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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綜》:泰拉的灣景大道

(2025-04-19 13:33:36) 下一個

 

短篇小說《泰拉的灣景大道》發表於《文綜》雜誌2025年春季號3月第七十一期。

 

泰拉的灣景大道

文/靜語

 

        灣景大道在多倫多,遠沒有央街有名。同樣是貫穿南北的兩條主線,央街筆直得無可挑剔, 憑著世界第一長街的稱號,連道路兩旁高低錯落的商鋪和大廈也自帶一種天之驕子的神氣。灣景大道則不同,它其間的一段,扭著蛇一樣的身子,依著山勢傍著小河,逶迤地拐過曲曲折折的幾道彎後,才悄無聲息地向北展開它平穩的康莊大道。

        泰拉更鍾意後者,喜歡自然的她覺得有山有水的灣景大道暗合著一種天人合一的感覺。身為中國人,總講究點風水,再說世間原本哪裏有那麽筆直平坦的路呢。

        此時的泰拉,正行駛在她喜歡的灣景大道上。像每個下夜班的護士一樣,臨近午夜時分她才開車回家。“新冠第四波疫情已經穩定,讓我們來聽一些輕鬆的歌曲。”收音機裏傳來CBC音樂台“夜幕之後“主持人熟悉的聲音。

       初夏的雨緊一陣緩一陣地敲打在擋風玻璃上,在左右滑動的雨刷前方,白日裏綠樹環繞的道路在雨夜的路燈下昏暗得影影綽綽。

        泰拉緊握著方向盤,腦海裏卻不斷回閃出詹妮弗剛才的神色:那強忍著哭泣而抽搐下撇的薄小嘴唇,還有那淡藍的雙眸中望向她的不舍與無奈。

        即便僅僅隻有那難以定格的幾秒鍾,泰拉還是頭一次捕捉到了詹妮弗的脆弱,如幽蘭般地一閃而過。在泰拉的記憶裏,很多時候詹妮弗和她交談時總愛笑個不停,確切地說,是他們兩個總在一起笑個不停。

        泰拉還記得詹妮弗剛入院時,自己為她發藥的情景。

         “這-是-你-的-藥——” 詹妮弗在笑得渾身亂顫後好不容易停了下來。她用修長的手指撚過藥杯,把泰拉剛對她講的話拉長了聲音,在笑聲中又陰陽頓挫略顯誇張地重複了一遍。

        泰拉微笑著一言不發,她警覺地觀察著詹妮弗的舉動,用眼神等著她把藥咽下去。

        詹妮弗是因為摔倒骨折入院的。七十多歲的老人如果真有失智症的話,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吞咽時控製不住地說笑會造成嗆咳,這是做護士的泰拉最為擔心的。

         詹妮弗將藥放入口中後止住了笑,略微皺了下眉頭,就著水把藥咽了下去,隨即又抬起頭看著泰拉。她耳旁淺紅灰白已顯稀疏的發梢微微晃著,眼神裏透著光亮露出孩子般的頑皮,“我表現得怎麽樣?”

        “一位心智健全的老人。” 泰拉暗自在心裏做出了職業的判斷。年已五十的泰拉在專業的經驗外,還有著一份女人獨有的敏感和直覺。

        詹妮弗的笑點似乎有點低,突然的大笑難免會讓人覺得莫名其妙,但泰拉卻在每一幀的畫麵裏品出了她笑聲中的顏色:幾筆有些褪色卻依舊肆意的紅,拖著斷斷續續無奈的深藍,再隨意點上些自嘲的淺黃,而那苦澀的鉛灰色卻若隱若現,被她在笑聲中抹得很淡很平。

       有一次詹妮弗又拉著泰拉說笑。“今天露絲對我說,” 她挺了挺痩削微彎的脊背,瞪圓了眼睛,繪聲繪色地模仿著康複師的語氣,“站直身子,朝前看,一步一步地走。” 詹妮弗扶著助行器,故作嚴肅地說完後又哈哈大笑了起來,眼角原本舒緩的魚尾紋格外分明,“她在教我走路!” 

