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不合時宜的回憶》連載
第十四章 不能忘卻的一夜
一
自從88年7月搬到我外婆家住,我在每個周末、每個公眾假日都會到辦公室去,即使89年1月1日。公眾假日往往是親人團聚的日子,但我的問題就是很難感受到與親人之間的聯係。我是個親情淡漠的人。有時候我想:我大概和孫悟空一樣,也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吧?
5月21日是個例外。我一趟趟去商店買東西,再像螞蟻一樣把東西搬回家。家裏沒有足夠的儲藏空間,我不管不顧地把鹽、糖、醬豆腐一骨腦都堆在地上,給我外婆造成了很大壓力。她不停地嘮叨著:“把東西靠牆放。”“別擋著路。”但我看得出來她是開心的。她臉上煥發出的神采感染了我。我到底還是有點用處的。我自我感動了一下下。不過那感動十分微弱,不足以從根本上改變我的行為方式。
然而,6月3日早晨我一睜眼,我就打定主意今天哪裏也不去,就呆在這四堵牆內。
和往常一樣,外婆坐在床上做針線活。眼下,她正在繡一隻枕套。她說那是給我做的嫁妝,我也不好意思嫌棄。她高興就好。忽然,她小心翼翼地把針插在一團線球上,把手裏的活計在床上放好。然後她下了床,走到窗前向外張望。張望一陣,她就轉身朝我招手:“快來,你快來看。”
“看什麽?”我問,聲音有點大。
“噓——”她掐了我一下,自己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樓下。我們樓前的街道上種著一排旱柳。旱柳的樹冠長得十分茂盛,一棵接一棵,幾乎完全遮蔽了樓下的人行道。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我看到淡棕色的繁枝和淺綠色的茂葉。她伸手一指。一個男青年的身影正從一棵樹下閃出來,腳步匆匆,轉眼又鑽進另一棵樹下。
雖然隻是驚鴻一瞥,但我也看到他穿著白襯衫,綠褲子,肩上背著一隻草綠色的布包。當時有謠傳說解放軍正在分散成小股悄悄進城。他們把軍裝上衣脫掉放在背包裏,身上隻穿著白襯衫和綠褲子。
“會不會是……”她的聲音在顫抖。
“平民也可能穿白襯衫、綠褲子,”我安慰她,“這是很普通的打扮。”
“你可千萬別再出去了。”她說。原來包袱在這裏。
“嗯,”我含混地應答著,回到自己的床上,心裏一陣慚愧。她高估我了,今天的我連一絲一毫外出的勇氣都沒有。連一點好奇的火花都沒有。我害怕什麽呢?槍炮、棍棒、坦克、火這些我都怕,但還不是全部。從我外婆家到天安門之間的路已經被路障隔得七零八碎,每一條胡同都仿佛是封建割據的城堡 。我實在沒有勇氣穿越這一片廣大的敵我不分的戰場。
昨天下午在西養馬營,聽到有人喊“注意胡同裏的陌生人”,我立刻就產生了恐懼,這種恐懼是難以形容的。一直到多年以後,當我走南闖北,開始理解城市是什麽以後,我才能理解我當時除了恐懼之外,更深的是失落。城市,就是一個陌生人可以和陌生人相安無事的開放空間,而鄉村,就是每個人都認識每個人的封閉社會。北京本來是個大都市,但是區區一紙戒嚴令讓它又跌回了一個必須由熟人來擔保你的封閉社會。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北京已經異化了。戒嚴令是有毒的,它讓人眼前一片黑暗,內心裏一陣陰風掠過,吹滅了好奇之火。
二
