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原創轉貼:海島上的陌生人(小說,作者:papa7263)

(2004-02-08 15:23:25) 下一個
————感謝papa7263友情贈稿!————     作者:papa7263     正文: “在一個絕望的夜裏,我夢見……”   ——瓦爾特本雅明《單向街》      那年初秋,剛剛開始的大學生活嘎然中斷了,我陷入一場突如其來的煩惱之中,起因是針對新生的例行體檢,查出我可能患有乙型肝炎。按照校方規定,我必須休學一個學期,然後再返校複查,病愈的話可以重歸校園。否則就隻好與向往已久的大學告別了。聽到這個消息後,我努力使自己平靜,坦然接受老師和同學們的慰問同情。我趁他們軍訓的時候收拾好行裝,給家裏打個電話,傍晚時父親便乘車來接我回家。在路上,我思量著該如何麵對生活或者說是命運的一次惡意尋釁。天色向晚,黑暗落下公路,我坐在小客車的後排座位上,流下了幾滴脆弱的眼淚。   我的情緒很壞,脾氣也變得暴燥。父母除了一些簡單的安慰沒說別的什麽,但我知道他們內心的感受,父親正全力疏通關係以使我得以渡過這次難關。我每天裝作漫不經心地觀看電視、翻閱小說,到街上閑逛來打發時光,直到有一天父親對我說:“你去叔叔那裏住段時間吧。”我想到大海,便爽快地答應了。   叔叔和嬸嬸住在海島上,聽起來不禁讓人產生浪漫的遐想。其實它該稱作淺海中的一座小山,離陸地隻有兩公裏之遙,麵積也不過幾個足球場一般大。每天漲潮時分,一條唯一與陸地相連的道路便會沉沒入水中,潮落時再浮現。它似乎是由卵石堆積而成,倘若從頭走到尾,會讓人腳板生疼的。島上有座建於清代的廟字,如今經過翻修已全然看不出曆史的痕跡。家就住在廟裏,有兩間廂房,他們的工作是看管一座小燈塔,同時兼賣廟內遊覽的門票。我的堂兄堂姐都已定居到城市,隻有兩位老人依舊和小島一起經受著海風的吹打。   七年前我來過此地,可這次全無舊地重遊的印象。它的變化太大,海岸邊建起了一幢幢旅館、酒樓,遊客多得象挖開了幾個蟻巢。說來奇怪,看著那些熙熙攘攘有說有笑的人群。我的心情反倒平靜下來。在鹹澀的海的氣息裏,我的焦慮、憤怒、怨氣都一點點淡開,甚至被遺忘了。我有時幫嬸嬸賣票,有時在島上跑來跑去和賣海產品、紀念品的小販談天,做為人算命的老頭的聽眾,有時則拿本書到退潮後的沙灘上去看,正午時的細沙曬得暖暖的,躺上去鬆軟愜意。   十幾天後,父親寫來信,通知我回家,他通過某種方式使我可以無所顧忌地做我的大學生。而我卻偏偏對此不大感興趣了。在教室、食堂、宿舍之間奔走,在紅燈前停住腳步,在汽車廢氣的包圍中呼吸,在水泥砌成的洞穴內踱步,無非如此,想到這些,我甚至覺得肝炎也沒什麽不好。但是,我畢竟是要回去的,我清楚地理解現實。於是,這便是我在海島的最後一天,我戀戀不舍地轉了一圈一圈。我看到算命的老頭子故弄玄虛地說一位姑娘的命運複雜,要尋個僻靜之處告之,便領著姑娘鑽進一片樹林之中。老頭子的調子總令我覺得好笑,但是姑娘的男友大概還感到了危險,他躇躊了一會兒,終於不顧老頭子莫被旁人聽到的禁令,也鑽了進去。我等了片刻,沒什麽情況發生,就走開了。一位出售用海螺製成的工藝品的大娘得知我要離開,送給我一隻最大的海螺,殼上寫著“一帆風傾”,她說她的兒子在濟南念大學,暑假時會來幫忙,如果明年暑假我再來的話,可以認識成為朋友。我答應了。   午飯之後我睡了一會兒,被吵架聲驚醒,便出去看熱鬧,兩夥遊客莫名奇妙地互相辱罵,但未動拳腳。當他們言辭的火藥味愈來愈濃時,叔叔上前勸解。