       衰老和疾病,老年人不得不麵對的人生常態,在每日的工作中以不同的形式上演著,泰拉對此並不陌生。詹妮弗把那一絲的抱怨掩藏得很好。

       泰拉對詹妮弗有種莫名的好感。詹妮弗的眼神裏除了間或跳躍的活潑外,還有難得透明的清澈。話語柔和的她從來沒有橫挑鼻子豎挑眼地為難過護士,平日裏獨自躺在床上戴著耳機安安靜靜地聽些音樂,像一支在嫻靜中依然綻放的花朵,美麗卻略顯孤獨。

        通常在詹妮弗開懷大笑時,泰拉也會一起和弦般地附和。泰拉要麽輕拍著詹妮弗的肩頭要麽扶著她的手臂,像多年老友般叮咚作響地大笑著回應,“可不是嗎,誰想吃這些可惡的藥!” ,或者做著鬼臉反問,“有人還想教我們怎麽走路?” 然後兩個女人在旁人的詫異中又一起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笑聲裏流淌的那份默契,像一個隻有他們兩個人才懂的秘密。

        麵對生活中必須接受的現實,無論你是否願意,以笑容來鋪就一段歡迎的紅毯,似乎向前走起來也會輕鬆許多。

        車窗外的雨此時變得有些急促,泰拉調快了雨刷的檔位,將方向盤向左側劃出一條弧線,在夜色中駛進了灣景大道的那段蛇身。

        午夜山路裏的車輛並不是很多,稀疏的幾輛小車在雨中超過她後,紅色的尾燈在前方漆黑的彎道處依稀時隱時現。雨點密集地砸在車頂上,在毫無節奏的鼓點中,前方的道路模糊得像是濃霧中的森林。

        泰拉並不著急, 她沉穩地把握著方向盤並減慢了速度。她知道這段蛇身的灣景大道曾經發生過多少的交通事故,她也知道彎道的曲折不久就會過去,獨自一人在這樣的大雨天,她能做的就是集中精力,將各種險情排除在外。

        泰拉記得,有一天她撫著詹妮弗的肩頭道晚安,“詹妮弗,你真的很美。” 泰拉攏了攏詹妮佛頭發,由衷地說。

         詹妮弗的眼睛怔了一下,猶如在恍惚間籠上了層薄紗。當泰拉關了床頭燈準備離開時,詹妮弗冷不丁一把輕輕拽住了她的胳膊。 她的聲音像是從深穀中傳來,緩慢得如喃喃自語。“你知道嗎?我快六十歲的時候才離婚。” 

         泰拉在黑暗中立在那裏,她知道又一段故事在等著她聆聽。

        泰拉覺得,自己有時候就像是一隻章魚,隻要她將柔軟而有溫度的觸角輕輕搭在另一個人身上,就能在無意中紛擾到對方樹洞裏的氣息,一旦那些神秘的信號毫無防備地被激活,人們就會在突如其來間開始向她心扉袒露,特別是那些在孤獨中需要獨自麵對各種傷痛的病人,這樣的情況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的丈夫總是對我大喊大叫。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有一次我和他逛街,想吃披薩,他對我說‘你還想吃披薩?’”。

       詹妮弗用有些陰陽怪氣的語調模仿著丈夫,泰拉在黑暗中仿佛能看到她臉上浮現出的嘲諷與不屑。

       “你當時有工作嗎?”泰拉邊掂量著問邊在心裏想象,生活在六十年代的詹妮弗那時會有一副怎樣年輕美麗的臉龐。

         “我在家一直把三個孩子養大,後來做了觸摸治療師。” 詹妮弗輕吐了一口氣後,她告訴泰拉她是隨父母從愛爾蘭小鎮移民到加拿大的,“他的父親幫我們家提供了一份工作。他說我很漂亮,我們就結婚了。”

         詹妮弗垂下頭,沉默如寂靜的夜般蔓延。過了一會兒,她疲倦地搖了搖頭,又不解地輕聲重複道,“無論我做什麽,他都是那樣對我叫喊。”

         這些話像是在詹妮弗心底演練過很多遍似的,仿佛隻等著這樣一個夜晚,像窗外的月光一樣將它們傾瀉出來。黑暗中,她用手背輕拂著泰拉的右前臂,似有似無地遊移著,悠悠地問,“有人也這樣對你叫喊過嗎?”

