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九龍山莊是新世紀[1]伊始即開發的城北郊區的一大片溫泉酒店群,可以承接從家庭到公司年會各種規格的接待。由於政府部門和大型國企的”關照”,一度門庭若市,尤其到了節假日,幾乎人滿為患。其他幾處很快就克隆出了類似的大型酒店群,什麽“龍鱗溫泉”、“太和酒莊”等等,分流了一些客戶資源,再加上硬件的老化,九龍山莊逐漸失去人氣,從龍頭老大的地位一步步下滑,但畢竟有後台,又積累了一定的社會關係,因此還不至於關張倒閉。
我受到某外國醫療器械公司的邀請,參加他們在九龍山莊大酒店為華北地區客戶的年終答謝大會。原本不想參加,因為第一我並不是他們真正的客戶,我們診所的設備已經足夠,更新換代還要幾年以後;第二是我也不習慣那種場麵。
代理醫療器械的人群之構成非常繁雜,上到海歸博士,下到初中沒畢業的民工,而且南腔北調,湊到一起無非是借著品牌公司的公關費大吃大喝一頓,實在是毫無意義。但正好接到席波發來的信息,說他也會參加,約我在九龍山莊一見。
席波是我醫學院的同學,我留學時聽說,他也辭掉醫院的公職“下海[2]”了。幾經波折,做了醫藥代表,年中無休般地四處亂竄,據其他同學說好像做得風生水起。我回國後也隻見了一麵,這次正好借機可以踏踏實實聊一聊。
九龍山莊坐落在湯平縣的主幹道邊上,開車進大門之後還要走上近十分鍾,龐大的建築群似迷宮般,被劃分為ABCD若幹個區,貌似分別為“獨棟別墅”、“酒店”、“商業街區”、“當日遊景區”等等相對獨立的區域。我直奔大酒店前台,很順利地簽到入住,並很快與席波聯係上。
這個季節,正是大都霧霾最嚴重的時候。剛才跑在從城裏來的高速公路上,已經覺得能見度很差了,估計數值會在300以上。酒店內雖然不是完全封閉的空間,但畢竟比露天要好很多。和席波約好在二樓的宴會廳見麵,於是我放下旅行包,把口罩扔在桌子上便去了那裏。
席波將我從宴會廳拉出來,一邊走一邊說:“知道你清高!這種招待會很無聊的,沒辦法,總得有個名正言順的機會給廠商、經銷商和用戶見見麵,坐下來推杯換盞,互訴辛苦求得理解支持……”看著他日漸稀薄的頭頂,想必在商海沉浮這麽多年,他也吃了不少辛苦。
來到頂樓的酒廊,他也不征求我意見,直接要了一瓶XO。端起雕花玻璃杯,我們碰了一下,發現他突然很動感情:“哥們兒,真不容易啊!以前你出國了,難得一見,也就是隔一兩年回國的時候能聚一下;後來回來了,他媽的比以前見得更少了……”
我笑了一下:“不是大家都忙嘛!都是最吃勁的時候。”他一揚脖,把酒喝幹。我連忙攔著:“嘿!咱們兄弟不用像你們場麵上那樣啊,隨意。”他一邊續上一邊說:“知道。我是見到你,高興。也不光是高興,感慨啊,想喝!”我們又碰了一下。
我說:“怎麽樣你?事業有成,腰纏萬貫了。老婆孩子都好嗎?”“我頭幾年就把他們送到溫哥華[3]去了。我想再幹一兩年也歇了,然後去闔家團圓。唉,錢越來越難掙了,而且這邊太危險,不定什麽時候就得出漏子……”席波一邊搖頭一邊說。
聽他這麽一說,我不由得替他擔心起來:“啊?你……違法亂紀了?偷稅漏稅吧?”席波瞪大眼睛:“你還甭跟我提稅的事兒!說起來就一肚子氣。誰不想正當經營啊!可你要按政府各項規定一筆筆嚴格交稅的話,別說虧本,那非得倒閉不可。咱們小時候受的教育,說國民黨苛捐雜稅剝削人民……靠,現在可比49年[4]以前更甚!營業稅所得稅不說,教育附加稅、殘疾人稅等等都是另扣的。國稅地稅的人得打點[5],工商公安的得打點,就連衛生局消防隊都是小鬼兒當家,隨時可以給你開罰單。最可氣的是每家辦公室的牆上還都大言不慚地掛著‘為人民服務’,嘿,簡直應該加倆字兒——為欺壓人民服務。”
他似乎想起了什麽:“誒,對了,還一樂事兒呢。我在我們那一帶也算模範納稅戶了,前幾天區政府的人找到我,說讓我再捐點兒,他們可以給我弄個區政協委員當當。我靠,我也要‘當家作主’啦!可仔細一想,去你大爺的吧!好吃好喝好招待的喂著你們,別把我抓起來,每次逼債的時候少罰點兒就謝天謝地了,可別讓我和你們狼狽為奸,給我的道德賬本上留點兒清白吧。”我插一句:“喲,你也成了優秀企業家代表了!不過,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都有一張‘免死符’啊。萬一犯了什麽事兒還可以網開一麵……”席波連連擺手:“別扯了。那是表麵文章!別說區政協了,省長市長、全國政協前主席副主席、甚至總理副總理,不是說拿[6]就拿下嘛!你怎麽這麽幼稚,還真相信‘依法治國’那套說辭啊!政治這渾水,絕對不能蹚!”我開玩笑地說:“別啊席總,我們這班平頭百姓就指著您風光呢,總算朝中有人了!您可別扔下我們不管啊!”他捶了我肩膀一下:“可別拿我打鑔[7]了!說正經的,你怎麽樣了?還孤家寡人哪?”
