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場
小說《主場》發表於《世界日報》小說版2023 年2 月25和26 日。
此小說試圖探討女性獨立、文化自信以及兩性關係等問題。
文/靜語
一分三十秒、四十秒、五十秒……
從史蒂文的右肩上方斜望上去，肖彤可以瞟見牆上那隻圓形掛鍾醒目的黑色指針。細長的秒針已經轉了快兩圈了，史蒂文在她身前很近的位置，麵對麵地站立著，搭在她左肩上的手還沒有移開的意思。
肖彤直視著史蒂文的眼睛，他的眼神波瀾不驚，似乎與她的一樣，平靜而不露聲色，就像那隻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掌，也隻是那麽隨意地輕輕擱著，手心裏傳遞出似有似無的溫度。
隨著秒針滴滴答答地向前轉動，肖彤告訴自己，不用在心裏再有任何懷疑了，她的確遇到了一個沉穩而謹慎的獵手。
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麽稀鬆平常，作為實驗項目的負責人，史蒂文正在向她詢問著工作的進展。“那個標本放到了樓下的冰櫃了嗎？” “ 在做冷凍切片時，你都遇到了哪些困難？”……
史蒂文提問的語速不疾不徐，音調低沉而平穩，察覺不到任何的情緒色彩。他們的談話是在工作區的走廊裏，雖然此時過道上空無一人，但即便就是有任何人闖入，看到的也隻是一段工作夥伴間的交談。但肖彤知道，雖然史蒂文的右手沒有任何讓人警覺的移動，但放在她肩膀上的時間也著實太長了。
他一動不動地直視著她，閃亮而放大的棕灰色瞳孔裏猶如甩出去了一把魚竿，在幽深處正不折不扣地晃蕩著試探，無聲地向她伸出了邀約的詢問，“你有膽量讓我再靠近一點嗎？”
肖彤保持著自然的微笑，也直視著史蒂文，眼光中沒有絲毫的遊移，平穩地回應過去。她的身體盡量放鬆，用幾乎沒有任何起伏的聲調回答著他的提問，對他眼中發出的試探也給回了一個毫無痕跡地答複。她知道，如果這時她抬頭間稍有不慎哪怕流露出半點輕飄的斜睨，或是在微笑中呈現一絲含糊不清的曖昧，史蒂文那隻放在她肩頭上的手馬上就會給出她同等的回應。
肖彤知道，史蒂文現在僅僅是在試探， 她也知道他還不敢冒然做任何的舉動。在西方社會，性騷擾的指控足以讓任何人名譽掃地前途盡毀。
她本可以將頭轉向一邊，眯起眼睛、嘴角斜翹著拋出一個輕蔑的冷笑；或是皺緊眉頭、不假思索地聳聳肩從而甩掉她肩膀上的負累。然而，她卻沒有這麽做，她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醫學研究技術員，這是她博士畢業後隻身漂洋過海到美國的第一份專業工作，她需要在這裏站住腳，她不能就這樣輕易地甩掉她賴以生存的根本。
“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情，我就先回去工作了。” 肖彤禮貌又得體地向她的上司告別，緩步回到了自己的實驗室。
肖彤知道史蒂文平日裏是一個相當自戀的家夥。他走路的時候，頭向上昂著上身筆直，襯衫裏勾勒出緊致的胸肌。他就那樣漫不經心地隨意地向四周左右瞧瞧，步子永遠是不慌不忙的節奏，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史蒂文確實有點自傲的資本，四十多歲的他不僅在學術上小有成就，再加上好看的五官和依舊挺拔的身材，常常會吸引研究所裏一些年輕女孩子的目光。
有一次史蒂文推開她實驗室的門，直直地望向她說，“下午三點鍾小組要開個會，請務必準時參加。” 當時她正在和另一位研究助理聊天，當史蒂文關門離開後，小助理揮舞著塗著亮紫色尖長的指甲，誇張地睜大灰藍色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搖著頭對肖彤喊道，“他竟然都沒有看我一眼！”
肖彤顯然不是個小姑娘了。黑直的及肩長發配上合體的休閑職業裝，身材苗條麵容清秀，三十多歲的她在外人的眼裏要比實際年齡年輕了許多。做實驗時，她把頭發高高地束在頭頂，一段細長的脖頸在寬大的工作服上方天鵝般地挺立著。
她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氣質。即便是初來乍到，在種族混雜的西方研究所裏，她並沒有像傳統東方女性那樣把自己藏在角落裏。
她不僅會入鄉隨俗地微笑著和每個人問候早安，並且依舊保持著自己中文的名字，還會不厭其煩地去糾正對方的發音。“希一敖肖， 肖彤。對了！太棒了！親愛的，你真是個天才！” 每當有人勉強地發對了音，她就會熱情的伸出大拇指鼓勵。一個星期後，連病案室的員工都認得了這張讓人愉快的華人麵孔，大家也了解到她那工程師的丈夫現在在中國，兒子也上小學了。
