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 蟲

大約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和小玩伴們把一種黑色的甲蟲當寵物喂養。螢火蟲大小的黑蟲子，密密麻麻的擠在火柴盒裏，擠在“百雀靈”雪花粉的小鐵盒裏，也無序的爬行在我的記憶深處。我們將這些蟲子稱為“洋蟲”。

 

它們讓我想起我家後花園磚石底下隨處可見的一種甲殼蟲子，很像。一隻隻肥肥胖胖，閃著油亮的黑色，與蝸牛鼻涕蟲為伍。我清理雜草，翻土種植，這些蟄居暗處的小主受到驚擾，四下竄逃；還會讓我想起科幻災異片裏頭生活在下水道裏的一群小小邪靈，非但沒有觀賞價值，還有些惡心和恐怖。實在想不出什麽理由，像這樣的甲蟲竟然被我們當作寵物養在衣兜裏。

 

那是上世紀70年代的事，大雜院裏的孩子們總是精力過旺，興致高昂，流年歲月裏不斷有新鮮的玩意兒出現，社會上時興什麽，大雜院裏就立馬跟風而上，每一樣風靡一時流行一陣。細細數來，我們養過蟈蟈、金鈴子、金魚、鴿子、黃雀，還把小雞當寵物養在鳥籠裏，小鴨養在腳盆裏。我們在家門口栽種各樣好看的花——太陽花、鳳仙花、雞冠花、夜飯花、仙人掌。把門外的走廊種滿了，就把花盆瓦罐放到前院的屋頂上。每一次流行，我們都能玩的很盡興。

 

那一陣我們養起了洋蟲。說不清是誰最早從外麵帶來的，悄麽聲息的大院裏許多孩子私下都養開了。大家碰麵了拿出來一起觀賞，然後津津樂道的談論，腆著臉討要，慷概的贈與。然後是塞進嘴裏哢哢的吃。     

 

現在想得起來，我們的洋蟲是用炒米、蓮子、紅棗、栗子喂養的，有的孩子喂它們雪片糕和餅幹。我們把家裏大人正在服用的中藥包偷偷解開來，從裏麵偷出冰片和杜仲，據說這些中藥是洋蟲最喜歡的食物。有的孩子用手裏的零花錢去藥材店專門買藏紅花來喂。

 

有一個說法在我們中間相傳，餅幹裏頭含油，洋蟲吃到油腥會飛走，大家就把餅幹撤掉了。我也用餅幹喂養過，但我從沒看到過會飛的洋蟲。我們把栗子拿來喂養的時候，栗殼也一起放在裏麵，殼內有一層絨毛，恰好可以給洋蟲當禦寒的棉被。洋蟲怕冷，我們將絨布剪成小塊墊放在鐵盒子裏，百般嗬護。冬天的時候，小鐵盒子就放在我們貼胸的襯衫口袋裏，襯衫外麵罩著毛衣和棉衣，棉衣外麵還裹一件大衣。外麵的世界天寒地凍，洋蟲的家居在我們的體溫的供暖下保持恒溫。打開盒蓋，揭開絨布，看到一層均勻的藏紅花或白色的炒米，偶見一些拱動，牽動我們的心，下麵是密密爬行的洋蟲。它們在小盒子裏開派對，談戀愛，生兒育女，繁衍生息，享受天倫之樂，全然沒有季節的輪替。卵、蛆、蛹、成蟲，並居一盒，四代同堂，其樂融融。這些黑色的小精靈是我們的寶貝，牽動心緒，讓我們看在眼裏就會感到極大的歡喜。這些活生生的小精靈是屬於我們自己的，我們對它們有養育之恩，也有予取予奪的生命主權。在這些蟲子麵前我們有了做上帝的感覺。

 

洋蟲在盒子裏豐衣足食，不斷繁殖，層層疊疊的壓在一起，我們就將蛆蛹和成蟲分盒飼養。當分盒裏的蛆蟲也滿了，我們就捉出幾隻，大大方方的送給比我們更小的孩子們。他們一直跟在我們後麵，做夢也想要幾隻洋蟲養。

 

當我們將這些寵物送人的時候，我們能夠從形體上判斷出哪隻母的，哪隻是公的，我們捉起一隻成蟲，用舌尖舔一舔蟲尾，淡淡的沒感覺的是公的，麻辣刺舌的是母的。我們分贈給人家的蟲子，一定是公母搭配，保證繁衍的。

 

在我們欣賞日益壯大的洋蟲家族種群的時候，也觀察了蟲兒生命期周而複始的輪回：幼蟲從卵開始長大，慢慢的行動遲緩變蛹，幾天後蛹長出肢足化蟲。剛化蟲的時候，蟲殼綿軟薑黃，半天過後甲殼變硬呈黑色，然後進食交尾產卵。記得小學裏我們有一門“常識”課，在常識老師還沒有給我們講課之前，我們先於課本洞察了這門自然學問。在我們衣袋裏每時每刻都在上演生命更新迭代的一幕幕活劇。

 

當盒子裏蟲滿為患的時候，我們就吃它們。

 

起先是鄰家的阿二不知從哪兒聽來的，說洋蟲大補。阿二必定在家裏已經偷偷嚐過了，並無不良反應。於是阿二在我們的麵前開始了表演，從脖領深處探進一隻髒兮兮的爪子伸去胸口，取出火柴盒。火柴盒在冬天的氣溫裏迅速冷卻，隻見阿二將盒子抽開一縫，拿嘴靠近，對開縫處哈出一口熱氣，然後伸出舌頭貼在那裏，隻見黑壓壓的洋蟲順著熱氣爬上了阿二的舌頭。當舌頭爬滿洋蟲的時候，阿二順勢合上嘴巴，陶陶然咀嚼幾下，然後張開大口讓我們看，看那滿嘴黑黑的殘渣和爆滿口齒的漿糊子。我帶著疑惑也嚐試著用門牙咬斷一隻兩隻，一閉眼囫圇吞下，沒有品出什麽味來，卻是有一點點的作嘔。

 

那年冬天，我懷揣著這些小寶貝去到一個叫查家橋的村裏度寒假。村裏有一個孩子叫姚金，是個小兒麻痹症患者，他流著口水比比畫畫問我討一隻洋蟲，我猶豫再三，最後忍痛送了他一條蛆。姚金如獲至寶，將這條蛆蟲供養在他老奶奶的梳頭盒裏。幾天後我看到那條蛆已經直挺挺的凍僵了，直到我離開村子回城的時候，姚金仍然守著那條僵蛆，拿米粒兒癡情的喂養，指望春天到來的時候，它能蘇醒過來，然後變蛹，化成一隻漂亮的成蟲。然後繁衍出一窩洋蟲來。

 

 

在寫此文之後，我從百度上查到了洋蟲的信息，詞條文字如下：

 

洋蟲，又名九龍蟲，屬鞘翅目擬步行蟲科。分布於東南亞各國和我國的華南、華東地區，為溫帶、熱帶地區蛀食倉庫糧食的害蟲之一。但由於其本身富含蛋白質和各種氨基酸等物質，具有較高的營養價值，既可藥用，又可食用，所以在江蘇、浙江、江西、安徽、廣東、廣西、山東等地的民間有不少飼養者。                  ------摘自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