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桑可兒跟著薩利默默地走出去,兩人剛上車,方品嵩突然跑了出來,朝薩利揮著手,薩利搖下車窗:
“改主意了?”
方品嵩說:
“我看這姑娘也挺可憐的,要不然這樣,我有一個朋友,剛生了孩子,需要請人帶孩子。要不你們去試試?你們要是願意,我馬上給她打電話。”薩利看了看可兒,可兒點了點頭。
“這是地址,她叫李鴿,鴿子的鴿。”接著,她彎彎的月牙兒眼,眯成了細細的新月形,從細細的縫隙中,箭一樣地射出兩道銳不可當的光芒,盯住了桑可兒說,“Sunny,介紹你去,是我的麵子,李鴿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是擔著風險的,如果我發現你偷東西、偷人,我可饒不了你!”可兒是言不諱,色不媚之人,這時也不由地臉漲得通紅,嘴唇微微抖動,還沒開口,就被薩利拉住了:
“阿嵩,講話怎麽這麽刻薄!”
方品嵩說:
“不是我刻薄,大陸妹慣會偷東西,還特別會偷人!李鴿和丈夫那可是恩愛夫妻呢!”
薩利沒再說話,甚至沒有再看方品嵩一眼,連一句道別的話也沒說,就搖上車窗,絕塵而去,把方品嵩留在原地。路上,他偷偷地看了可兒兩眼,發現她已經平靜下來,並沒有像自己擔心的那樣掉眼淚:
“可兒,委屈嗎?”可兒點了點頭。
薩利說:
“想哭的話,現在哭,一會兒到了人家,可不許哭。”
“我還沒找著用什麽調門哭呢!總不能叫人家小看了去。”桑可兒眼睛看著車窗外麵,語調平靜地說。
薩利沒想到表麵柔弱的桑可兒,竟有如此堅韌的心。
“好樣的!大哥看好你!”可兒這才回過頭來,看著薩利,兩人相視一笑,都輕鬆了。
一個像小秋遷似的搖椅上,嬰兒在搖晃中昏昏欲睡,旁邊一張沙發,電視機裏正在播放CBS電視台每天上午十點“The price is right”的節目。桑可兒穿著運動褲,一件白色的圓領T-恤,圍著圍裙,忙著擦拭家具,同時跟著電視裏的人,喃喃地學話。搖椅停了,嬰兒開始哼哼唧唧,快要哭了。可兒連忙放下抹布,摘下手套,把嬰兒抱起來,摸摸尿布,逗弄了一會兒,再給搖椅重新上了弦。剛把孩子安頓好,聽見廚房裏有異樣的聲音,並傳來奇怪的味道。
“啊呀!糟糕!”桑可兒這才想起爐子上正煮著東西。連忙跑過去,一看,鍋子燒幹了,鍋子裏的紅燒肉,下麵的已經成了碳了。忙把上麵尚可食用的挑出來,再把鍋子泡起來。這時院子裏的三條狗聚在門外撓門。
“壞了!忘了喂狗了!”可兒拍了一下腦袋,趕快找出狗食,跑出去喂狗。剛把狗食和水弄好,屋裏嬰兒哭了起來,她又跑回來洗手,把奶瓶放到微波爐裏熱著,跑過去給嬰兒換尿布。然後抱著嬰兒取出奶瓶,試了試溫度。於是左手抱著嬰兒、右手拿著奶瓶,這才有機會坐下來喂奶。一邊看電視,一邊對孩子說話:
“小艾倫,你爸爸說呀,學英文最好看電視,那裏麵的英文最標準。啊,對不對?我和你一起學好不好?The price, 對,price is right. 說,的、噗如唉斯、一子、如唉特。真好!Coming down! 康明蕩!對了!小艾倫真乖!”說著把奶瓶放到茶幾上,把孩子放到肩膀上,拍著他的背:
“拍拍小艾倫,睡覺不吐奶!乖,打個嗝聽聽!真好!”可兒唱著北京的兒歌,輕輕地拍著孩子,“小老鼠,上燈台,偷油吃,下不來。叫爸爸,爸爸不在,叫奶奶,奶奶不來,嘰裏咕嚕滾下來!好聽不好聽啊?”低頭看看孩子,已是睡熟了。
桑可兒把這孩子抱進臥室,放到床上,忽然想起李鴿的話:
“讓他趴著睡,這是美國,要按照美國方式來養。要不長大了像你們大陸人似的大扁頭,還不被人笑話死了!”