肖彤以前曾經也懷疑過史蒂文是否對自己感興趣。她記得每當和小組討論工作時，他的身體總會朝著她的方向坐下，用眼睛有意無意地盯著她看；他也時不時地到她的工作間，有時是取用一下書架上的工具書，有時毫無目的地轉了一圈後閑聊兩句又離開。
有一次他發現她戴了一枚淡綠色的發卡，鏤空的蝴蝶形狀的金屬發卡上鑲嵌著細碎的水晶。“我在中國買的。” 肖彤笑著回答。
“我從沒見到過如此精美的物件，一個來自東方的驚喜。” 史蒂文靠近過來在她的頭頂哈著熱氣說。
史蒂文那隻放在她肩頭的手不僅證實了她的預感，也讓她意識到這個尋獵的男人開始忍耐不住想要進攻了。
第二天，史蒂文通知她去他的辦公室。當肖彤拿著實驗筆記本進入他的房間後，選了一把靠門的椅子斜著身子坐下，一副隨時都準備起身的模樣。
她和他之間隔著一張寬大的辦公桌。桌子上的一個玻璃小碗裏放滿了花花綠綠的水果糖。他隨意取了一顆，剝開來後放入嘴中。他一邊用濕潤的嘴唇在口裏翻弄著糖果，一邊解開兩隻袖口的扣子，然後放鬆地將雙臂搭在扶手上，身子向後靠在了轉椅背上。
“你也來一顆？” 他抬了抬下巴向她示意。
肖彤沒有接話，輕輕瞥了一眼水果糖，卻絲毫沒有去拿一顆的意思。她微笑著將實驗筆記本放在了桌子上。“你想了解一下實驗的進展嗎？” 她問。
“今天我們不討論實驗的事情。” 他急促地打斷了她，略微皺了皺高挺的鼻梁，然後站起身來，停頓了一下，又開始用他緩慢的步子在不大的辦公室裏獨自踱起步來。
肖彤望向他，心想隻要他抬手想去放下身旁對著走廊的百葉窗，或者有意去關上辦公室的房門，她就會馬上起身告辭。
史蒂文斟酌著，開始了漫無目的的發問。“你來美國多長時間了？”“是否還適應這裏的生活？” 聽著肖彤不緊不慢的回答，他突然又坐回她對麵的椅子裏，把桌上的書本移到一邊，身子傾斜過來盯著她，語氣緩慢而鬆弛，“其實我也不是出生在這座大城市的，我來自一個小鎮。我知道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很不容易。這個研究項目有不少困難，但你工作得非常努力，我從你的身上看到了同樣的勇氣。我母親從小就告訴我 ‘永遠不要放棄’”。
“永不放棄。” 肖彤一直冷靜地打量著史蒂文的一舉一動，她在心裏重複著這句話。
“你知道我為什麽找你談話嗎？” 史蒂文話鋒一轉地問。肖彤抬了抬眉毛，平視地望著他，默不作聲地等著他的回答。他隨即又沉默著站起來踱步。他站到了她的身後停住。
肖彤沒有轉身，她挺了挺脊背，她知道這個時候如果有任何言語上的激惹，或者態度上的不屑，史蒂文真的有可能會惱羞成怒，去做他的什麽“永不放棄”。 她同時也知道他還不敢冒然做任何事情。
她需要靜止，在焦躁的獵人無從下手的時候，她需要讓他的情緒此時沒有任何的反彈之地。她低下頭，小聲地說，“你就是想讓我覺得緊張嗎？” 她開始示弱，她需要先平複他的焦慮，她也需要讓他明白她能夠感知他給她帶來的壓力。
當他又重新回到座位時，她微笑而平和地開口了，“很感謝你理解我的不容易。雖然隻有一年的合同，但這卻是我獨自在美國的第一份工作，我很珍惜。” 她略微停頓了一下，她要給他消化每一句話的時間。然後她繼續直視著他，在語氣裏加了更多的愉悅和恭維， “每個人都很敬重你在學術上的成就，你非常的優秀，我很尊重你。我也像你一樣，很關注自己的事業。我會努力地做好我的工作。” 肖彤的語氣輕柔而平穩，從她口中說出的對史蒂文的溢美之詞顯得那麽真誠和自然。她把戴著婚戒的手抬了抬，微笑著，但卻用足夠堅定的語氣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史蒂文此時覺得，這間辦公室似乎是屬於肖彤的，或者說這裏亦然成為了她的主場。這個看似柔弱的對手並不簡單，她不僅知道對話裏的輕重緩急，也會輕輕地避開他的鋒芒，卻在低調裏毫不退讓地堅持了自己的立場。或許這就是中國人所說的太極，如果她想，她就能控製住雙方的平衡，她似乎使你滿足地高高翹起，從而也讓自己毫發無傷地得以全身而退。
半年後，肖彤申請到了另一個博士後的職位，在和辦公室秘書辦理辭職手續時，秘書遞給了她一個信封。肖彤並沒有打開，史蒂文已經告訴過她那是一封他簽過名的推薦信。
“祝賀你找到了一份更好的工作！肖彤，你的名字裏有一個不常用的字母X，很特別。” 秘書說。
“是的，希一敖肖。肖彤。你的發音漂亮極了！” 肖彤熱情地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這個能夠在異國他鄉建立起自己主場的中國女人，帶著那封推薦信，也帶著她一直堅持的中文名字，揮一揮衣袖，不露鋒芒地又奔赴下一段旅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