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娘子説故事

旅美華人,說故事,發感慨,學歪嘴和尚念幾句正經。
正文

托孤

(2019-03-07 16:09:34) 下一個

托孤

故事的靈感來自網絡上的一則新聞,虛構成一篇小說

 

那年,大學畢業。新聞專業,當然是跟著新聞單位采訪、寫一篇有分量的報道了。大家心照不宣的,實習的新聞單位,隻要表現得不錯,往往是最有可能將來就業的單位。

分配前的務虛會上,第一個搶著發言的,操著美聲男高音的嗓音,表了個出人意料的大大決心:“我,強烈要求,到最危險的地方去,我願意讓本.拉登砍了我的頭,我保證寫出一篇可以得普利策獎的報道!”

“趙砍頭同學,砍了頭怎麽寫?”我在紙上寫了這幾個字,悄悄地傳給旁邊的同學。

“哎,有的人自己沒這個境界,還給別人起外號!”一直是我的閨蜜的她,一接到我的紙條,就揚起手把我的紙條展示給大家。這一口咬得我,入骨三分哪!

書記接過紙條,說:“大家都說說吧!”

閨蜜說:“我,我也不怕被砍頭!”

接著,有跟著趙砍頭說,願意被砍頭的,也有跟著劉不怕說,不怕被砍頭的。

我一言不發。最後,大家都看著我,算上我,還有三個人沒有表態。

“當記者,憑良心,做黨和人民的喉舌,履行自己的社會責任。這就是我要說的。”我當即表態。

“你怕不怕被砍頭?”劉不怕又咬了我一口。

“怕,”我說,“當記者又不是當兵,出生入死的機會沒那麽多!”

“就是!”有人嘟囔著。

 

分配結果,我覺得出奇地荒唐,砍頭派全都分到大城市,大媒體去了;不怕派和怕砍派都分到邊遠地區去了。我被分到西藏牧區,同去的都分到畜牧隊,就我一個人被分到了狩獵隊。

爸爸聽說了,跑去找我們書記評理,回來就淡淡地說:“焉知非福啊!”

媽媽說:“傻呀? 把咱孩子發恁老遠,咋地也得有個說法吧?”

“人家係主任說了,別人用腳後跟想,都知道那些表決心的話是假話,就你家閨女,拿個棒槌就當針,人品是沒得挑,可是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傻丫頭,將來要吃大虧的!去艱苦的地方,曆練曆練,這孩子是好苗子!我說咱丫頭怎麽就腦殘了呢,比別人腳後跟都傻,原來隨你!”

“去!沒正形,還不快給咱丫頭收拾收拾去?”媽媽是真心疼了。

一路跋涉,想到將來可能就終老在大雪山裏,一輩子臉上帶著兩塊高原紅,再怎麽化妝,也恢複不了白嫩的臉蛋了,我就一直悶悶不樂,。真不知道爸爸說的“福”在何方。

來到狩獵隊的駐地,剛一下車,一道金色的閃電,直衝麵門,令不妨把我撞倒在地,一條溫熱的舌頭,在我的臉上一通猛舔。天哪!這是什麽情況啊?

“巴特”,“巴特”,“巴特”周圍一片喊聲。

我趁空推開那巨大的頭,眼睛努力聚焦,我看到了一身美麗金毛的藏獒!我意識到,它的名字是巴特。

巴特,自從見到了巴特,我的生命、我的生活、我的一切都不一樣了。紅臉蛋也不可怕了。

我到狩獵隊長那裏去交介紹信,隊長說:“你不需要介紹信,巴特從來沒對任何人這麽親熱,巴特看上的人,就是我們狩獵隊的自己人。你以前來過西藏嗎?”