於是她把孩子翻過身去,讓他趴著睡。然後走到客廳,把電視機聲音調小,繼續未完的清潔工作。整理茶幾時,看到一張報紙,標題是“俯臥睡姿容易引起新生兒猝死”。可兒回頭看了臥室一眼,摘下手套,跑回臥室。四處看了看。拿起小被子,卷成一卷,把嬰兒翻成側臥,再把被子卷放在孩子背後,輕輕地拍著孩子,柔柔地對他說:
“你呀,還不會翻身,這樣側臥,不會猝死。過一會,咱們翻到另一邊。你呢,還是會長一個漂亮的、圓鼓鼓的美國大倍兒頭和後腦勺,將來成為萬人迷的小帥哥的。”這時,電話響了:
“桑妮,我是李鴿。孩子怎麽樣?”
“吃過奶,睡了。”
“好。你昨天做的北京餡餅,真好吃。你今天再多做一些,我辦公室的老美,都愛吃!”李鴿說。
“啊!做多少個?”桑可兒有些吃驚。
李鴿說:
“20個。啊,不30個,我老公也要多帶幾個到他的辦公室去呢。”
放下電話,可兒就到廚房去忙著做餡餅去了。
夜,深了。李鴿夫妻房間裏的嬉笑聲已經沉寂下來。可兒收拾完廚房,把艾倫的洗澡水倒掉,孩子的毛巾放到洗衣機裏,奶瓶和其他用具,也已經煮沸消毒過,收放妥當之後,輕輕地走到院子裏去,檢查了一下院子的門是否鎖好了,再把狗放了出來。一個個給它們抓抓背,狗們也親熱地圍著她蹭來蹭去,她推開一隻狗的頭:
“麗麗,說過了,不舔。怎麽老忘?”然後親熱地在它頭上貼了一貼,“貼貼臉就可以了!”然後又拍拍其他的狗,“好好看家!去吧!”說完,起身回到屋內,又檢查了一遍門窗,輕輕地關掉所有的燈。隻留一盞大門外的門燈,這才回到自己的房間,掩上房門,看了看孩子、摸了摸尿布。
終於,伸了一個大懶腰。伸展了一下雙臂和腰身,放下雙手,剛放鬆了身體,又打起精神,搓搓手,接著搬了一把小椅子,從枕頭下摸出本子,和一本字典。以床作桌,俯下頭來,認真地把這一天學到的英文,一一對照字典寫下來,有一些字,在字典上找不到,她撓著頭自言自語:
“李鴿說過,英文不是會說就一定會寫、會讀的,因為拚寫和發音有時候不一樣。唉。先存著,以後慢慢問吧。”然後才上床從枕邊拿起一本書,讀了起來。
周末,吃過早飯,有人按門鈴,桑可兒開門:
“方品嵩來了。”可兒對抱著孩子的李鴿說。
“阿嵩!快進來!”李鴿高興地招招手,請方品嵩進來。
方品嵩一進門,就從李鴿的手裏把艾倫抱過來,用孩子擋著臉,側過身子問道:
“那個大陸妹怎麽樣?”
李鴿小聲說:
“還好,滿勤快的。”
“對大陸妹,還是要多提防些才好。”方品嵩說道。李鴿用眼神製止了方品嵩,隻見桑可兒端著一個托盤,上麵兩杯茶,輕輕地放在茶幾上,輕輕地走開,不卑不亢。方品嵩抬高嗓音說,“鴿子,陪我去參加個Party。”
“孩子咋辦?”李鴿說。
“你不是有她嗎?”方品嵩朝可兒努了努嘴。
“人家來了幾個星期了,都沒有休息。自己也不提。我和老公說好了,今天給她放個假,讓她休息一天。”李鴿有些為難地說。
“嗷,那好辦,咱帶著孩子去。”見李鴿猶豫,都起嘴巴說,“啊呦,去吧!”方品嵩手裏抱著孩子,隻好扭動著身子,用胯抵了李鴿一下。
“好,好,好!”見方品嵩少有的女兒狀,李鴿無可奈何地笑了。她回頭叫可兒,“Sunny,你來一下!”
“哎,來了!”桑可兒說著,從廚房走了出來。李鴿從錢包裏拿出一疊鈔票,遞給可兒:
“這是你這一個月的薪水,我要和阿嵩出去,今天不在家吃飯了,先生也有事出去,你就放一天假,晚上晚一點回來也沒關係。去玩玩吧!”
“謝謝!”可兒接過錢,就放進口袋。
“你怎麽也不數數?”李鴿問她。
可兒微微一笑:
“不用。”略一欠身,轉身走開。
“你家這個大陸妹,還真是蠻有性格的。”方品嵩略覺意外地看著桑可兒的背影說,“倒沒看出來‘恰三春好處無人見’許是要刮目相看了呢!”
