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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實文學翻譯作品致命地帶 - 連載(一)

(2018-06-18 09:57:42) 下一個

這篇是翻譯類作品。

致命地帶

一個恐怖而真實的故事

 

理查得·普雷斯頓

 

 

殺人病毒從熱帶雨林的深處悄悄走近了人類。

 

本書描述的是1967年到1993年之間發生的事件。本書裏病毒的潛伏期小於24天。被病毒感染的人以及與他們有過接觸的人都沒有在潛伏期過後受到感染或把病毒傳染給他人。本書提到的活著的人都沒有傳染性疾病。這種病毒不可能獨立存活10天以上,除非是經過特殊過程用實驗室器械保存並冷凍。所以本書提到的雷斯頓及華盛頓地區的場所都是沒有傳染性也沒有危險性的。

 

第二個天使把他碗裏的東西倒入海中,海變成了死人的血一樣。

--新約 <<啟示錄>>

 

致讀者

 

本書並非虛構,故事是真實的,人物也實際存在。我偶爾會把人物的名字變換一下,包括“查爾斯·莫奈”以及“彼得·卡蒂諾”。當我變換人物名字的時候我在文中會說明。

 

對話是記錄的當事人的回憶,已經從不同角度反複核對過。我有時候在故事裏會描述一個人的思想活動。在這種情況下,我的敘述是根據對這些人的采訪進行的。采訪中他們常常會反複回憶他們的想法,采訪後我還會通過和他們會麵來核對事實,會麵中他們證實了回憶的準確性。如果你問:“你在想什麽?”可能你得到的答案比任何小說家能創造出來的都豐富,對人的狀態也揭露得更多。我試圖通過人們的麵孔看到他們的心靈,通過他們的語言聽到他們的生活。我所發現的超過了我的想像。

 

理查德·普雷斯頓

 

第一部

 

埃爾貢山的陰影

 

森林裏有些東西

 

 

1980年新年

 

查爾斯·莫奈是個孤獨的人。他是法國人,獨自居住在私立佐伊亞糖場的小木平房裏。佐伊亞糖廠是肯尼亞西部沿著佐伊亞河伸展開的一個種植園。在佐依亞糖場的視野裏可以看到埃爾貢山,一座坐落在裂穀邊緣的一萬四千英尺高、龐大而獨立的死火山。莫奈有些來曆不明,就象許多其他外派到非洲來的人一樣,沒有人知道到底是什麽讓他到了這裏,也許他在法國遇到了什麽麻煩,也許他是被肯尼亞這個國家的美麗所吸引。他是個業餘的自然學家,喜歡鳥類和動物,而不太喜歡人。莫奈五十六歲,中等高度和身材,有著平滑的棕色直發,是個英俊的人。他唯一的好朋友好像是住在山周圍小鎮上的女人們,但當醫生來調查莫奈之死的時候,她們也回憶不起來太多關於莫奈的事。莫奈的工作是保養糖廠的抽水機,抽水機從佐伊亞河裏抽水,再傳送到幾英裏長的甘蔗田裏。據說他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河邊的抽水機房裏渡過的,好像他很喜歡觀察那些機械工作。

 

象這樣的案子一般都很難確定細節。醫生能夠記住病症的臨床表現是因為任何見過高致病性的生物安全4級病毒對人體作用的人都永遠不會忘記。這些病毒對人體作用的臨床表現堆積起來,一個接一個,直到人作為案例的主體被這些症狀掩埋了。查爾斯·莫奈的案例在冷酷的臨床事實與恐怖片段的交織中顯現了出來,如此鮮明,又如此使人不安,好像我們正盯著一個變了色的異形太陽。

 

莫奈是1979年的夏天來到這個國家的。人體免疫缺陷病毒那時正從中非雨林中最後一次爆發,並從此開始了它對人類的肆虐。人體免疫缺陷病毒,又叫HIV,是引起艾滋病的罪魁禍首。艾滋病已經象個陰影籠罩在人們的頭上,隻是當時還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金沙薩公路是一條洲際公路,在埃爾貢山的視野裏蜿蜒地從非洲東部沿著維多利亞湖岸穿越到西部。艾滋病已經沿著這條公路悄悄地蔓延開了。人體免疫缺陷病毒是一種非常致命但傳染性並不強的生物安全2級病毒,它不太容易從一個人身上傳播到另一個人身上,也不通過空氣傳播。在處理被這種病毒汙染的血液時人們不用穿對抗生物危害用的防護服。