我唯恐他們動起手來碰到叔叔也攔住一個躍躍欲試的胖子,他的嘴裏噴發出強烈的蒜臭,我猜想他的午飯吃了那些小飯店的魚蝦,為了殺死細菌,店主無償供給食客們大蒜消毒。人們散去我又拿了書去沙灘,直到傍晚落潮,我站在島上,看著運載遊人的小船一艘艘駛遠,白天吵架的一夥也在其中,看上去興致很高。天光漸暗,小島恢複了靜襤,叔叔去燈塔,嬸嬸在做飯,我打掃廟內的院子。等到飯菜擺好,我和嬸嬸坐在桌邊,叔叔才回來,他的身後跟著一位陌生人。   我記得他的相貌和裝束,他約摸有四十歲左右,長臉,眼窩略陷,唇邊有短短的髦須,頭發梳得很整齊。他穿著一身普通的西裝。稍顯陳舊,不那麽筆挺,腳穿一雙棕色皮鞋,肩上背著一隻皮包,他站在門口,神情很尷尬。叔叔說:“請進吧。沒關係。”他笑笑點頭稱謝,叔叔請他在飯桌邊坐下,對嬸嬸說:“這位同誌忘了搭船回去,今晚隻好留在島上了。”   嬸嬸笑著說:“嗅,沒關係,我們這兒有地方。啊,我去盛碗飯。”說著便去廚房,叔叔也跟著進去了。   陌生人朝我和藹地笑笑,卻掩飾不住內心的緊張。他坐在那兒,目光和雙手都不知放在哪好。我說:“還沒吃飯吧?”他不好意思地點頭。我把叔叔的碗筷,拿過來放到他麵前:“別客氣。”他仍舊隻是笑著說謝謝。叔嬸從廊房出來,又拿了一付碗筷。叔叔坐在陌生人對麵,再次請他不要客氣,他才端起碗來。叔叔介紹說:“這位同誌姓劉,是位工程師。”陌生人又拘謹地笑笑。我無意間看到坐在對麵的嬸嬸臉上隱約含著憂慮,心中不禁升起一團疑雲。   叔叔的眉間同樣鬱結了一抹往日沒有的沉重,這個陌生人帶來了什麽?他究竟是怎麽樣的人?我也陷入了擔憂、迷惑、也許還有恐懼交織的網中。一些與此刻情景相關的小說、電影作品在腦海中漸漸顯出影像。   這是令人難以忘記的一次晚餐。   飯後,陌生人要收拾飯桌,嬸嬸攔住他:“讓我來。你是客人呀。”叔叔說:“電視前幾天壞了,晚上沒事幹。”陌生人笑著說:“也好,難得清靜。”叔叔說:“是啊,我去城裏住過幾天,太吵,床又太軟,睡不著,就回來了。”我起身去廁所,走到院子裏,天空已完全漆黑一片,我抬頭仰望末見圓月一輪或繁星點點,看來是個陰天,明天如果下雨,那麽我可以再多呆一日,我聽到海濤拍打岩岸的聲音隱隱傳來,在此繼續住下去的願望更加強烈了。燈塔在夜色中閃亮,仿佛是顆近在颶尺的明星。我正有些發呆,聽見叔叔在背後叫我。   “有件事得告訴你,那個工程師是我傍晚在燈塔旁邊碰到的。我一看他的背影,就覺得不對勁兒,他朝崖邊走,肯定是想跳下去。我跑過去摟住他和他一起倒在地上,這個人挺怪,他不象我以前碰到的那些想自殺的亂喊亂叫,從地上坐起來後,看著我說了聲謝謝。我問他為啥要這樣,他不吭聲,我就叫他跟我回來。”叔叔停頓一下。我從未聽過他說這麽長的話。   “今天晚上你和他睡在一起,千萬要小心,我覺得他可能是一時想不開,並沒什麽大不了的事在心裏,可也不好說,他一個人出去時,你也跟出去,遇到事兒就大聲喊我。”叔叔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能讓一個人平白無故去死。”   “我知道了。”我答應著,頭腦和比剛才更混亂。這種事是頭一次遭遇,我雜亂無緒的思想中又添了幾分好奇。他為何自殺?我帶著問號上完廁所,回到屋裏,不由自主地用怪異的眼光盯看他。他正坐在炕沿上翻看我擺在桌上的幾本書。見我進來又和善地笑了。我就是從他的笑容裏意識到自己的神情必定有些古怪。但沒辦法,我還無法理解一個人為什麽緣故要做出自殺決定,他不是藝術家,也不是被打敗的將軍,他看上去那麽普通,象他這樣的人,在城市的人流中何止千萬?然而他和要把自己變成一具屍體。我還沒見過真實的死人。