我龜縮於其中的這幢六層灰色L型居民樓,卻又恢複了對內開放。很多人家的門整天敞開著,樓道裏重新變得如同七十年代一樣明亮。整個八十年代一點點建立起來的鄰居間的隔膜突然間消失了。在無法預測的外來威脅麵前,鄰居們又成了同一個戰壕裏的戰友。
公共廚房裏一天到晚都有人做飯。大概是因為不能外出,有更多時間精烹細煮。不做飯的人也到這裏來,端著一杯茶,站在那裏聽大家聊天。
住在樓梯旁邊的夫妻倆一直在商量要不要去複興醫院探望“大姨”。妻子不想去,她認為複興醫院離木樨地很近,聽說那裏非常亂,“子彈可是不長眼睛的。”丈夫原則上同意遠離危險之地,可明天“大姨”就要出院了,如果今天沒有開槍,以後“大姨”隻會記得我們沒有去看她。
起初,他們提到的“大姨”對我來說隻是一個符號,代表某一個我不認識的他家的親戚。後來“大姨”這個詞被反複提起,漸漸就在我頭腦中有了血肉。這個“大姨”我是見過的。那家丈夫的母親去世早,他是被“大姨”帶大的。是的,就是她。她身材高大,身形瘦削,有著一張堅毅的方臉。我外婆比她矮,還有個顫顫巍巍的大肚子。她倆站在一起顯得對比很強烈。但為什麽她倆會出現在同一幅畫麵裏呢?答案就在她倆的腳上——她倆都有一雙“解放腳”。
我上小學的時候,“大姨”來幫那家人照顧新生兒。她站在樓道裏,和我外婆閑聊,手裏抱著一個包裹,一股臭烘烘的奶味兒從包裹裏散發出來。
“您的鞋真不錯,從哪裏買的?”“大姨”問我外婆。
“我自己做的,”我外婆自豪地說,“我有的是時間,下次可以給你做一雙。”
“那可太好了,多謝啦!”
對,就是她。為什麽最近很少見到她呢?外婆這些年做鞋做得比以前少多了。市場經濟就是能更合理有效地配置資源。一些老字號鞋店恢複了給“解放腳”老太太做鞋的傳統。天津有一家著名的老字號鞋店。我媽媽經常問我外婆要不要給她帶雙鞋來。外婆說不要,理由是“鞋”和“邪”同音,不能給自家人送“邪”。我認為她是心疼錢,否則的話,給自己做“邪”又算怎麽回事兒?但既然有地方買,很多以前求她做鞋的人現在就不願意再麻煩別人了。我估計這個“大姨”也自己買鞋去了。
往事兇猛,將記憶的閘門撬開;回憶呼嘯而來,將我卷入更深的過去。一勾二,二連三,我竟然記起那家的妻子姓薛——當年“大姨”叫她“小薛”。他們夫妻之間從來不用姓名互相稱呼,總是說“嗨”,“你”。如果沒有兒時的記憶, 我就是聽十年牆根也不知道他們各自姓什麽。
三
中午時分,樓道裏響起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腳步聲停在男廁所門口。姓薛的女子追著一個姓秦的女子到了男廁所。隻聽她問:“小秦,你回來了!木樨地情況怎麽樣?”
聞聽此言,從四麵八方立刻湧出好多人,瞬間將兩個女子圍在中間。說到底,無論是拿破侖選擇進攻俄國的時機,還是尋常百姓要不要看望親戚,決策的基礎都是情報。
叫小秦的女子看起來不到三十歲,身材瘦削,精力充沛,眼睛靈活有神。我不認識她,估計她是在過去幾年嫁到這幢樓來的。她手裏端著一隻盆,正要去男廁所打水,一見圍上了這麽多聽眾,聲音立刻提高了幾個分貝:“很亂,非常亂,能不去就別去。根本沒法兒走路,連人行道上的磚頭都被敲下來了。還有人往我手裏塞呢,我可不敢要。我力氣小,也扔不準,砸不著軍人砸著自己人可怎麽辦?”
“後來呢?”有人問道。
“後來,我就回來了。”小秦想了想,繼續說: “對了,昨天晚上,一輛吉普車失去控製衝向人行道,當場撞死了3個人。學生們把這輛車堵住了,從車上發現了好多鋼盔、步槍和刺刀。現在這些武器都放在車頂上,很多人在拍照呢。你們現在趕緊去看,也許還來得及。”
正在這時,一個男人走到觀眾外圍,凶巴巴地朝小秦喊:“你怎麽還在這兒嚼舌頭?孩子都餓死了!”