“我從來就沒離開過北京城。”

從那一刻起,巴特就寸步不離地跟著我,晚上睡在我房門口,不許任何人靠近。這不僅使隊裏的人奇怪,我自己也十分納悶。

一個寒冷的夜晚,我縮在被子裏發抖,冷得睡不著,忽然一個毛茸茸熱乎乎的身體鑽進了我的被窩,偎在我的懷裏,我伸出手攬住它,它在我懷裏表現出來的舒服和安逸,使我心中猛然一亮,它就是四年前我從學校垃圾箱撿的那個奄奄一息的小狗仔兒,我用奶瓶喂養了兩個多月,但學校不許任何人在宿舍養任何寵物,就托爸爸把它帶到西藏去了。

四年了,我早就忘了,可是,它沒有一刻忘記過我,它此刻依偎在我的懷裏,是把我當成了媽媽了。想到這裏,我不由地伸出雙手,把巴特擁在胸前。巴特的心意和我在一瞬間相通了。

跟隨狩獵隊采訪,正是打狼的季節。我騎著馬,帶著攝影機,跟在狩獵隊後麵,巴特一馬當先,哦,是一狗當先,我隻能遠遠地看見那一道金色的閃電,勇猛地左衝右突,在群狼麵前,沒有一絲猶豫和畏縮,我的勇士,我的巴特。

狩獵接近尾聲,在距離狼窩幾十米的地方,我聽見巴特的狂吠,不一般,充滿憤怒。

我急急地趕到洞口,看見巴特充滿敵意地與狩獵隊隊員對峙,它的身邊血肉狼藉,是一些剛出生的小狼崽的屍體。而巴特身後,護著的是僅存的最後一隻。

荒野的戒律,和人類不一樣,不是寫在紙上,也不是刻在石頭上、木頭上的,而是寫在DNA上,一代一代傳下來的。“不殺害幼崽”就是其中之一,所以獵豹在殺死母狒狒之後,會把狒狒的小崽叼回去喂養;狼會吃小孩,但會把嬰兒帶回去哺育;打狼,巴特“一狗當先”,保護狼崽卻堅定不移。當它看到我時,繃緊的肌肉放鬆了下來,並退到一邊,低下頭把那個還沒睜眼的小狼推到我的腳邊。小狼的頭在我的腳邊拱來拱去,似乎在找媽媽,我把它抱了起來,它就在我懷裏拱來拱去,碰到了我的大拇指,立刻叼住並用力吸吮,這一瞬,我的心中有一塊柔軟的地方,就這樣融化了。

忽然,它的眼睛睜開了,定定地看了我幾秒鍾:“阿烏。”它說。

“阿烏。”我也說。它安心地閉上了眼睛,繼續努力地吸吮我的手指。它認了我這個媽媽,我認了這個孩子。

實習結束,報社講評,去牧區的同學看見我帶了一隻狼崽回來,給我起了個外號“狼娘”。

“這次實習生,總的來講,表現都很好,畢業報道很重要,關係到你們的前途,有人文章寫得挺好,可這筆名起得不好,什麽年代了,叫個娘娘!不像話!”

“不是娘,是狼!什麽眼神哪!”有人嘀咕道。

“郎?更不靠譜了!娘好歹是個女的,大姑娘家家的,叫什麽郎啊!”

“謝謝社長賜名!”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這孩子,比個禿小子還調皮!”從此,我的筆名,就叫做“郎”,現在時髦的是四個、五個字的網名,像日本人似的。我來個一個字的名字,挺好。“狼娘”畢竟太拗口,從此不再用了。但我知道,我就是狼的娘。

我的報道的確寫得很出色,一下子收到了8家媒體的麵試通知,其中有三家是北京的著名媒體,可是,我現在是當娘的人了,為阿烏想,大城市能容得下它嗎?我決定,就留在這裏。社長和主編聽到我這個決定,喜出望外,專門分給我一套房子。我和阿烏就在這安家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著,阿烏長得飛快,幾個月就趕上大型犬的身型了。

