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母親的最後一封信》發表於《世界日報》副刊2020年5月14和15日。https://www.worldjournal.com/wj/story/121250/6299748?from=wj_catelistnews, https://www.worldjournal.com/wj/story/121250/6299752?from=wj_catelistnews
母親的最後一封信
文/靜語
“青兒: 你還好嗎?”
於曉青是在工作休息的間隙打開她的私人郵箱的。在收件夾一封封未讀郵件的夾縫中,這幾行字猝不及防地赫然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注視著電腦屏幕,曉青的思緒開始淩亂,眼前的字跡也逐漸失去了聚焦,模糊起來。
窗外,是初春裏蔚藍天色下的暖陽,一片片生機的青綠和淺淺的鵝黃在溫潤的空氣中搖晃著,而她的內心,那陰沉清灰的霧霾卻又彌漫了起來。
“青兒”,現在在這個世界上,隻有母親,才會這樣稱呼她。
母親是九十年代初移民到加拿大的。幾年前,自從繼父過世後,身患帕金森病的母親就住進了養老院。
曉青和母親的交流並不多,幾年也通不了兩三封郵件。“母親”在她的心中,似乎隻是一個稱謂,一位熟悉的陌生人。當周圍的人談及母親的時候,她也通常隻淡淡的一句 “她人在國外” 之後,就不願多提。
“我知道你是不會原諒我的,媽媽理解你。” 曉青的眼睛似乎被灼燙了一下,視線飛快地移開了電腦的屏幕。
桌子上是曉青剛泡好的一杯綠茶。她用纖細的指尖,在光滑的杯口邊緣慢慢地滑動著,反反複複、毫無目的。她的手指可以感覺到杯中升騰起來的有些發燙的熱氣。彌漫在她四周的,除了淡淡的茶水清香外,還有夾雜在清香裏的那份獨有的苦澀。
雨前龍井的苦澀感常常難以捕捉,卻總是時隱時現,就像有時候曉青的笑容,適可而止的禮貌後麵,總有一種不易察覺卻又揮之不去的矜持和疏離感。
曉青已記不清是什麽時候開始和母親疏遠的,但她卻很難忘記那個夜晚—— 那個她希望一直埋葬在記憶深處、卻又總是事與願違地常常浮現在她腦海中的那個夜晚。
四十年前的那個深夜,在北方她出生的城市裏,正是七零年代的最後一個冬天。那一年,曉青隻有十歲。
“青兒……別忙了……” 在昏暗的燈光下,父親的頭無力地垂在床邊,渾身大汗淋漓,虛弱的話語有些含糊不清。
父親白天還是好好的,不知道怎麽晚上卻大口地吐了起來,滿屋子都充滿著嘔吐物刺鼻的味道。那時的曉青正端著臉盆走進來,她已經向外清理了好幾次了。
已是深夜,鄰居們都睡著了。暗淡的筒子樓的走廊裏,曉青單薄的身影來來回回地忙碌著。父親痛苦的呻吟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唰——” 曉青身後的門簾響動了一下。當她轉過身去的時候,鄰居吳阿姨正捂著鼻子站在身後。
吳阿姨愣了片刻,徑直走到桌邊,她抬手拿起了一隻棕色的瓶子看了看,大聲地喊道:“哎,老於,你怎麽這麽糊塗啊!”
接著吳阿姨快步地走出房間,開始拍打左鄰右舍的門,她焦急的聲音在空蕩狹長的走廊裏發著顫,“ 快起來,幫幫忙!老於中毒了,要快點送醫院!”