大家都被嚇了一跳,知道是小秦的丈夫不滿,於是紛紛退去。姓薛的女子對小秦丈夫訕笑著解釋:“都怨我。我們家裏有病人在複興醫院,我想問問她木樨地安不安全。”小秦丈夫的態度稍微緩和了一些:“你知道嗎?她剛才把三歲的孩子綁在自行車的後座上,帶著孩子一起去了木樨地。有這麽混的人嗎?自己愛看熱鬧,也不管孩子的安全。”
姓薛的女子就說:“下次你跟我說一下嘛,我可以幫你們看一會兒孩子。” 小秦沒答話,一頭紮進男廁所。
過了一會兒,樓道裏安靜下來,我提著一把水壺去公共廚房。沒想到迎頭撞見李伯伯。他見了我很吃驚:“你在家呢?”我對於這種明知故問一向不知如何回答,於是敷衍說:“啊,是啊。”他對我的冷淡毫無察覺,又說:“從來沒在白天見過你。你外婆說你們日本公司很忙,星期天也不休息。”我隻好說:“是這樣的。”他問:“今天為什麽不忙了呢?”我竟一時語塞。今天外麵那麽亂,走路上班不安全。這不是人盡皆知的事實嗎?見他就是不肯讓開路,我隻好胡亂找了個理由:“今天我不舒服。”他意味深長地點點頭,表情凝重地放過了我。
自從李敏結婚以後,每次我遇到他,他跟我的對話都有點別扭。我總覺得他在跟我沒話找話。可是在中國文化裏,他是長輩,我是晚輩,他完全不需要敷衍我。如果沒話說,直接無視我不就行了?
為什麽他總要跟我東拉西扯言不及義地搭訕呢?我有一種感覺:他在耐心找我的破綻。我這種猜測並不是毫無根據的。我聽說過一些關於他的傳言。這樓上住的絕大多數都是工人,性格比較直接。很多人在文化大革命中欺負過他,近些年來或多或少都遭到了他不露聲色的報複,而且人們往往是在他的報複行為過後很久才明白過來。可是我究竟在哪裏得罪了他呢?也許他不讚同李敏的婚事,怪罪我沒有早點向他匯報?還是他知道我不守信用,放李敏鴿子?
外婆家的煤氣爐就放在樓道裏。我把水壺放在煤氣爐上,劃著火柴,左手把火柴湊到爐頭上,右手擰開煤氣開關。這種點燃方式需要雙手的密切配合。如果開關擰晚了,火柴已經燒盡,爐子點不著;如果擰早了,煤氣溢出來,會熏得人頭疼。理想的節奏是在煤氣通過管道輸送到爐頭的剎那恰好遇上火苗。我已經十幾年沒用這種方式燒水了,但是我左右手配合協調,居然一次成功,空氣中一點煤氣味都沒有。
看來我仍然屬於這裏。
四
傍晚時分,樓道裏忽然起了一陣騷動。仿佛平地一聲驚雷,寂靜中爆發出尖叫聲、追逐聲,肉體與硬物撞擊的聲音。大家都從房間裏跑了出來。原來是一個小夥子要往外跑,他的父母在他身後又拉又拽。年青人終於使出狠勁兒,將他媽媽甩脫。老年人的膝蓋磕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丈夫去照顧妻子,小夥子就趁亂跑下了三樓。這時從二樓各個房間也衝出來很多人,將樓梯堵死了。小夥子爬到樓梯扶手上,正想往下跳,兩個身強力壯的中年人一左一右拉住了他。
“放開我!”小夥子大喊著,掙紮著。