“說實話,雖然她在這裏做的是,嗯怎麽說呢?是下人的工作,可是我心裏總覺得,她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讓人不由地要高看她一眼。”李鴿邊說,邊背起裝著尿布和奶瓶的嬰兒包,“那,咱們就走吧。”
方品嵩伸出一隻手推著李鴿的肩膀,打量著她:
“你就這樣出門?也不打扮一下?這可不像你呀!”
李鴿左肩挎著大大的嬰兒包,右手往自己的頭上摸了摸,從前向後一直捋到紮起的馬尾上,一臉無所謂的樣子,說:
“嗨,都孩兒他媽了,沒那麽講究了!”
方品嵩輕輕地掂了一下,把艾倫抱著更舒服一點,正色道:
“鴿子,這可不行,當心老公跑了!”
李鴿滿臉幸福地笑著說:
“他呀!打他都不會跑!我可放心著呢!走吧!”
“那可不能掉以輕心啊!自古以來,男人花心,那是在論的!”方品嵩抱著孩子,用自己的額頭抵著孩子的小額頭,對孩子說,“對不對呀?小艾倫?你將來也是個花心帥哥吧?”
“胡說啥呀?我家建凱可一點不花,他的好啊,外人是體會不到的!”嬰兒包顯然是夠重的,李鴿不經意地,換了個肩重新背好嬰兒包。
方品嵩搖著頭,為李鴿的不在意擔憂:
“你危險了!鴿子,年紀輕輕的就把自己往黃臉婆那邊打扮,本來你和你家建凱,那可是一對讓人羨慕死了的金童玉女。現在呢?建凱還是玉樹臨風,風流倜儻,你呢?哎!曆史的教訓,值得借鑒!‘夫婿輕薄兒,新人美如玉。合歡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新人笑的日子,就是你哭的時候了!自古以來,這種事還少嗎?休怪我言之不預啊!”
“走了!烏鴉嘴!”李鴿拉著方品嵩的胳膊,趁機掐了一把。
“哎呦,不識好人心!”方品嵩被掐疼了,嗔道。
二人說說鬧鬧地走了。
桑可兒換了裙裝,出門前又給狗添了狗食。一一拍拍它們的頭對它們說:
“好好看家!”然後關好了院門,來到街上,站了一會兒,一時不知道該往哪裏去。狗們全都擠在圍欄邊看著她,於是她回身對那三條狗說:
“你們給指條道,往哪邊走。少數服從多數。”三隻狗都定定地看著她,“真笨,看著我,我知道往哪邊走啊?”就在此時,一輛賣冰淇淋的箱型車,嗚哩哇啦地奏著音樂緩緩地過來,三隻狗不約而同地衝著那車吠叫起來。
“行,你們一致認為我該朝那邊走,對嗎?我就反其道而行。朝哪邊走,人哪能聽狗的?”可兒就朝著狗吠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著,走著,看到路邊有手寫的紙牌子:YARD SALE ===》,很是好奇,順著箭頭指的方向走過去,看到草坪上擺著一些東西,有人在挑挑揀揀。
“這是在幹嘛?”可兒自言自語地說。
“這叫庭院拍賣!老美呀,經常把家裏用不著的東西、衣物,擺在車庫和臨街的草坪上任路人揀選、出價。這就叫庭院拍賣。那家夥,可便宜呢!能砍價。買二手東西、用二手東西,在美國是沒有人笑話的,而且他們特別享受討價還價的過程。”一個男人,頗有自來熟的風範,滔滔地用中文對桑可兒說。
聽到的雖然是地道的天津口音,可是對北京人桑可兒來說,太親切了!到底是鄉音啊。於是可兒就與那熱心的自來熟聊起天來了。他看了看可兒:
“剛到美國不久吧?”可兒點了點頭,自來熟覺得自己有義務幫助新來的同胞,便更細致地解釋道,“在美國買賣舊貨不丟人,而且便宜實惠。砍價啥的,特好玩。要不,你試試?看中啥東西沒有?”可兒指了指一本地圖冊。自來熟撿了起來:
“埃克斯扣紫米!好吃嘛?”對方看看他、又看看地圖,搖了搖頭,“錯了,嘛好吃啊?”還是搖頭,“又錯了?吃嘛好啊?”
可兒一下笑出了聲:
“您是不是要問價錢哪?”
自來熟說:
“對呀!出門時剛學的,咋就沒人懂呢?真夠哏兒的!”
桑可兒說:
“咳,吃嘛都不好!應該說‘好嘛吃’!”
“嘿嘿!俺們天津人好吃!”自來熟自嘲地說,“好嘛吃、好嘛吃?”