        一種隱隱的刺痛,開始在泰拉的前臂蔓延。她把詹妮弗的手放回毯子,沒有動任何的聲色,“太晚了,早點睡吧。”她輕輕地說完,快速地離開了病房。

        泰拉覺得在詹妮弗的柔順裏似乎看到了自己,那個曾經遙遠的自己。

        泰拉的中文名當然不叫泰拉,在家鄉的戶口本上,她有另一個名字—— 於勝。移民加拿大後她為自己取了個英文名,泰拉。如果有人問起她的原名,她都會正色地糾正到,“請用我現在的名字”。

         於勝出生在六十年代末的中國北方。她爹從小的理想是成為一名頂天立地的軍人,但自己卻有一個當地主的父親,最後隻好做了個電工。結婚後,他終於期盼到了自己家族實現革命理想的希望。於勝娘懷她的時候,她爹早早就取好了一個響亮的名字:於勝利。等到瓜熟蒂落後發現是個女娃,懶省事,幹脆劃掉了最後一個字,於勝。

         於勝的二妹叫於凱, 當然是凱旋又沒有成功後的結果。終於, 按她爹的話講,“你娘的肚子總算爭氣。“ 三弟名正言順地保持了原名:於誌強。

         於勝從小就乖巧懂事,當她十三四歲就能在小廚房裏係著圍裙蒸包子做饅頭的時候,於誌強除了流著鼻涕在外麵瘋跑著玩外, 還有一項了不得的待遇——隔三岔五地吃碗蘭州拉麵。

         八十年代初,從西北流行過來的蘭州拉麵,地位可不一般。一碗五毛錢的拉麵在不足百元的家庭收入麵前,無疑是頓奢侈的大餐。

        出去吃拉麵總要有點儀式感,三弟咧著嘴坐在她爹那輛二八自行車的橫梁上。她爹呢,春風滿麵地擁著懷裏的兒子,將一隻支撐在地麵的長腿瀟灑地收回,蹬著自行車哼著小曲在眾人羨慕的眼光中揚長而去。

         當飯店滿座時,她爹會帶著三弟買拉麵回家來吃。六歲的誌強坐著小板凳,麵前是放在靠背木椅上的那碗拉麵。黃亮爽滑的牛肉麵浸在冒著熱氣的湯汁裏,滿屋子都飄著辣椒與香菜混合的肉湯味兒。

        一天,看慣了三弟獨食的二妹,惡作劇地在誌強即將坐下去的刹那用腳勾走了小板凳。三弟失去重心跌下去的同時,本能地去拉前麵的靠背椅,結果整碗麵連湯帶水地和他一起摔在了地板上。

        泰拉記得,她爹跟著哭聲進來。“他們摔我。” 誌強指著她和二妹,毫無誌氣和堅強地嚎了起來。鐵青著臉的爹看向她和二妹,高音尖銳地在喉嚨裏顫著,“反了天了!都給我跪下!” 他抽出棕色的牛皮帶,厲聲問,“誰幹的?”

         二妹早已癱軟,跪在泰拉的身邊篩著糠。平時她爹生氣時,二妹隻要聽到他噠噠的拖鞋聲都會緊張得縮起脖子。

        “誰幹的?” 她爹又一次喊道。“要不承認,你們兩個一起打!”

         泰拉猶豫了片刻,斜著身子緩慢地站了起來。那個別人口中總是很懂事的泰拉似乎別無選擇。

         她爹撇了一眼二妹,向泰拉怒吼道,“哪隻手拉的凳子?“ 泰拉機械地伸出右掌。她爹舉起皮帶,在空中略微停頓了一下抽了下來。泰拉下意識地往回閃躲,她感覺到她的右臂在瞬間的麻木後,刺痛驟然火辣地蔓延。她沒有哭,隻目不轉睛地盯著升起的紅腫和血痕,腦子裏卻是一片的空白。