那個小夥子姓喬,和我的年齡差不多。喬喜歡跳舞,但連續三年考舞蹈學院沒有考上,又不肯進工廠當工人,於是就成了在當年很少見的自由職業者。據說他的主要工作機會是在大型演唱會上給歌星伴舞。他長得不錯,走路步態輕盈,仿佛走路時腳不沾地似的。他的額頭前留著長長的流海,這在那時也是不多見的發型。如果在樓道裏遇見人,他就會把頭發一甩,露出眼睛,看清對方再打招呼。眼下,他風度盡失,碩長的身材和勻稱的四肢被夾在兩個強壯的工人之間,顯得柔軟無力;長長的流海垂在眼前,不聽話地擺來擺去。
通往三樓的樓梯上也已經站滿了人。喬的押送者喊:“讓一讓,大家往後退一退。”人們按次序後退。喬被押回了家。他父親用一把大鎖從外麵把門鎖上。喬在裏麵憤怒地拉門,門鎖“嘩啦嘩啦”地響,仿佛整扇門隨時都會扯下來。熱心的鄰居從自己家裏推來一隻單人沙發擋在門口,喬母一下子癱坐在沙發上。喬父小心翼翼地擠在妻子身邊坐了下來。他一隻手扶著腰,似乎剛才也受了傷。
喬身材高大,但他的父母都是瘦小幹枯型的,很難想像這兩位老人剛才能弄出那麽大的動靜,看來是拚了命。有鄰居問他們有沒有受傷,要不要去醫院。夫妻倆強忍著疼痛,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然後說:“沒事兒,沒事兒”。
“到底為了什麽?”終於有人忍不住問。
“都是費翔惹的事兒。”喬母帶著哭腔說。
費翔是出生在台灣的中美混血兒,1987年在中央電視台的春節聯歡晚會上一唱成名,成為當年中國大陸最受追捧的歌手之一。1989年,費翔計劃舉辦全國巡回演出,需要幾十名舞蹈演員為他伴舞。經過考試,喬被錄取了。伴舞演員從去年底就開始排練,整整籌備了半年。今年年初費翔宣布首演日訂在5月19日。誰也沒想到北京市會在這一天頒布戒嚴令。喬的父母擔心他的安全,不讓他去演出。喬則擔心如果缺席,自己可能會被開除。他父母認為:既然已經戒嚴了,今晚的演出肯定也會取消。大家都去不成,這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沒想到,戒嚴令對北京人沒起到作用。雖然沒有公共交通,觀眾們仍然設法趕到了首都體育館。除了極少數人以外,演職員全都準時出現。費翔的首演大獲成功,全國巡演如期進行。首演缺席的人就被開除了。
“自從丟了工作,他就有些不正常,經常一個人自言自語。剛才一聽到廣播,神經受了刺激,立刻就要去天安門。”喬母此時已經耗盡了力氣,再也說不下去了。
她所說的廣播,大概就是北京市的《緊急通告》。
有人一直開著收音機,大家都沉默了,播音員莊重嚴肅的聲音就充滿了樓道:“全體市民要提高警惕,從現在起,請你們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門廣場去。廣大職工要堅守崗位,市民要留在家裏,以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
“就是這個,從6:30就開始播了。” 喬父一臉疲憊地說,“能不能小點兒聲?”
