兒,我大哥回來了!請咱倆吃飯!”
放下電話,可兒閉著眼睛隨手抓過來一本雜誌,翻到“解夢”:
“你將會在美國談一場戀愛!得到如意郎君。”可兒一邊讀,一邊起床,接著把雜誌往床上一扔,嘴裏說著,“哪兒跟哪兒啊!不靠譜,瞎忽悠!”
一
薩利,滿族正黃旗。長身淨麵,溫文爾雅。定居美國洛杉磯已經30年了,父母故去後,北京還有一個小他25歲的小妹妹薩爽。他專程回到北京,是想說服妹妹移民美國,也好就近照應。
這天,他請妹妹吃西餐,薩爽像哥哥一樣修長身材,白淨麵孔,隻是神情卻是頑皮而全無心機的樣子。
“爽爽,爸、媽都不在了,你一個人在國內,我實在放心不下。你嫂子也整天擔心你沒有大人照顧,吃苦。”
薩爽操著一口地道的京腔:
“哥,你可真逗。我都25了!你25歲幹嘛呢?都當爸爸了!”
薩利看著長成大姑娘的小妹妹薩爽,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雖然已經是大人了,在外人麵前相當矜持,還有些高傲,但是在薩利麵前還是忍不住撒嬌,畢竟是薩家的小姑奶奶嘛!他疼愛地說:
“還有,望北雖然是你侄子,可是卻比你還大幾歲;望京也隻比你小五歲,你到了美國,你們可以做伴兒。”
薩爽吹了一下落到眼前的劉海,一臉頑皮:
“哥,我不想離開北京。我那倆大侄子,肯叫我一聲‘姑爸爸’嗎?我是長輩,哪有和小輩‘作伴’的道理?”
“你還講這老理兒?還‘姑爸爸’!跟奶奶學的?”薩利刮了一下妹妹的鼻子,“有男朋友了吧?也沒啥抹不開的,咱薩家姑奶奶也不能一輩子不嫁呀!沒關係,帶男朋友一起去嘛!”
薩爽靠過來把手搭在哥哥的臂彎上:
“哥,他是研究中國曆史的,現在正寫論文,準備提副教授。這時候跑到美國去,能幹嘛?端盤子: ‘來了,您呐,唐朝楊玉環--楊貴妃的—雞!’。”接著被自己都笑了,咯咯笑了,又忍住笑揮了揮手,像要趕走那個可笑的畫麵,“這事不說了。我給你介紹一個人吧。”
薩利搖了搖頭,心想,這個姑奶奶,真是固執,笑道:
“又是想出國的?你自己打死也不去,幹嘛老攛掇別人去啊?”薩利話音未落,薩爽站起來,朝著門口揮手:
“哎,可兒!在這呢!”
順著薩爽的手勢,薩利看到了一姑娘,個子不高,一張娃娃臉,沒什麽特色,一雙眼睛不是很大,但是清澈坦白,不躲不閃,卻並不咄咄逼人。黑裙白衣,式樣簡約。正是“冠必正、紐必結,衣貴潔、不貴華”的典範。看來隻是順眼、親切。薩利倒沒覺得是個陌生人,心裏感覺像每天都可以看見的熟人似的。
“這女孩,誰呀?”
薩爽眯起眼睛看著哥哥,打趣地說:
“咋啦?”
薩利學了一句紹興戲,賈寶玉的道白:
“雖沒見過,看著麵善,心裏好像認知的一般!”
薩爽拍了一下手:
“別看你這竇爾敦演的賈寶玉,還挺有上海‘愛屋’的味道。哪學的?”
“房客唄。哎,你哥我像竇爾敦嗎?”薩利說。
“來,可兒。這是我大哥,薩利。哥,這是桑可兒,北京姑娘。”薩爽介紹道。
桑可兒抿嘴微笑,大方地直視著薩利的眼睛,握住了薩利伸出的手,卻並無一詞。薩爽攬住桑可兒的肩膀:
“哥,可兒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住在咱胡同東口,祖上留下的老屋裏。就是那個雙開大門,兩側圓形石獸門當的。咱們奶奶說,看這排場,祖上應是武官,因為文官的門當是方形如箱的。門楣之上兩對四個雕花戶對,說明品階總在四品以上。雖說比不得一品大員府第,廣亮大門,雕刻門簪,八個戶對,來得氣派,更別說親王五開間闊,三開間門,金門釘六十三,十二個戶對了外加兩尊石獅子。”
“哎喲,瞧這小嘴兒,叭叭的,說繞口令呢!全是奶奶怹(旗人對老人家的尊稱,讀作tan)老人家的詞兒!”薩利疼愛地說。
“我還沒說完呢!”薩爽都起了嘴。薩利連忙說:
“得,是哥錯了,咱薩家姑奶奶講話,誰敢插嘴呀?接著說!”