所以我對眼前的一切半信半疑、恍恍惚惚。   他問我:“我想喝點水,可以嗎?”我說:“當然,不過這兒的淡水要每天去岸上提來,所以少,味道也不太好。”他指著我放在桌上的杯子,裏麵恰有半杯水,問:“喂,我就喝這個吧,行嗎?”我急忙擺手:“嗅,不行,我可能有肝炎。”他端著杯子看著,見我不象開玩笑的模樣:“是嗎?”笑起來:“可能?你怎麽知道的?”我就簡略地說幾句學校的事,他沉默了一會兒,笑著說:“沒關係,我不相信。”說著把水一飲而盡。他是這段日子以來僅有的說出這種話,並且使用了我的餐飲用具的人,我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但心裏有些莫名的感動,他如此親切,我愈發難以相信叔父告訴我的那些話了。   他問起我的專業、興趣,我們開始了融洽的交流。來島上後,我一直沒有和這樣來自城市的人談過話,但我的心神不寧,關於他的種種猜測晃來晃去。他看上去毫無巨大悲痛的流露,也表現不出對事物深刻的絕望。我終於認定他不過是一時衝動罷了。否則就不會對叔叔說謝謝。或者他當時處於某種恍惚狀態也說不定會做出些荒唐的事來,我偶爾思維集中在別處。我問他是否讀過大學,他望著窗外:“大學?”他好象在回憶。“十年了吧,嗯,我已經畢業快十年啦,好多事都忘掉了。”我說:“那時的學校一定和現在的大不相同吧。”他笑了。“現在的大學是什麽年紀?不管過去還是將來,大學就是這樣的地方,你可以學到很多東西,也可以學不到任何東西。”他站起身,“我們到外麵走走,怎麽樣?”   我們出了屋子,來到院子裏,他看看夜空:“天色不太好。”我說是的。他去推院門,發現已上了鎖。我明白是怎麽回來,平日夜裏僅是簡單地插上門栓。看來叔叔想阻止我們(其實是他)外出。他歎口氣,我們隻好到屋後一座兩層的亭子去。“吱呀”的一聲門響,叔叔突然拿著手電出現在院內,我被嚇了一跳。叔叔問我們做什麽,我趕緊解釋道:“隻看看夜景,馬上回去。”叔叔平淡地回答:“早點睡吧。”我們繞到房後,我瞥見叔叔的屋子裏那束手電簡的光柱倏地消失了,但我敢肯定他和嬸嬸都沒睡,在注意著我們的舉動。我們拾級而上,海風從黑暗中外來,仿佛想挾裹我們一道而去。我們憑攔而立,看不清海的姿容,隻見遠處陸地上的旅館酒店,有的窗戶亮著燈光,看起來遙遠得如同海市蜃樓。他指著那個方向說:“我七年前來這兒,海灘上隻有幾間簡陋的小屋和幾艘漁船。”   我驚奇地問:“你來過?”他說:“是啊,變化真大。”他掉頭看著我,因為相距很近,我仍能朦朧辨出他的臉孔。“我還記得你叔叔呢,那時他等著小船送遊人上島。“是嗎?那麽你們早就認識?”我問。他搖搖頭:“不會的,他遇見的人太多,怎麽會記得每一個人呢?”他稍沉默一會兒。   “你叔叔是個好人。”“是的。”我對此深信不疑,叔叔除了腿微跛,幾乎是個完美的人。我的心目中,或許對叔叔更多些親密之情。   “可惜令晚沒有月亮。”我表示遺憾。他漫不經心地說,“月有陰晴圓缺嘛。此事卻難舍。”我笑了,“你一點也不象是搞機械的。”他也笑著說:“搞機械的應該是什麽模樣?”我們回身望去,島的南端地勢較高。除了燈塔在固執地閃亮,看不到小的東西。他問我,“看過《燈塔守望者》嗎?”我聽說過該文出自波蘭作家顯克微支之手,但未讀過。他說:“有時間不妨看看。”   我們默然少頃。他突然說:“你叔叔跟你說了我的事情吧。”我楞住了,我的內心一直在盤算著如何質問他的動作和緣由,沒料到他卻反而主動問我,我不知如何答話,糊裏糊塗地嗯了聲。他哺喃自語:“生存還是死去,這是個問題。”我幾乎想張口問那你為什麽選擇死亡呢。話到嘴邊又忍住了。我隱約覺得他已經放棄了自殺的企圖,因為他的表情和語氣都充滿了平和。   