收音機被關上了。喬父向大家雙手作揖:“給大家添麻煩了。各位都請回吧,謝謝大家了。”
“哐啷,哐啷,”喬還在不懈地拉門,但是力道小了許多。
我一邊往回走一邊想:怪不得呢。
大概一個星期前,有一天早晨我出去上班時在樓梯上碰到喬。當時我往下走,他往上走。我走在樓梯扶手旁邊,他走在靠牆那邊。我們相距三級台階的時候,他突然一步跨到樓梯扶手這邊。我見他高昂著頭,劉海擋在眼前,以為他走路太專心了,根本沒看到我。藝術家嘛!聽說有的藝術家走路撞到樹,還要跟樹說“對不起”。我默默閃開,換到靠牆這邊。沒想到他立刻一步跨回牆邊。我感到莫名其妙。我跟他已經十多年沒有說過話了。小時候當然是一起玩兒過,但是我初中回天津以後就誰也不理誰了。最近這一年,我雖然住在外婆家,但我白天工作,他晚上工作,我們幾乎沒有碰麵的機會。我直視著他,他的劉海依然擋著眼睛,我到底也看不清他的眼神。我再次閃開,換到樓梯扶手這邊,他再次跨過來,擋住我的路。我生氣了,大喊一聲:“喬誌明,你要幹什麽?”話一出口,我自己也感到驚奇:我竟然還記得他的名字。更奇怪的是,我這麽一喊,他整個人忽然委頓下來,好像是一隻戳破了的皮球,又好像大鳥被剪掉了翅膀從雲端跌落下來。他默默地低下頭,閃開,一言不發地讓我過去了。
那件事雖然奇怪,但我當時急著上班,並沒有多想。聽了喬母的解釋,我懷疑他那時就已經精神不正常了。
回到家,我外婆問我剛才外麵出了什麽事兒。聽完我的講述,外婆壓低聲音說:“他們家關係很複雜。聽說他不是他爸爸的兒子。”
還有這種事兒?那父子倆的形像一下子浮現在我的眼前。的確,他們看起來完全不同。在DNA技術被發明之前,人們對親子關係的懷疑主要是基於外貌。我的好奇心被激發出來。我很想問問外婆還知道些什麽。喬的母親,一個瘦弱、其貌不揚的中年女子,也許年青的時候是個萬人迷?但轉念一想,我又覺得自己太無聊了。在家裏才呆了一天,就開始對八卦興趣了。還是再等等吧,說不定要在家裏呆多久呢。
我打開了電視。電視裏也有個播音員正在讀《緊急通告》: “全體市民要提高警惕,從現在起,請你們不要到街上去……”我把電視關上了。
我坐在窗前。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從北京兒童醫院的煙囪裏噴出一股股白煙。空氣中有一縷淡淡的硝煙味兒。會不會是錯覺?兒童醫院排的煙從來都是沒有味道的。為什麽今天會有放過炮仗之後的味道?也許這味道是從更遠處飄來的?我向西南望去,那是木樨地的方向。隔著一幢又一幢的高樓,我什麽都聽不到,什麽都看不到,但又仿佛聽到了零星的爆炸聲,急剎車聲,以及含混的吶喊聲。低頭向窗外看去,馬路上一個人沒有,所有的樹都紋絲不動。暴風雨前的平靜令我抓狂。
除了午飯和晚飯,其它時間我見不到我外公,隻能聽到從他那邊隱約傳來的京劇唱腔。他今天聽的是《霸王別姬》。我對京劇從來都沒有感覺。“咦咦呀呀”,兜來轉去,半天都唱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過去的人就是時間太多。因為對形式不感興趣,所以我也就從來都沒有琢磨過京劇的故事。今天閑著無事,我就琢磨了一下:虞姬為什麽要自殺呢?既然她已有必死的決心,第二天項羽決戰的時候,她哪怕幫助項羽多殺一個人也好啊。當然,故事要照我的想法編,那就不是京劇了,那就成了好萊塢劇本了。
“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
我這裏出帳外且散愁情
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
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
這是京劇裏的虞姬。她所深愛的男人已經睡著了,她獨自走出大帳,投身月色下的荒野。她一邊走一邊唱,聲音高高低低,左彎右繞,拖腔搖曳生姿。觀眾們都知道這個女人要死了。他們欣賞的就是她那明知死期將近,卻又極盡裝飾的華麗聲音。這種審美趣味我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共鳴的。可是為什麽一代一代的京劇迷會為此而癡迷呢?總是有點道理的吧?
五
夜深了,有些人已經關上房門,準備睡覺了。大約九點半,隻聽樓道裏又是“啊”的一聲慘叫。人們的神經又繃緊了,沒睡的人都走出了自己的房間。我也趕緊跑了出去。隻見喬母失魂落魄地站在樓道裏,說兒子不見了。
“怎麽不見的?”有人問。沙發分明還擺在門口。
“不知道,我們一直坐在這裏,聽到裏麵沒聲音了。打開門看一看。房間裏已經沒有人了。”
這就奇怪了。幾個民間福爾摩斯圍在他家門前指指點點。有人說他可能是從窗口跳下去的,也有人說他應該是從窗口出去,扒著外牆進了公共廚房,再通過公共廚房進入樓道,走樓梯下去的。第一個可能性非常小,因為從三樓跳下去卻沒有受傷,幾乎不可能;第二個可能性也非常小,雖然他家就在公共廚房隔壁,但那裏一直都有人,怎麽可能沒人看見他呢?