 

莫奈每個星期在抽水機房工作得很努力。到了周末或節假日他會去糖廠附近的森林地帶,隨身帶著食物,把食物撒在周圍,然後看鳥和動物們來吃,他可以一動不動地觀察一個動物。認識他的人們回憶說他非常喜歡野猴子,而且有一種獨特的對待猴子的方法。他們說當猴子靠近的時候,他會坐著,手裏拿著食物,猴子會在他的手裏吃掉食物。

 

晚上他總是獨自在小木平房裏渡過。他有個管家,一個叫約翰妮的女人,幫他打掃房間並準備飯。他在自學怎麽識別非洲的鳥類。他家附近的樹上有一群織巢鳥,他會花時間看它們建築和維護象袋子一樣的巢。他們說聖誕節前的一天,他把一隻生病的鳥帶到了屋裏,這隻鳥後來死在了屋子裏,甚或死在了他的手裏。沒有人知道這鳥是不是一隻織巢鳥,也沒有人知道這鳥是否死於一種4級病毒。他和一隻鴉也是朋友,這是一隻花斑鴉,黑白花的,非洲人有時候會把它們當作寵物。這隻鴉友善而聰明,喜歡棲息在莫奈的小屋屋頂上看他進進出出。它要是餓了就會落在走廊上,走到屋裏來,莫奈會拿桌上的食物殘渣喂它。

莫奈每天早上穿過甘蔗田走兩英裏路去上班。那個聖誕節期間,工人們一直在燒地,所以蔗田看上去是焦黑的。越過焦炭一樣的景色向北看去,可以看到二十五英裏外的埃爾貢山。火山隨著氣候、陰影、晴雨而變換著臉色,展示著非洲光線的壯觀。天剛亮的時候,埃爾貢山象一堆灰色而死氣沉沉的山嶺,退隱在霧中。最高的頂點是兩座山峰,象是腐蝕的火山錐上對立的兩片嘴唇。太陽升起來後,山變成了銀綠色,是埃爾貢山雨林的顏色。隨著白天的推進,雲霧漸漸顯現出來,把山遮沒了。傍晚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雲漸漸加厚,形成了雷雨雲砧,帶著時隱時現無聲的閃電。雲層的底部是炭色,頂部卻呈羽毛狀淡入空中,被將落山的太陽照成淡淡的桔紅色。雲層上麵的天空是深藍的,閃爍著幾顆熱帶的星星。

 

莫奈有幾個女性朋友住在埃爾貢山東南邊的埃爾得雷特鎮。那裏的人們很窮,住在紙板和鐵皮做的棚屋裏。他送錢給那些女性朋友,那些女性朋友也很樂意用“愛”他來作為回報。聖誕假期到了的時候,莫奈做好了計劃到埃爾貢山露營,並邀請了埃爾得雷特的一個女性朋友和他同行。但好像沒有人記得她的名字了。

 

莫奈和朋友開著一輛路虎越野車,沿著長而直的紅土路,向火山東部突出的恩迪貝斯崖進發。路是火山灰鋪成的,象幹了的血一樣紅。他們攀升到了火山下部的邊界地區,穿過玉米地和咖啡種植園,景色又漸漸被草場所替代。路上還經過了一些英國殖民地時期陳舊得接近廢墟的農場,藏在成排的桉樹後麵。隨著他們的攀升,空氣變得越來越涼,帶冠毛的鷹拍打著翅膀飛出雪鬆林。埃爾貢山沒有什麽遊人,所以莫奈和朋友的車可能是路上唯一的一輛,當然路上可能還有一群群的村民在步行。這些村民在山的低坡地耕作一些小農場。莫奈他們接近了埃爾貢山雨林磨損的外緣,經過零零星星的樹林,又經過了埃爾貢山小旅館。小旅館是個建於本世紀早期的英國客棧,現在已經年久失修,在陽光和雨水的作用下牆裂了縫,塗料也剝落了。

 