有一天,阿烏和鄰居家的寵物玩耍,利齒掛到了兔子的身體,兔子流血了。阿烏先是吃了一驚,隨即用舌頭舔了舔嘴邊的血,鮮血的味道,使得阿烏眯起了眼睛,緊接著,又睜大了,眼中竟閃出一抹綠光!當我看到阿烏用舌頭舔血時的表情,我感到心驚肉跳,這和做母親的發現孩子加入黑社會幫派時的心情沒什麽兩樣。但是,我還是心存僥幸,希望能用我的努力,壓製它的野性。我小心翼翼地選擇它的食物,隻準它吃餅幹式的狗食,就連狗罐頭都不許它碰。我的阿烏,會成為人類的朋友,進化為狗的。

在一個月圓的夜晚,水銀似的月光穿窗而進,我帶著阿烏走出樓門,到公園去賞月。

就在我沉浸在月色中放空思想,意守丹田時,猛地聽見一聲淒厲的狼嚎!這聲狼嚎引發了居民的恐慌和派出所警察的重視。

“阿烏該回家了!”無論我怎麽不舍,我知道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阿烏是狼,不是狗。我是它的娘沒錯,但是我沒有權力按照我的想法來設計它的人生,噢,狼生,它對我是百分之百的依賴,百分之百地信任,但是我不能因為這種依賴和信任,就可以任意左右它的靈魂,它是狼,它有著狼的心、狼的靈魂,就算是母親,也必須尊重它!我決定了,送它回家!

我們先在狩獵隊住下來,我騎著馬帶著阿烏和巴特去尋找狼群,然後,讓阿烏去認識它的兄弟、姐妹、叔叔、阿姨,然後,帶著巴特回到駐地,不到兩個小時,阿烏就回來了。第二天還是一樣,就像小孩子上學,每天放學回家似的。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終於有一天,阿烏徹夜未歸。後來三天、五天回來看看我,在我腿邊上磨蹭磨蹭就走了。直到它把整個狼群都帶回來給我看,引得駐地的狗震天掣地地一片狂吠!我知道,我該走了。

送走了阿烏,我決定回北京,剛開始的時候,除了我的筆名“郎”,一切似乎都與狼沒有半點關係了,隻有在夢中出現的狼嚎狗吠,使我在深夜醒來,才感覺到對阿烏的那分牽腸掛肚的惦念,一如天下一切母親。我盡力壓製著去看望阿烏的衝動,直到兩年後的一天,我在大白天一恍神之中,似乎清楚地看到阿烏帶領著狼群狂奔,而緊追不舍的,正是巴特。我再也不能等了,請了假,開著我的越野車上路了。

狩獵隊迎接我的,當然是巴特,可是就在我和巴特親熱時,感覺到它渾身的毛忽然豎了起來,喉嚨裏發出陣陣底吼,我知道,是阿烏來了。

我站起身,遠遠地看到高崗上一排黑點,從狗吠的情況看,必是狼群。

我雙手攏住口鼻:“啊-----烏-----!”

馬上看到一道黑色的閃電從高崗上直衝下來,我不顧一切地飛奔著迎了上去。霎那間,我和阿烏就歡快地在草地上翻滾起來。狩獵隊員們一起扯緊狗皮帶,給我和阿烏一些時間和空間,直到我目送阿烏和它的狼群消失在暮色中,他們才把狗放開。

之後的幾天,我每天都把巴特牢牢地拴住,自己騎著馬,跑到曠野上,隻要一喊:“啊-----烏----!” 阿烏就馬上就會在狼群的簇擁下出現。

十天過去了,我知道,分別就在眼前了。可是我忽然病倒了,高燒不退。迷迷糊糊之中,聽見撓窗子的聲音,接著“撲通、撲通”幾聲,似乎是有東西落在地上了。緊接著,我聽到巴特一聲怒吼,撞開了門,衝了出去……

“阿烏!”我一下子清醒了,跳下床,從門口衝出去,肯定追不上巴特,我毫不猶豫地跳窗而出,剛好巴特從我身邊跑過,我一躍抱住了巴特的脖子:“巴特,巴特,它是阿烏啊,是你親自托付給我的阿烏啊!”巴特卻完全不記得了,它隻知道,狼入侵了營地,而它,有責任消滅這個入侵者。但是,它太信任我、太愛我了,它順從了我,在我身邊臥了下來,但是它的喉嚨裏的低吼,表示了它的不服氣。我極力安慰它,卻遠遠地看到阿烏不肯離開,就在幾十米以外徘徊。我站起來,朝它揮揮手:“阿烏!走!”