不管怎麽說,小喬不見了。他玩兒了個密室逃脫。
喬母一邊哭一邊往外跑,大家默默地跟在她的後麵。有人隻穿著睡衣,就像1976年唐山地震時的情景一樣。一行十幾個人出了樓門,左轉,拿著手電筒在正對著小喬家窗口的地麵上反覆查看。搜查範圍向南北兩側延伸,連靠近月壇公園一側的灌木都仔細查過了。一點血跡都沒有,一絲布條都沒有。一百多斤的人從三樓跳下來,就算一點沒摔壞,地上也得有個腳印吧?大家不禁你看我,我看你,每個人都覺得活見鬼了。
我傾向於他是借助公共廚房逃脫的,不過我沒有說話。在我看來,雖然公共廚房裏一天到晚都有人,但各人忙各人的,很可能根本沒人注意窗口。再說,這樓上雖然有不少熱心人,但也有不少人是世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就算他們看到了小喬,也可能假裝沒看見,並不聲張。
喬母身邊始終有兩個女子一左一右地看護著她。她忽然之間掙脫了她倆,瘋狂地朝路南衝過去。那兩個女子趕緊追上她,將她攔住。大家也都趕上來,七嘴八舌地把她勸回了樓門前。我們這幢樓正好在南禮士路和月壇南街的交叉口上。從我們這裏向南五、六百米就是長安街。
“你不能去。”大家紛紛勸她。
“讓我去吧!”喬母聲淚俱下,“讓我去吧!”
“你去哪裏找他?你知道他去了天安門還是木樨地?”
“想開點兒。不能把老喬孤零零一個人扔下。”說這話的人仿佛小喬已經死了一樣。有人瞪了他一眼。太烏鴉嘴了!
有人忽然想起:我們這幢樓是有天台的,如果站到天台上,應該能看到長安街。也有人提醒道:通往天台的門被封上了。又有人說:無非就是幾塊木板而已,言外之意很容易被拆除。
我對天台有不好的記憶。我上小學之前,有一次在那裏玩兒捉迷藏,看到一對男女在那裏摟摟抱抱。那男的凶巴巴地趕我們走,還威脅我們不準告訴別人在那裏看到了他。其實我們根本不認識他是誰。後來天台被封上了,大概就是為了避免成為藏汙納垢之地。
大約十點鍾,我們這一帶的路燈突然全都關閉了。人群中響起一陣竊竊私語。遠處長安街上的路燈倒還亮著,甚至顯得比平時更亮,一明一暗烘托出一種不祥的殺氣騰騰的氛圍。
月壇南街的南側也有一幢居民樓。這幢樓前有一座小小的街心花園,花園裏也聚集著一群人。路燈突然熄滅之後,這群人開始鼓噪起來。我們這邊的人都是被嚇傻了,他們則是憤憤不平地大聲嚷嚷,雖然我也聽不清他們在嚷什麽。
在我們這邊,一個男人鎮定地掏出煙,發給自己周圍的人。有人說:“謝謝老孫。”也有人說:“不用了,謝謝老孫。”有人掏出打火機,替老孫和大家一一點上。
樓上不知哪一家又打開了收音機。 “全體市民要提高警惕,從現在起,請你們不要到街上去……”
“趕緊關上!”有人朝樓上歇斯底裏地喊,“都能倒著背了。煩不煩?”