我啜了口威士忌,自我解嘲:“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唄。”他搖了搖頭:“你當初就不該回來!跑這兒瞎湊什麽熱鬧。要是留在國外,好歹我們也可以去投奔你啊……有傍家兒[8]了吧?”“紅顏知己還是有的,總不能讓我孤苦伶仃地死去吧。”我依然打著哈哈。
所謂”紅顏知己”,是指我三年前結識的Coco。其實最初她是我的病人,來我這裏診治,可是後來……當然,她是有家室且有孩子的人。如果用不太負責任的話來說,是她主動接近我的。她的先生長年在外地,盡管她隻是說他在忙生意,但我從和她第二次單獨接觸時就隱隱感到他們夫妻關係冷漠,否則很難想象一對情深意切的夫妻能夠長年分居,每年隻有年假般的大半個月時間“團聚”一下,更何況現在又不是80年代前的中國——那時的“兩地分居”是製度造成的巨大社會鴻溝。
席波觀察了一下我,謹慎地問:“肖銘……還有聯係嗎?”“有,現在每月大概通一兩次信息,偶爾也打個電話什麽的。我們是協議離婚,又沒有反目成仇,幹嘛不聯係啊?”
肖銘是我前妻,也是我和席波醫學院的同學,大學畢業工作後沒有幾年我們就結婚了。後來我去了德國,兩年後把她也接了出去。
——“不打算再婚了?”
“饒了我吧。離次婚就像扒層皮,何苦呢。大家你好我好各自好,何必找不自在,偏得找張紙把兩個人、兩個家族拴一塊兒呢。再說了,現在這世道還不是說離就離,根本沒有什麽所謂的‘保障’,指著一紙婚書保障自己幸福的女的,你娶嗎?”
席波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你說得太對了!唉,羨慕你啊!千萬別給自己上套兒[9],要不然想走都麻煩……對了,你還在這兒耗多久啊?這環境、食品、飲水、空氣,還有你我年輕時候追求的‘民主’……咳,趕緊走吧!”
我稍微沉了沉,放下杯子:“是啊,有時候我也問自己,還跟這兒呆下去有什麽意思?診所可以交給我的partner,回到海德堡大學去教書、或者開業也不是不可能……總還是、還是有那麽點不甘吧。”
席波剛剛下海那幾年,高端醫療器械行業剛剛起步,各地醫院、門診部都處於嗷嗷待哺的狀態,生意非常好做。他靠銷售高科技檢測設備足足地賺了幾筆,之後便每況愈下。一方麵政府方麵嚴格控製固定資產的支出,另一方麵同行競爭激烈,壓價、給回扣、甚至施美人計等無所不用其極,他們的利潤空間被大幅度擠壓。好在後來通過他太太的關係“組合”到軍界的高層人物,於是獨辟蹊徑,直接向軍區醫院及療養院輸送醫療設備。中國的軍隊衛生係統是獨立於政府衛生部門之外、自成體係的一條渠道,開支也完全不受政府監管。當然,席波為“鋪路”和“護航”費盡周折,不僅忍痛讓利給一係列“當事人”,甚至親自給那位高層的好幾位家屬辦理了投資移民,所以他的生意才能堅持到現在。
席波撓了撓稀疏且花白的頭頂:“唉,別說做醫療器械,就是擺個煙攤兒,堅持做十幾年到現在也會發的。我,現在不僅沒什麽利潤,幾乎是在慢慢把以前賺的錢又掏出來了。客戶需要維係,員工需要養活,可東西賣不動了……真沒勁,隨時想撒手不幹了!”