“走啊!”

阿烏慢慢地走開,我牽著巴特剛剛轉身準備離開,忽然感到褲腿被扯住了,低頭一看,阿烏一雙眼睛,竟然像是會說話似的望著我,我拍拍它的頭:“放心,我很好!”同時用力推了它一把:“快走吧!”

可是它不走,扯著我往我屋裏走,進了屋,我呆住了,剛才它從窗子裏扔進來的東西,堆在地上,半隻兔子、一隻山雞、幾塊不知道是什麽動物的肉…… 這可是它的寶貝啊,是它珍藏著準備過冬的,可是當它發現我生病了,就全數送來給我,它用嘴推著這些東西,把它們堆在我的腳邊,然後又揚起臉專注地看著我,直到我把它們都收起來,它才轉身準備離去,就在這時,巴特衝過去,一口咬住了阿烏的後腿,阿烏沒有嚎叫,回過頭來,直衝著巴特的脖子就要咬下去:“不可以!”我立刻製止它,這個命令,同時也使巴特鬆了口。我立刻用身體擋著巴特,推著阿烏出門,站在門口,看著阿烏跛著腳離開,留下了一路血跡,一直延伸到天際。

我知道,如果我不走,阿烏肯定會不顧死活地一次次來找我,為了它的性命,我必須盡快離開。隔天一早,我就上路了。離開營地,告別了狩獵隊、告別了巴特,我開著越野車,沿著公路慢慢地開。忽然,我從後視鏡裏,看到了跛腳的阿烏,追著我的車,我想停車下來和它告別,忽然看到一些牧民,拿著各種武器,喊著“打狼、打狼!”

唯一能救阿烏命的辦法,就是開快車,帶著阿烏逃跑。我踩了一腳油門,越野車加速朝山外駛去,阿烏的身影越來越小,轉過一個山口,就看不見了。再轉一個彎,我忽然看到,前麵山頂上,狼的身影,靜靜地坐在雲端,一動不動,這個藍天下的剪影,永遠烙印在我的腦海,永遠,永遠。

我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總有不安的感覺,因此,我沒有辦法走得太遠,就在山口外的一個小村莊住了下來。

月圓之夜,狼嚎,很近,難道是阿烏找來了?直覺帶著我走到村口,雪地上一串鮮紅的血跡,沒有腳印,卻是一路拖拽,血跡之外,時有腸子等內髒留在雪地上,其狀慘不忍睹。驀地,我看到了阿烏,奄奄一息的阿烏!它的嘴上叼著,叼著一隻狼崽。

看到我,它勉強抬起頭,把狼崽推到我麵前,雙眼直直地盯著我,我明白了,阿烏拖著受傷的身子,拚盡最後一點力氣來找我,它是來托孤來了!

我輕輕地抱起小狼崽,另一隻手托起我的孩子,我的阿烏的頭:“阿烏!”我說,

“阿烏!”小狼也說。

我看到阿烏眼睛裏的那一點火焰,慢慢地熄滅了,安然地、平靜地,它比人類更能無怨、無悔地接受自己的命運,它知道,這就是狼的宿命。它能夠死在媽媽的懷裏,它很滿足。

葬了阿烏,我坐在我的孩子的墳前,懷裏抱著小阿烏,它睜開眼睛看著我,和它的媽媽一樣。

“阿烏,你真的要走和你媽媽一樣的路嗎?帶你離開荒原,是對還是錯呢?”

“阿烏!”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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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姨 回複 悄悄話 動物更能遵從自然守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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