“Five!”主人說。
“One!” 自來熟說。
“Four!” 主人說。
“Two!” 自來熟說。
“OK!” 主人說。
“掏錢,兩塊!”自來熟對桑可兒說。
可兒沒經曆過這麽好玩的事,來了興趣,把地圖冊夾在腋下,也跟著人們淘寶似的找起來。忽然她看中了一輛自行車,指給自來熟看。自來熟又是一番砍價,最終以10塊美金買了下來。可兒高興自不必說,自來熟也頗有成就感。可兒一再道謝,自來熟說:
“別謝我,我挺高興的,跟做遊戲似的!再說,我也沒吃虧,他們都以為你是我的狗糞呢! 我有你這麽俊的狗糞,臉上也有光不是嗎?”
桑可兒懵了:
“什麽?狗糞?”
自來熟說:
“嗐!狗糞你都不懂?這是美國,就要講英文,狗糞就是女朋友!”
可兒這才明白,忍不住笑了:
“嗷!girl friend ! 行,謝謝您!”
“等等,”自來熟又叫住了可兒,“我再幫你要一個打氣筒吧!”說著他彎下腰撿起自行車打氣筒問“好嘛吃?”
那主人看了看桑可兒和她推著的自行車:
“拿走吧!不要錢!”
“謝謝!”可兒和自來熟都很高興,一連聲地道謝。
桑可兒有了自行車,高興得不得了。她把地圖放在前麵的筐裏,邊騎車、邊認路。她看到了超市、餐館、AAA、銀行…… 微風吹拂她的頭發,有一種回到北京的感覺。來到了一片公園綠地,她把自行車靠在樹上,自己坐在樹底下翻看那本寶貝地圖。
一陣烤肉的香氣飄過來,可兒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循味望去,她的兩眼瞪得滾圓:她看見李鴿的老公劉建凱,正親熱地摟著一個女人的腰,那女人半倚半坐在劉建凱的腿上,兩個人共食一串烤肉。此時的劉建凱,神采飛揚,滿臉的陽光燦爛,他懷裏的女人,嬌豔欲滴,口銜一塊烤肉,嬌滴滴地送到劉建凱的口中,劉建凱叼過肉的同時,把那個女人同時擁進懷裏,連同她櫻桃般的香唇,一起含進了口中。桑可兒的心怦怦亂跳,好像自己做錯了事似的,急急忙忙把地圖冊放進自行車筐裏,推起車就走。慌不擇路,絆了一下,險些摔倒,被一位白人男子,搶上一步扶住了。
“Thank you!”可兒連忙道謝!對方答道:
“No problem!”
可兒並不停留,也不想停留,隻是覺得狼狽,落荒而逃。
桑可兒腦子亂了,看見劉建凱使她不知所措,她在離家不遠的地方,猶豫著,雙手抱著膝蓋,呆呆地坐在馬路牙子上,茫然的很。她不知道該如何麵對李鴿,告訴她吧,不是自己的做事風格,她從小受的教育,是“知未的 勿輕傳
不關己 莫閑管”;可是不告訴她,就如刺哽喉,大有同謀之嫌。桑可兒感覺為難至極,又沒有人可以指點。此時分外想念父親,淚水便悄悄地淌了下來。
“嗨!”有人說道。可兒看見了一雙耐克鞋。抬起頭,是牛仔褲、淡黃色的鱷魚T- 恤衫、棕色的眼睛、墨鏡推上額頭、金色頭發。一個帥哥!
“嗨!”可兒應道。迅速抹去了淚水。那人並沒有要離去的樣子,反而坐到了可兒身邊,關切地問:
“你迷路了?“
可兒搖搖頭:
“沒有。”
那人說:
“我叫佛蘭克。”
可兒不冷不熱,她實在不想與陌生人糾纏,站起身來,並沒有回應對方的自我介紹,推起自行車就往家走。佛蘭克也跟著站起來,一直跟在她的身邊。桑可兒停下來,對他說:
“佛蘭克,我隻是一個保姆,你為什麽跟著我?”
“我不是跟著你,我是要到這家去,”佛蘭克指著李鴿的家,“我要拜訪李鴿女士。”
桑可兒說:
“對不起,她不在家!”
弗蘭克歪著頭看了桑可兒一眼:
“你怎麽知道?”見桑可兒不回答,接著說,“你確定?”
桑可兒打開院門,把自行車推進去,頭也不抬:
“確定。”然後當著弗蘭克的麵,鎖上院門,把弗蘭克關在了門外。弗蘭克隻好說:
“那就麻煩你告訴她,佛蘭克來過了!”
桑可兒隔著門說:
“好的!您還有事嗎?”
佛蘭克也隻好說:
“沒有了!”
桑可兒說:
“那,再見!”
博主真的有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