收音機關上了。地獄般的安靜降臨到我們頭上。連喬母都停止了哭泣。這麽多年來,我一直都不知道熄滅路燈是事故還是有意為之。如果是有意為之,那可真是手段高超,太知道如何玩弄人們的恐懼感了。當你看不清楚的時候,你的聽覺會更加發達,以至到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地步。
即便氛圍如此恐怖,大家都還心存幻想。自從1949年以來,中國人民一直被灌輸:中國的軍隊是用來解放人民和保護人民的。這支軍隊的全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昵稱是“子弟兵”。軍隊和人民的關係被比喻為“魚水情深”。這些比喻廣泛見於各類文藝作品,無論是小說、電影,還是歌曲。以至於我們內心深處總有點一廂情願:就算政府已經下定決心要用軍隊來鎮壓,軍隊也會在最後一刻拒絕屠殺人民。也許暴力清場最終還是能夠避免。人人都在期待奇跡。
從月壇南街南側的街心花園裏傳來一聲口號:“消滅法西斯!”
我們這邊也不甘落後:“自由屬於人民!”
“消滅法西斯,自由屬於人民”來自於一部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這部電影講述二次世界大戰中兩個女遊擊隊員被叛徒出賣不幸被捕,在監獄中與法西斯進行了頑強的鬥爭,受盡酷刑,寧死不屈,最後英勇地獻出了年輕的生命。
我們小時候可看的電影不多,往往同一部電影看上好幾遍,結果就是對一些台詞產生了深刻印象。“消滅法西斯,自由屬於人民”就是其中一句。那時我們之間經常發生這樣的對話:“消滅法西斯。去不去月壇公園?” “自由屬於人民。我先上個廁所。”
“消滅法西斯!”
“自由屬於人民!”
有個孩子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我回頭一看,發現小秦就站在我背後,背上背著一個孩子。小秦把孩子從背後挪到胸前,輕輕搖晃,孩子卻再也睡不著了。小秦隻好一臉不舍地往樓裏走,一步三回頭。
我感覺自己聽到了一陣極其輕微的“撲”、“撲”聲,仿佛是一杯可樂裏的氣泡在爆裂。我看了看其它人。大家都在側耳靜聽,似乎每個人都聽到了,又似乎每個人都聽不太清楚。
過了不到一分鍾,“撲”“撲”聲消失了。大家的表情都放鬆下來。我覺得自己也許是神經過敏。
又一陣“撲撲”聲,這次比剛才聲音大一點。不再像一杯可樂,而是像一鍋可樂被煮沸了。還沒等我聽出個所以然,聲音又停了,似乎是在和我的耳朵捉迷藏。
事後我才得知為什麽6月3日晚上的槍聲是一陣一陣的。從西邊進城的部隊在木樨地受到了群眾的攔截。軍隊得到命令向群眾開槍。第一陣槍聲過後,最前麵的人倒下了,周圍的人展開救護。軍隊便趁這個空隙往前挺進幾十米。等到把傷員送走,群眾又再次集結起來,開始向軍隊投擲石塊、汽油瓶等等。軍人再次開槍,又一部分人倒下,軍人再向前挺進幾十米。
遠在南禮士路與月壇南街交叉口的我們,隻能聽到一陣氣泡破裂的聲音,一陣安靜;又一陣氣泡破裂的聲音,又一陣安靜。每次聲音都比上一次更近。等到槍聲聽起來像“劈裏啪啦”炒豆子一樣,軍隊已經挺進到了我們的正南方,也就是南禮士路與長安街的交叉口。
“軍隊過來了!”有人在我們頭頂上大聲喊。喊聲來自天台。街上的人開始害怕了。有人往樓裏走。
“沒事兒,這是橡皮子彈!”老孫安慰左右的人。
另一個人指著天空說:“恐怕不是橡皮子彈吧。你看東邊的天空都變了顏色”。我們都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天邊有一道橙紅色的霧,從東往西一路蔓延過來,那應該是炸藥爆炸後留在空氣中的顆粒。