薩爽一邊拉著桑可兒坐下,手上幫她擺好碗筷,嘴可沒閑著:
“哥,您坐!可兒,坐!可是他家也絕非一般平民。也不知道是到了哪一輩兒上,他們家家道中落,日漸萎靡。到了可兒父親這一輩,人丁已自不旺,成就更是馬尾穿豆腐--提不起來了。等到了可兒,就連個男丁都沒有了。好在現在全都是獨生子女,也沒得攀比。才算給桑家找回一點兒臉麵。”
薩利連忙打斷了薩爽的話頭:
“爽爽,哪有你這麽說話的? 一套一套的,盡是老禮兒!”
“跟可兒沒這麽多理兒!這呀,還都是奶奶在的時候,怹老人家說的呢!是吧?可兒?”薩爽說著把頭往可兒奸商依靠。
桑可兒仍舊隻是抿著嘴笑笑,並不搭言,沒有一點慍色。
“在旗?”薩利問。
可兒搖搖頭,依然微笑著。
“得了,哥!你個正黃旗,一輩子放不下?真當自己皇親國戚了?人家可兒是漢族。”薩爽又往可兒身邊靠了靠,挽起了可兒的手,“我告訴你為啥咱奶奶那麽喜歡可兒吧!其實,不光奶奶、咱爸、咱媽都特喜歡她!”薩爽說著又抬手攬著桑可兒的肩膀,“我就更別提了,愛死她了!”
桑可兒仍舊是微笑著,端的是“話說多,不如少”。薩爽顧自往下說:
“桑家雖然敗落了,可是不倒架,吃穿簡單,但幹淨、齊整。與人相處,大度,不計較;外出辦事,細致周到,體貼又厚道。而且,善良。可兒的父母還有可兒,都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氣質。他們家的善,是真善、沒有半點虛偽。嗨,我說不明白,反正奶奶說了:桑家,真有大家風範。”
“爽爽,過了!沒那麽好!你就是愛誇張!”桑可兒說了見麵後的第一句話,並且頑皮地輕輕推了薩爽一把。
薩利覺得,爽爽和家裏的長輩,眼光真是不錯的。於是不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可兒感到了這目光,坦然地直接回望過去,四目相對,微微一笑,落落大方,毫不扭捏作態。薩利送了一個眼神給薩爽,同時豎起大拇指:
“爽爽,好眼力!好品味!”
“那是!”薩爽一臉得意。
席間,薩利談笑風生,講了很多在美國的見聞和經曆,好萊塢的趣聞、競選的花邊、自己和朋友之間的苦辣酸甜。桑可兒一直默默地聽著,眼睛沒有離開薩利那翕動的嘴唇,不似癡迷,但是專注。偶爾插話,也不過寥寥幾個字而已。引得薩利談性大旺,滔滔不絕。
薩爽附在可兒耳邊說:“我大哥人來瘋!”
“我愛聽!”可兒小聲回答。
薩爽用手指著自己的手表:“哥!竇爾敦改威爾·薩默斯了!”
“嗯?”薩利知道妹妹絕不是亂說的,可是又不好意思問。
薩利也看了一眼手表:
“喲!”揚手召喚了服務生,“對不起,忘了時間了。結賬吧!”
等待賬單的時候,三人突然都靜了下來。薩爽用叉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盤中的殘羹,桑可兒則把餐巾折來折去。最後,是薩利忍不住了:
“可兒,你想不想去美國?”
桑可兒先是一愣,又看了看薩爽。
薩爽說:
“別看我,我不去。我有小莫呢!哥老是叫我去,我呀,打死你我都不去!”
桑可兒笑道:
“見色忘友了吧?為了守著小莫,犧牲我的性命?”
“可兒、可兒,我錯了!我哪舍得打死你呀!打死我家大花貓,我都不去美國。行了吧?”薩爽又摟住了桑可兒,“可兒,你去看看吧?長點見識。我哥人可好呢!嫂子也特別好。我那兩個大侄子,從我這論(讀作lin‘4聲)還得尊你一聲長輩呢!去了就長了一輩了!給那倆洋小子當一回‘姑爸爸’去!”
