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 煎熬和老
搬了新家,不做什麽裝飾,掛了一幅畫。暖宅的朋友說,既不是名家也不是珍品,掛了也不長臉,建議我收了。我沒有收,依舊掛著,為的是看著那畫背後的東西。
畫上的三個人名,都是我的至親,贈畫的是我的“二爸爸”,受畫的是我的父母,日期是1985年9月,算算日子,那應當是父親70歲的生日。
“二爸爸”是我嬰兒時期的爸爸,那時父母無暇照管,我便被托付給了他們的摯友,我學會叫爸爸是在他們家,第一個被我叫做爸爸的,當然是他。以後為了區別,我便呼他為“二爸爸”。
父親寡言,總是看文件或者辦公,我心裏是畏懼多於親近;母親嘮叨而又嚴格,句句話不離黨性、原則,我也常常避之不及。小的時候,周末試表,體溫通不過,不能回家,便常常獨自在醫務室度過,與父母接近不多。待到稍長,喜歡去二爸爸家過周末,他家的山東飯菜,簡單可口;他和阿姨寫字畫畫,言必稱《黃帝內經》。還不時自開藥方調理身體。他們的保健意識,超前了40年。聽他們講話,方言濃重的溫文爾雅,常覺得受益匪淺。比在家裏聽母親政治指導員似的說教,受用的多。
離開時,二爸爸總是會送我到公共汽車站。我從小就是沒心沒肺的,除了看書和吃,任啥都不放在心上。記得那年我十一二歲吧,上了13路公共汽車,不經意間從後車窗看到二爸爸,他站在站台上,目送著汽車,右手舉得高高的,揮著。我忽然心中一動,那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也許那就是被愛著的感覺吧。二爸爸送了我好幾年,這是我第一次回頭,第一次發現他是這樣送我的。我就一直看著他,車上那麽多人,他根本看不見我,可他就一直揮著手直到他變成了一個小黑點,也沒看見他離去。
苦難是人生的必修課,受苦的人或許能夠承受,而這苦煎熬的卻是他們的家人。我看到二爸爸和我的父母被批鬥,站高凳,彎腰、掛牌,父母回到家隻字不提,忍著不讓我們知道,我感覺到心裏的痛,地獄般的煎熬;二爸爸一身破衣爛衫,照舊磨墨寫字、畫畫兒,見到我說:
“小寶,他們給我掛的牌子,字寫得太難看了!掛在我身上,真是丟臉!我自己寫一幅好點的,也給自己長點麵子。”
他是在用幽默撫平我受煎熬的心。
父親後來發配出去,並有“永遠不許踏進北京一步”的批示,二爸爸先解放了,我也結婚了,沒有父母參加和祝福就嫁了。心中煎熬,常常流淚,二爸爸說:
“你不可以哭,否則將來你的孩子會成一個夜哭郎。”
我的苦,同樣煎熬著二爸爸,他要我在他的辦公室寫我的“狗爬字”,不為別的,就是不要我哭。他說,我的孩子,必須由他取名字,我說:
“你家孩子‘甜甜、蜜蜜、親親、愛愛’都有了,還有別的嗎?”
他說:
“就叫‘對對’,你和你爸爸、媽媽都是對的,孩子就更是對的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對的。”
我質疑“所有的一切”,他說:
“將來就會都對了。”
女兒對對,長大善辯,號稱常有理,她說:
“二爺爺早就說過,我是對的嘛!”
後來我定居美國,媽媽常常會告訴一些二爸爸的情況。有一天,她說,二爸爸得了老年癡呆症。真是難以置信,他那麽幽默豁達的一個人,怎麼就得了這個病呢?我說要去看望,媽媽不讓,說去了他也不認識你,徒增煩惱,更受煎熬。媽媽說:
“二爸爸吃了很多苦,隻是他從不訴苦,怕的就是親人們受煎熬。這些都是能受能忍的,世界上唯一讓人束手無策的事,就是老。”
過去,覺得老離得很遠,堪堪的,就近在眼前了。幾年不見,回國探親,母親重聽,家裏備了白板,有話要說,要寫給她看。父親行走需要攙扶,手抖得厲害,吃飯要圍圍兜。再沒了往日的風采、威嚴和上海人特有的的派頭。
我不會打麻將,為了讓母親開心,我和7歲的兒子都上桌陪媽媽打麻將。母親拍著手笑道:
“我和了,給錢吧!”
推倒一看,什麽都沒有,兒子說:
“姥姥詐和!”跑開了。
接下來的一幕,令人目瞪口呆,母親一把把桌子掀了!還氣呼呼地說:
“你們耍賴!快給錢!”
當天夜裏,兩點多,母親大呼小叫,要保姆陪她去散步。我追出去,拉她回家,她揪著我陪她散步。淩晨兩點的冷風中,路燈下母女的身影,伸長了又縮短,如同我們母女,在一個又一個長長的分離和短暫的相聚中度過的歲月,不再是她替我拭去傷別的淚,不再是她為我邊整理行裝邊嘮叨著說教,不再是對我的三等功或者文學獎說:你應該做的,還要什麽獎勵啊!此時的母親,挽著我的臂彎,倚靠在我的肩膀,委屈得不得了,對我說:
“他們都欺負我,不給我飯吃!”
保姆更委屈,說:
“姥姥一天要吃8頓飯,不管時間,地點,就喊著要吃飯,還說我們要餓死她。”
父親雖然行動不便,頭腦卻極其清楚,他說:
“你媽媽老了。”
有一天,我見到保姆聲色俱厲地訓斥媽媽,非常難過。媽媽看見說:
“小寶,你哭了!”
我用白板寫上:
“不想看到您被人欺負。”
媽媽卻說:
“不怪她們,你媽媽癡呆了!”
我說:
“您挺明白的,沒有癡呆啊!”
爸爸說:
“一陣一陣的,一會就不清醒了。唉,老年癡呆啊!”
媽媽說:
“你才癡呆!”
老,很無奈。以前聽過一首歌,是“當我老了”,或者是“當你老了”,聽的時候忍不住流淚。但是真的看到自己的親人老了,他們自己完全無法抗拒,就不是流淚,而是心疼,是束手無策、回天乏術的無奈和恐懼。
當我看到兒女長大,學業有成,大家都在誇獎和恭喜的時候,驀然發現,自己老了。“留住青春的腳步”,隻是一句廣告詞,我們真正要留住的,不是鏡子裏的那個影子,而是慢慢地,決不回頭地走開的尊嚴,每每想到,有一天我的兒女會看著我,在回天乏術和無奈的恐懼中煎熬,我就心疼不已。
要健康,要保持年輕和活力,要自理,要尊嚴,不是為了自己。真真的是為了自己深深愛著的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