也許每個人——除了喬母——都在心裏暗想是不是該回家了。正在這時,一個黑點從長安街拐進了南禮士路,朝著我們直衝過來。隨後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仿佛從天邊飛來一群黑鴉鴉的蝙蝠。黑點越來越近,漸漸顯出三輪車的輪廓。第一輛車到了十字路口,騎車的人隔著路口朝我們大喊:“兒童醫院怎麽走?”我們這才如夢方醒。兒童醫院的正門就在南禮士路上,但晚間急診的門開在一條巷子裏。老孫一個箭步跑上前,衝著三輪車一擺手:“跟我走,”然後就跑在前麵帶路。三輪車緊跟著他,一個接一個消失在小巷裏。
黑燈瞎火的,距離又遠,我們看不清三輪車上的傷員,但橡皮子彈的說法仍然受到了質疑,因為我們依稀看到傷員的身上有大片深色的印漬,推測應是血跡。據說橡皮子彈打在身上會起一個大包,雖然很痛,但不會流血,也不用上醫院。不過,橡皮子彈的支持者仍然很多,他們都是老孫的擁躉,理由是:老孫當過兵,有經驗,能聽出橡皮子彈和真子彈聲音的區別。
村田先生認為中國壓根兒就沒有橡皮子彈。如果村田先生是對的,那老孫就不可能聽過橡皮子彈的聲音。
又一陣槍聲響起。我們都豎起耳朵,仿佛我們也忽然間具備了分辨橡皮子彈的能力。這是迄今為止離我們最近的一陣槍聲,聽起來像是從天空中下了一陣冰雹,“劈裏啪啦”砸在水泥硬地上。隨即又是一陣墳墓般的安靜。
天邊那一條橙紅色的硝煙從正南方朝東南方延伸過去。看來軍隊已經過了南禮士路,沿著長安街一直向東推進了。
老孫回來了。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他。他跑步穿過十字路口的姿勢的確像是受過訓練的軍人。
“是橡皮子彈嗎?”有人急切地問。
老孫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呸!這幫孫子竟然用真子彈!”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哄笑。有人拍著他的肩膀:“早跟你說了,你不信。橡皮子彈比真子彈貴好幾倍啊!共產黨花那麽多錢就為了讓你聽響兒?”
老孫不服氣:“你什麽時候跟我說過?”
一切謎底都揭開了,一切懸念都不再有。夜深了,有人打了個哈欠。陸續有人往樓裏走。我也準備回家了。就在這時,喬母突然大喊一聲:“誌明!”
比起下午來,她的聲音顯得喑啞,但仍然具有撕心裂肺的力量。我情不自禁回頭看了她一眼,發現原先忠實守護她的兩個女人已經少了一個。
她大喊著“誌明”向馬路南邊撲了過去。我趕緊跑去和另外那個女人一起拉住她。起初,我以為她又是莫名的情緒發作,但是她氣急敗壞地扭動著身子,神誌十分清醒地向我倆解釋:“放開我,我看見他了,放開我。”
我向南邊望過去,從南禮士路到長安街之間空無一人,哪裏有喬誌明?
“誌明!”她的喊聲雖然瘋狂,但聲音裏流露出的並不是悲慟,而是明確的召喚。仿佛一群孩子在玩捉迷藏,一個人發現了花叢下伸出的一隻腳,於是大喊:“看見你了!快出來!”
馬路對麵街心花園的正中有個花壇,花壇邊上一直坐著幾個人。這時一個人緩緩地站了起來,走出花園,橫穿馬路,向我們走來。月壇南街似乎是一條暗黑的河,這個人仿佛行走在水上,又仿佛行走在夢中。我看不清他的麵容,但能看出他那標誌性的輕盈步伐。是喬誌明。我們同時鬆開了手。喬母飛奔過去,撲到了喬誌明身上。喬繼續往前走,速度不變,節奏不變。他的胸前有大片深色的汙漬,他母親伸手雙手在他胸前一陣亂摸,然後突然放開他,癱倒在地。
我們這群人隻剩五、六個了,這時都趕緊向喬母跑過去。隻見她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如釋重負地說:“不是他的血!”
喬依然無動於衷,僵屍一樣從我們身邊走過,劉海擋在眼前,身上一股硝煙混合著血腥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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