“你媽……還沒回來嗎……” 在眾人七手八腳地把父親抬出房門的時候,這是父親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這句話,和當時頭頂那盞昏黃的、被大家來回碰撞後搖晃不停的的吊燈,成為了曉青後來人生中難以磨滅的夢魘。父親向她伸出的手臂,和吊燈左右搖擺下晃動的陰影,時常在曉青的頭腦裏放映著,讓她感到眩暈。她快樂懵懂的童年,就這樣一去不複返,提前地結束了。
父親最終沒能搶救回來。事情的來龍去脈,曉青是事後從大家的議論裏拚湊出來的。
鄰居吳阿姨是醫院的護士。那天下小夜班的她剛踏進筒子樓的片刻,就在走廊的穿堂風裏聞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那是在急診室工作過的她曾經熟悉的味道。後來,人們不僅在桌子上發現了敵敵畏的瓶子,還有一封父親親手寫下的遺書。
原來,那些天在南方出差的母親,本應該在事發的前一天就按時回來,卻告訴父親無法買到回程的火車票,要晚一天才能到家。
父親在遺書中寫道,“你是為了他才留下來的”。母親的初戀,那個依然單身的右派,當時剛被平反不久,就住在母親出差的那座城市。
很多年後,曉青常常在內心裏猜測,父親究竟知道多少有關母親和那個前男友的往事?他們之間又有怎樣的糾葛?父親在得知母親不能按時回家的一天一夜中,經曆了多少內心的矛盾和掙紮?父親是不是會以為,如果母親那晚能夠按時回來,就能看到眼前的一幕從而後悔?如果母親按時回家,是否就會更早地發現他的自殺而能將他及時送往醫院?
曉青無從可知,父親已經走了,沒有任何人可以給她答案。而母親,卻陰差陽錯地又耽擱了一晚。等到母親回來的時候,父親的遺體已經被擱置在了冰冷的太平間裏了。
曉青的父母曾是筒子樓裏鄰居們羨慕的對象。郎才女貌,又是大學的老師,從沒見過小兩口吵過架紅過臉。父親在她的記憶裏,總是係著深藍色的圍裙,在筒子樓的水房裏和鄰居們有說有笑。他不是在那裏洗著衣服,就是細致地在給魚清理除鱗、準備晚飯。父親的聲音總是那麽溫和悅耳,他會笑眯眯地對曉青說,“青兒,周日爸爸帶你去公園玩!”
再次見到母親的時候,她的頭發是淩亂的,雙眼紅腫、麵色慘白,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她除了那句“沒想到會是這樣”外,不願多說一句。
曉青也曾經猜想過,母親到底和她的前男友有過怎樣刻骨銘心的愛情,以至於自己的父親如此地絕望?或許在那個年代,迫於形勢,被批為右派的男友不想連累母親,而選擇了離開,以至於在他恢複自由身後,會引起母親飛蛾撲火般的熱情?她沒有問過母親,母親也從來沒有解釋過。
“我這裏的養老院正在經曆著新冠疫情的侵襲,老人們已經走了一半,很多護士也都病倒了。媽媽不知道這次是否還可以挺過去。我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渾身發冷,或許很快就會燒起來。這恐怕是我給你寫的最後一封信了。”
讀到這裏,曉青的心中一緊。母親,那個總是充滿活力、倔強又高傲的母親,曉青從沒想過她也會有倒下的一天。
父親走後,母親像是一枝被秋霜打過的花朵,無精打采地蔫了。大部分時間裏,母親都不願開口說話,眼光似乎從沒有在任何物品上停駐過,而是投射過去徘徊在他們的身後。穿過走廊時,步履匆匆的母親會不自覺地惦起腳尖,步子輕得幾乎聽不到聲響,仿佛不想驚動任何一隻螞蟻。
經過了一年窒息般的生活後,母親才一點點像是吸足了水分的植物,又重新昂起頭,恢複了原來的模樣。
在曉青的眼裏,母親算不上是一個標誌的美人,但卻總是會惹得人多看兩眼。她大大的眼睛裏像是有一汪清泉,閃亮著。她會那麽微笑著看著你,即便不說一句話,卻似乎也能將你的全部心思一眼望穿。膚色白皙的母親,眉梢眼角間總是流淌著顧盼的風情。就是這種風情,讓曉青在那個深夜之後,再也無法信任她。