愈來愈猛,我感到了寒怠。他好像揣測到我的心意:“我們回去吧。”我說好,在下階梯的時候,他說:“盼望著回學校嗎?”我說願望不大強烈。他笑了。   回到屋裏,我們並肩坐在炕沿。他想起什麽,便去皮包拿了本書出來,是本精裝的《卡夫卡小說選》。他問我讀過嗎,我慚愧地說隻翻了翻《變形記》。他說:“我們第一次見麵,沒什麽可做紀念,這本書就送給你吧。”說著從上衣口袋裏掏出筆在書的扉頁上寫字,我湊過去看,他寫道:“為一次難忘的相聚。”他的字並不美觀,但有種屬於個人的筆法,豎折特別有力。我向他道謝,說我沒什麽可回贈給他,這是事實,我隻有幾本雜誌和消遣用的偵破小說,我想到那隻海螺,但把別人的禮物轉贈他人似乎有些不便。他笑著說沒關係,然後我們便熄了燈去睡。   我躺在炕上卻難以人眠,聽著他沉穩的呼吸。他是為愛情而悲痛欲絕嗎?還是受到排擠、誤解和打擊不堪忍受?抑或是事業上的失敗、挫折令他灰心喪氣?甚至還有可能,他犯下了罪行,企圖以此逃脫法律的審判。倘若叔叔未能及時發現,他是否已從崖邊墜落?他是個懦夫還是勇敢的人?我的思考處於一種無情狀態,這時,我聽到他發出輕微的鼻鼾聲。我極其小心地轉過身去,注視著他的臉,這張臉與正常人沒有不同,他是一個與大家無異的血肉之軀,一個人死去,意味著什麽?他的聲音將消失,他的氣息將彌散,他用過的東西將成為遺物,有的被保留,有的被遺棄,他的親屬朋友將把他從通訊錄中抹去,他吃不到食物,看不到色彩斑斕的電視節目,讀不到即將出版的書籍,他無需在淩晨起床準備上班……他將變成一隻黑色小盒子內的灰燼。我閉上眼,卻全無睡意,一件物體正遵循著重力加速度的法則疾速落下,“喀”的一聲。   我忘記了我何時難以支撐終於睡去,早晨醒來時,他已洗漱完畢,在收拾東西,見到我便笑著說:“今天天氣不錯。”我望著窗外,朝陽的光線溫和而明亮,不見一絲陰霾。叔叔嬸嬸早就起床,因為遊人已上島看日出了。我們在廚房吃了點早飯,他就要走了。我想到自己午後也將和小島告別,便也有些悵然,我和叔叔送他到島下,海潮已退去,卵石路上遺下許多貝殼、海藻,遊人和附近的居民在撿拾。叔叔說石子路咯腳,就去找停在岸邊的小船,船夫正在抽煙,和叔叔是熟識,於是招呼他去上船,他伸出手來和我緊緊相握:“謝謝你,祝你大學生活快樂!”   “我們還會再見嗎?”我有點傷感。   他壞顧一下海和島子,“會的,會再見的。”   小船漸漸駛遠,他不時朝我揮手,叔叔站在我身旁說:“這個人不錯。”我感到眼角稍微濕潤。   後來我回到了校園,但海島的一段生活總紊繞在腦海裏,那位陌生人的樣子有時也會浮現。在冬天,我去買磁帶的路上,見過一個人與他酷似,我站在路邊,看著他走來、走過、走去,又懷念起他來,猜想著他在做什麽,是否已排除了煩惱,是否會記得我。   除夕後,叔叔嬸嬸來到我家看望奶奶。冬季的海島不會有遊客,他們也得到四處走動的機會。叔叔來到我的房間問我的病怎麽樣,我們聊了幾句,他轉身出門時,我說:“我今年夏天還要去呢。”叔叔說:“來吧。”我笑著問“還有想自殺的人嗎?”叔叔站住,緩緩回頭。   “你走以後第三天,海潮把一個屍體衝上岸,就是那個姓劉的工程師。”叔叔話音沉悶。“他的頭摔破了,可我還認得他。他還在被子裏塞了三百元錢。”   我的鼻子象被灌迸了醋一樣發酸,喉嚨、耳朵仿佛統統被塞住了。我的目光僵直地移向書架,移向那本《卡夫卡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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