喝幹杯中酒,席波呆呆地凝視著酒廊裏作為裝飾的一輛老式自行車。它被店主掛到牆上,且車頭上揚,怎麽看怎麽覺得別扭,給人一種不安的感覺。不過,哪怕是把車頭朝下,依然是給人不安的印象……按說這種酒店裏的酒吧不會搞得那麽前衛新潮,不知這間的主人是何方神聖。
我似乎可以理解他的苦衷,從年輕時候縱身商海,一路摸爬滾打,曆經坎坷滄桑,總算做出點規模了,可從來沒有給自己想好退路。高處不勝寒啊。
席波正要再倒一杯,手機響了,他不耐煩地拿起,嘟囔了幾句就掛斷了:“唉,真煩啊。和哥們兒喝個酒都不落踏實。這不,下麵叫了,得應酬去。”
他的眼睛有點紅了,分不清是因為喝了酒還是動了感情:“你啊,一個人兒多在意點兒自己,有空兒就約我……操,我也未必有時間。”
此時,舞真的像個精靈那樣,就這麽顯現了。看到我,她也顯得有些意外,但毫不掩飾她的開心:“喲,DoctorWu,怎麽你也在這兒啊?!”
我連忙起身給席波介紹:“這位美女是亮哥他們的朋友,金融界女強人。這是我老同學——席總,賣假藥的。”舞一邊和席波握手一邊嗔怪地說:“看來我是得罪您了。現在是個雌性的就被叫美女,還‘女強人’?!我是武俠匪盜嗎?”
席波也不見外,知道舞沒有真的生氣:“你別在意,學醫的人腦子都有問題,哦,我也是。”
原來她是陪公司老總來這裏參加一個研討會,也是因為主辦方的政府背景,有些不方便推脫而勉強出席的。
“正好兒,我給美……不不,給這位妹妹騰地兒,你們好好聊,不喝完這瓶不許走啊。我下去了。” 席波朝我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轉身出門。
舞望著離去的席波的背影說:“看得出,是個好人。有良心的商人不多啊。”“咦,你從哪兒看出他是個好人啊?”
舞回眸盯著我:“你的好哥們兒能是壞人嗎?是不是我來攪了你們的久別重逢?那可真是罪過啊。”我壓抑住內心的喜悅:“哪兒啊!我可真不知道在您心目中的地位如此高大偉岸……哦,一定是蕾和亮哥積的功德!”
我給舞倒上一杯,兩人輕輕地碰了一下,相視而笑。
“太巧了。我差點就把這兒的事兒推掉不來了,幸虧……”我心裏甜絲絲的。
“是嗎?我也差點兒不來。老總自己死活不想來,可又不得不來,就拉我當墊背[10]的。要不是城裏霧霾那麽嚴重,我倒寧願呆在辦公室裏。也真是沒想到,在這‘村莊裏的都市’還能遇到認識的人。”
我覺得她的話裏在有意回避“熟人”或“朋友”這樣的字眼,但是我也肯定,她在這裏意外地遇到我是非常開心的。
客人不多。窗外是黑黢黢的大都郊區,當然,籠罩在霧霾中,更是什麽都看不到。
我們端起杯子,默默地相視而笑。我覺得,所有的旁觀者都會無一例外地將我們當做一對情侶——盡管我的年齡有點偏大。酒廊裏回響著薩克斯的爵士曲,是我最喜歡的音樂風格。
“誒?幾個月前聶子凡他們求你幫忙的那個藝術基金怎麽樣了,立起來了嗎?”我覺得總目光炯炯地盯著人家看實在不好意思,就找個話題來下酒。
“嗨,你還真當回事兒啊。土豪與藝術家的結合,別說沒有結果,有的話也是顆歪果。那倆煤老板根本就沒想投錢,那話怎麽說——空手套白狼[11]。所以一開始我就沒想管,後來他們張羅了幾天,自己就沒信兒了。”
沒過多久,酒廊的服務員過來提醒:“對不起,女士先生,我們酒廊還有15分鍾就要打烊了。感謝今天的光臨。另外剛才那位先生已經埋單了。謝謝,晚安。”
我從心裏感到有點遺憾——和麵前這個小精靈相談正歡,漸入佳境,可這酒店內的酒廊居然這麽早就……
舞的微笑總是那麽坦誠且陽光,她主動起身:“算了,把酒拿到你房間去接著喝吧,反正不把它幹了你是不會罷休的。”
我們席地而坐。
冰箱裏的薯片和花生豆被打開包裝放在地上。還有一瓶殘酒,兩個杯子,一個冰桶。
燈光幽暗,人影婆娑。
窗外傳來了北風的呼號。
舞傾聽了一下,歡快地說:“太好了——起風了!霧霾很快就會散去了。我真受不了這東西,隻要不刮風,馬上就出現。唉,沒治……”
我有些陶醉了。幻想著如果這是在野外的篝火旁,一旦起風,我可不可以把她攬在懷中?