       是的, 空白,世界仿佛一下子安靜地旋轉了起來,這偌大的世間空白到隻剩下她一個人,一個孤兒。

         “你們倆個跪著不許吃飯!” 她爹抱起還在抽泣的三弟走了出去。

         竹篾的門簾外是有點昏暗的筒子樓的走廊。泰拉隱約可以看到下班放學的人影匆匆走過,有人駐足向房內張望,有人則輕聲地交頭接耳。屋內明亮的日光燈下,泰拉和二妹像是跪在毫無遮攔的舞台上。

         她爹氣鼓鼓地對鄰居嚷著,“要不是她還要做飯,我就把她的手打斷!“ 她聽到鄰居勸慰父親的聲音,“小孩子不懂事,打兩下完了,犯不著生氣。“

         她爹為她生氣,泰拉想,她爹啥時候為她高興過?泰拉在腦海裏搜羅著。別人誇她好看時,她爹說她早晚都是別人家的人;當她在學校拿了獎狀,她爹又嘲笑道 “女娃結婚生了小孩後就沒戲了”;有天泰拉紮了條緞麵的發帶, 她爹也怒氣衝衝地斥責她不知道學好、隻貪慕虛榮。

         等到天黑,她娘才回來。她娘要下了班後等到菜市場收攤時買些破了殼的雞蛋和不再新鮮的蔬菜回來。鄰居們都羨慕他們一大家子人吃得還不賴。

        “還跪著幹嘛,都這麽晚了,飯還沒開始做!” 娘掀開門簾,打圓場似地輕聲說。

         兩周後的兒童節前夜,她娘用自家的縫紉機,把從市場低價買回的染錯布的廢料,為她和二妹各做了條裙子,那是她們在兒童節收到的禮物。她娘手巧,布料被染錯的地方被巧妙地裁剪掉了,荷葉邊的裙擺著實好看。

         她娘說,她爹脾氣不太好,兒子總是要精貴些,家家都這樣。

        於勝出國後就變成了泰拉。她從不提自己的中國名字,也不許別人再叫她的原名。Terra (泰拉)在英文裏是土地女神的意思。泰拉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成為自己的土地,在這個世界上自我滋養自我成長,並且開枝散葉開疆擴土。她常對女兒說,人生也更像灣景大道,需要自己把控方向。

         灣景大道狹窄而彎曲的蛇身對任何駕駛者而言都是一個挑戰,十幾年兩點一線的穿行卻讓泰拉對它了如指掌。泰拉從來都不會讓自己有任何的閃失。無論是在大雪紛飛道路打滑的冬日,還是烈陽在眼前閃著白光難以睜開雙眼的盛夏,在彎來拐去的灣景大道上,泰拉會握緊方向盤,毫不鬆懈。

        做為女人,她早已擺脫了各種的束縛,習慣自己掌握方向。她從沒有放棄過自己的主動權,自從那碗拉麵之後。

 

“All my life is a circle

Sunrise and sundown;

Moon rolls through the nighttime;

Till the daybreak comes around……”

 

         深夜的彎道上,汽車收音機裏傳來美國歌手哈利·查平七十年代的的歌聲。“圓圈”——這是詹妮弗最喜歡的歌。泰拉記得詹妮弗曾拉著她的手一句一句地教她唱過這首歌。“我的生活是個圓圈,太陽升起又落下。月亮劃過黑夜,直到黎明又一次來臨。” 詹妮弗說,每次聖誕節,她都要求孩子們圍著聖誕樹唱完這首歌後再離開。

         詹妮弗明天就要出院了,她將住進兒女們為她挑選的養老院。“他們說那裏很漂亮,後院有一個小樹林,我的窗外還可以看到噴泉。” 她單薄的身子躺在床上,嘴角努力地向上提著,輕聲對泰拉說著,同時又仿佛是再一次在說服自己。

 

No straight lines make up my life;

And all my roads have bends;

There’s no clear-cut beginnings;

And so far no dead-ends……

 

         “我的生活不是直線,我的道路也充滿曲折。沒有明晰的開始,至今也沒有死胡同…..”哈利的歌聲還在灣景大道的上空飄著。雨漸漸地稀疏了,泰拉也一路穿越過那蛇形的彎道,駛進了平緩的大路。

         家就在不遠的前方。泰拉打開車窗,後清新的晚風裏,她在心中默默地與母親一般年紀的詹妮弗告別,向前方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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