兩年後的八十年代初,母親很快就緊跟著潮流,脫下了寬大灰暗的長褲,穿上了淺灰色的西裝裙。天生的自來卷發盤上去,一個優雅的髻子就那麽高傲地翹著。
母親是不會理會人們的竊竊私語的。在穿著樸素的灰衣灰褲的鄰居們指指點點、交頭接耳的時候,母親會踩著她半高跟的新式涼鞋,穿著修過腰身的短袖和筒裙,腰板挺直、步態從容地走過筒子樓長長的走廊,若無其事地頭也不回。
而在曉青的心裏,自從那個夜晚之後,她的父親卻仿佛附著在了她的身上,不曾遠離。曉青有著父親一樣高挑的身材,又大又圓的眼睛,那雙修長的雙手也和父親的一模一樣,十個指頭動起來美得像是可以跳舞。
曉青也學著父親的樣子,開始喜歡在水房裏忙碌。她係上那條藍色的圍裙,洗衣服做飯,鄰居們都誇她能幹。曉青覺得,隻要她這樣忙乎起來,父親就仿佛像是還陪伴在自己的身邊一樣。
曉青無疑是一位出眾的姑娘,但自從母親穿起那條將臀部勾勒得玲瓏畢現的西裝裙後,曉青就開始拒絕穿任何款式的裙裝。她不再像以往一樣,在頭上係顏色亮麗的發帶,頭發也不再編成各式的發辮,永遠是一副及肩的清湯掛麵的模樣。當母親越來越活靈活現地生機盎然時,曉青卻越發地沉默。
她用她父親一樣安靜的目光冷冷地看著母親的一切。在鄰居們探尋的目光裏,她的內心從剛開始無地自容的羞愧慢慢變成了完全的冷漠。她花了好大的勁兒,才將自己的心從母親光鮮的身上一絲絲地剝離,而這種漠然的態度則像是一張無形的屏障,將她與昔日的創傷和疼痛分隔開來,讓她在狹小的縫隙裏得以喘息。
曉青此時收回了思緒,母親的信還沒有讀完。
“在沒有回家的那兩天,無論我說些什麽,都是沒有人會相信我的,所以我一直選擇沉默,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你的父親。”
信中的母親,第一次這麽開誠布公地和自己談起此事,讓曉青有些意外,愣在那裏。
母親在父親過世後的第三年,帶著曉青來到了她前男友的城市。再婚後的母親還是那麽神采飛揚,而曉青表麵上沒說什麽,卻一直和母親冷戰並僵持著。她選擇了住校,和那個看起來文質彬彬又多才多藝的繼父幾乎沒有什麽往來。
當曉青快要大學畢業的時候,她的母親決定隨繼父一起移民到加拿大,而曉青,堅決地選擇留在了國內,從此和母親天各一方。
“我如果離世,青兒,請把我的骨灰帶回國內,和你的父親葬在一起。我知道你父親一直在等著我,這樣我才能夠安息。我還托人給你寄去了一條連衣裙,你已經很久都沒有穿裙子了,我知道這是因為記恨我的緣故。我不要求你原諒我,但希望你隨著我的離去,也可以真正放下以往。人無法改變過去,隻有向前看,放過自己,才能夠好好地活下去。”
曉青看到了母親的落款:“愛你的媽媽”。
曉青又讀了一遍母親的信,體會著信中最後的一句,“人無法改變過去,隻有向前看,放過自己,才能夠好好地活下去。” 她呆在那裏,良久。
倔強又沉默的曉青發現,那個永不向命運低頭,總是讓自己過得鮮活無比的母親其實和自己一樣,雖然從不提及往事,但在長期的歲月裏,同樣也無法擺脫那個冬夜,那個四十年前北風呼嘯的夜晚。
沉寂中,曉青緩緩地端起了麵前的那杯茶。茶水已經快涼透了,她輕抿了一口,在苦澀的茶香裏,她似乎還嚐到了一絲清甜的味道。
這甘爽的回味讓她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和母親那泉水般的眼睛,像是一種久違的安慰。
曉青在“回複信件”的選項上點擊了一下。不知道母親現在怎麽樣了,她想寫幾句問候的話,卻不知道該如何地開頭。而另一邊,她那一直緊縮的肩頭似乎卸下了重擔一般,一點點地放鬆了下來。
曉青覺得,她的內心仿佛有一種釋然,這種釋然仿佛來自於她的父親。母親、父親和她,仿佛又重新回到了童年,又重新一起坐在了已經久遠了的筒子樓,他們曾經的家裏。
那個年代,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