舞看到我有些迷離地把目光粘到了她白淨的胳膊上,大大方方地抬起胳膊:“我媽說我就是一個土豆,然後插了四根牙簽兒——胳膊腿兒太細了!”
我笑了笑,鼓起勇氣伸手去捏了捏她的小細胳膊:“你母親在哪兒?”
“大都啊。退休前是《日人民報》[12]的編輯。嘿,不許壞笑,那個報社裏也有好人啊……”沒容她說完,我用手拉住她的脖子,將自己的嘴唇按了上去。
自我克製的意誌似乎隨著窗外的北風和霧霾一起漸行漸遠,蘊藏了一段時間的某種曖昧的衝動似乎從我心底的泥潭中迅速成長,將愛意與肉體結合。我莫名地認為,舞此時的心境與我雷同,並彼此相伴著接近下一個奇跡的瞬間。
我將右手從她的脖頸部下滑到她後背,想找到她胸罩的搭扣解開,摸索了一下,不得要領,正當我笨拙地打算騰出左手去幫忙的時候,舞淺淺一笑,自己將右手背過去解開了搭扣。褪去上裝,她豐滿且挺拔的雙乳和她的人一樣傲然。
我們倆“黏合”著倒在大床上,我顧不得按部就班地褪去衣裝,毛頭小子一般粗野地將上衣和內外褲慌亂地扔到地毯上……
舞的呼吸也和我一樣急促起來,似乎被導演安排好那樣順理成章地變成全身赤裸。哦,天哪!雪白的精靈凸現在我眼前,美麗絕倫,以致我舍不得關閉原本就不太強烈的台燈。
在我們共同漸入佳境、我要完成最後衝刺的時候,忽然發現,她緊閉的眼睛從左右兩側流淌出淚來!瞬間我有點猶豫了,不知如何是好。但依然是瞬間,我感到她的雙手在我的臀部輕輕加了把力,暗示我”繼續”。盡管無法斷定我的感受是否正確,但,此時此刻,我別無選擇,隻有衝向巔峰。
舞的雙手緊緊扣住我的後背,她的指尖幾乎嵌入了我的皮膚,盡管我沒有感受到疼痛,但似乎我已經看到了從指印中滲出的血滴……
像大海的退潮一樣,當我們慢慢從各自的高峰處滑下,四目相對時,彼此都可以讀出對方眼中的滿足和快樂。
“你,真的50歲了?”
雖然看出她眼中的調皮,我還是很認真地回答:“50,1967年降生於北平。”
舞微笑著親了一下我的胸口:“真厲害!打死我都不相信……堪比少年啊!”
我其實對自己的性能力真的沒有那麽自信,不過既然受到表揚,隻好發揮一下:“哦,我一直堅持打壁球。也許下肢運動會有助於保持一定的……青春活力。”
她又興致盎然地趴到我身上:“誒,你剛才……你剛才咬我小腿肚子幹什麽?變態啊?”
我笑了笑,不知該怎麽回答:“對不起,咬疼你了嗎?”
舞壞笑著:“有點兒疼,不過——特刺激!從來沒有過的感受。”
舞的頭發雖然短,但不知為何卻很厚重。當她將頭枕到我胸前時,頭發不是經常被描繪的那樣像絲綢般柔軟,而是像流沙一樣極具質感地垂到我的皮膚上,非常真實,非常生動。我的手指遊走於間,感觸很特別,很溫馨。自然地想起羅大佑,我想他也一定有和我此時同樣的感受,才寫出那首《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