“不那麽容易吧?”可兒一笑,看上去好像動心了,卻透著猶豫,是不想給薩利添麻煩。薩利立刻接上話茬:
“我回去給你發個邀請函試試。成與不成不要太執著就好。”
“如果沒有給您添太大的麻煩,就試試吧。”桑可兒應了。倒是薩利偷偷地鬆了一口氣。
薩利在美國剛畢業時,在一家建築材料公司打工,專做地板地磚的。後來被老板的女兒看上了,結婚之後自立門戶,是滿族貴族的骨氣和驕傲,使薩利堅決不肯作與嶽父家靠行的生意。夫妻倆開了一家圖書公司,後來擴展業務,增加了出版、文化交流等項目,辦些書畫展、書展、以及演出等,因此以文化交流的名義,出個邀請函,也不是什麽難事。
趁著桑可兒起身去洗手間,薩爽說:
“哥,你幹嘛主動要可兒去美國?這可不像你啊!老實交待,什麽企圖?”
薩利說:
“哪有什麽企圖!爽爽,現在沒人,告訴哥,你剛才說的威爾·薩默斯是誰呀?”
薩爽逮住了機會,賣起關子來:
“你不是啥都懂嗎?”
薩利笑道:
“世上那有啥都懂的人哪?”
薩爽說:
“你先告訴我,為啥請可兒去美國?”
薩利其實心裏並沒有細想過,邊想邊說:
“是……這孩子的人品,值得敬重!”
薩爽一拍腦門:
“啊呀,哥,你該不是想讓她做我的侄兒媳婦吧?那閨蜜……該叫我姑爸爸了!哈哈!”
薩利歎了一口氣:
“隻怕我家望北、望京都配不上她呀!”
“威爾·薩默斯是英王亨利八世殿前的宮廷小醜!”薩爽帶著一臉壞笑,告訴了哥哥。
“真服了你了,薩家姑奶奶!”
北京,美國領事館簽證處。排隊的人,各個兒抱著一大摞各種公證文件,有的人還默默地背誦著要說的話。
桑可兒斜挎一個小小的包,空著兩手,靜靜地排隊。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都是滿臉沮喪地走出來。隊伍中有一個人說:“糟糕,今天簽證官準是心情不好,怎麽全都拒簽呀?”
“保不齊昨晚……”有人偷偷地笑起來。
輪到桑可兒了,她剛離開隊伍,後麵那個人就說:“這丫頭,根本就是送死呢!別人準備了那麽多材料都拒簽,她空著手進去,保準,半分鍾就得打出來!”
窗口裏的簽證官,是個大胡子。他今天的確心情不好。看到桑可兒遞進來的邀請函,也不過寥寥幾行。等了一會兒,見沒有下文:
“拿來!”標準的中文。
“什麽?”桑可兒一愣。
窗口裏的聲音透著不耐煩了:
“我說的是中文,你聽不懂嗎?有什麽文件一起拿出來!”
桑可兒輕聲說:
“沒有了。”
這回輪到簽證官一愣,低下頭來,看了看她的護照:
“桑可兒!你以為就這樣一張邀請函,就這麽六行字,就能去美國嗎?你想得太容易了!”
桑可兒不慌不忙,也沒有氣急敗壞,淡淡地說:
“難道不容易嗎?有人請我去做客,去看看美國,我接受邀請,不難吧?”
簽證官大感意外,臉貼近了窗口,仔細打量了一下桑可兒,問:
“這個薩利是你什麽人?”
答:
“朋友的哥哥。”
問:
“他為什麽邀請你去美國?”
答:
“他講了很多美國的事情,我都沒聽說過、沒見到過,就想去看看。”
問:
“比如?”
答:
“他說去美國的人,都有美國夢。有很多人,努力了幾十年,也沒能圓了自己的美國夢。我想知道,能讓人幹一輩子都不能圓的夢,是什麽樣的?”
簽證官略一沉吟,目光咄咄地看著桑可兒:
“桑可兒,你有夢嗎?”
“我想看看有夢的人是怎麽生活的。更想知道一大群人有同一個夢,是怎樣的一種情境。我隻聽說過,同床異夢。兩個人睡在一起,都不能有同一個夢。這麽多人,從那麽多地方,到了一個地方,怎麽就有了同一個夢?”
桑可兒答非所問,把簽證官繞進去了。
簽證官微微一愣,突然就放鬆下來,斜靠在窗口,一隻胳膊肘架在窗口的台子上,饒有興趣地研究著桑可兒,和桑可兒一問一答,聊家常似的聊了起來。同時手底下草草劃了幾下。
外麵排隊的人:
“這丫頭,去了這麽久。咋回事?”
“和簽證官聊天呢!”一個從裏麵出來的人,扔了一句話,走了。
簽證官終於站直了,露出了這天第一個燦爛的笑容:
“桑可兒,你是我今天批準的第一份簽證。你是一個非常特別的人,你有一雙清澈透底的眼睛和敏銳的頭腦。我不可能拒絕這樣一雙眼睛的任何要求!孩子!美國歡迎你!但是,記住,半年,一定要回來!”說著他行了一個中國禮--抱拳作揖。可兒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