埃爾貢山跨著烏幹達和肯尼亞的邊界,離蘇丹也不遠。這座山是非洲中部雨林的生物孤島,獨立地從幹旱的平原中升起來,五十英裏寬的地帶被樹木、竹子及高山荒地所覆蓋。它是中非主要山脈上凸出的一個圓頭。火山是七百萬到一千萬年前升起來的,中間產生多次強烈的爆發和火山灰爆炸。火山爆發使它山坡上的森林反複被摧毀。火山升到驚人的高度才停下來。埃爾貢山在被腐蝕變低前曾是非洲最高峰,比今天的乞利馬紮羅山還高,現在它也還是最寬的山。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埃爾貢山西投的影子深深地進入烏幹達境內;太陽落山的時候,山的影子向東橫跨肯尼亞。埃爾貢山的影子下分布著不同部落居住的村莊和城市,這些部落中包括埃爾貢梅塞人,他們是幾個世紀前從北部到大山附近定居的遊牧民族,以養牛為生。山的下坡被柔和的雨水所衝刷,空氣常年涼爽清新,火山土也使玉米長得很繁茂。村莊在火山周圍形成了一個人類聚居圈,而這個圈正在逐漸向火山坡上的森林收縮,就象一個絞索漸漸在扼殺火山的野生生態環境:森林慢慢被清除,樹木被砍伐當作柴火或被草場侵蝕,大象也在消失。

 

埃爾貢山的一小部分是國家公園。莫奈和他的朋友在園門口停下交入園費。記不清是一隻猴子還是一隻狒狒以前總喜歡在門口附近閑蕩,尋找人們扔的食物。莫奈引那隻動物坐到他的肩膀上,給了它一根香蕉。他的朋友笑了,在那動物吃香蕉的過程中,莫奈和他的朋友一直一動不動。然後他們開了很短的一段路上山,在一片濕潤的草地空場上搭了帳篷。草地的斜坡下是一條小溪。小溪是一種奇怪的顏色,牛奶一樣帶著火山灰,汨汨地流出雨林。因為野牛總在這裏吃草,草長得很短,並且有星星點點的野牛糞。

 

埃爾貢森林在他們的露營地周圍拔地而起,糾結的非洲橄欖樹象一張網,掛滿了苔蘚和匍匐植物,還點綴著一種對人有毒的黑橄欖。他們聽到猴子在樹上找食吃發出的腳步聲,昆蟲的嗡嗡聲,以及一隻猴子偶爾的“嘿,嘿”叫聲。這是疣猴。有時候一隻猴子會從樹上下來,快速地穿過草地跑到帳篷附近,用警惕而聰明的眼睛盯著他們看。橄欖鴿群突然從樹林裏向斜下方迅捷地飛出來,速度很快,這是它們逃避捕食小動物的鷹的策略。鷹可以衝向它們,從翅膀處把它們撕開。森林裏有樟樹、柚木樹、非洲雪鬆以及紅臭木樹,有的地方墨綠色的樹葉象蘑菇雲一樣覆蓋在森林的樹冠上,這是羅漢鬆的樹冠。羅漢鬆是非洲最大的樹,幾乎可以與加利福尼亞紅杉媲美。那時上千隻的大象居住在山上,它們穿過森林時樹皮剝落,樹枝折斷所發出的破裂聲清晰可聞。

 

下午的時候大概下了雨,就象在埃爾貢山經常發生的一樣。那麽莫奈和他的朋友就應該是呆在帳篷裏了,當雷雨擊打著帆布蓬的時候他們也許在做愛。天漸漸黑了,雨也漸漸停止。他們升起了火,做了一頓飯。這是新年前夜,他們也許慶祝了一下,喝了香檳。雲在幾個小時後會散去,象以往一樣,火山會象個黑色的影子在銀河下顯露出來。午夜鍾聲敲響的時候,莫奈也許正站在草地上仰頭看星星,腳步因為喝了香檳而有些不穩。

 

新年的早上是寒冷的,氣溫在四十幾度,草坪濕而冷。早飯過後的某一時刻莫奈和他的朋友開車沿著一條泥濘的小道上了山,他們把車停在了基特姆洞下麵的小山穀裏。沿著小溪邊曲折的象跡在叢林中開路爬到峽穀上麵,小溪流過一片橄欖樹和草地。他們警惕著野牛,在森林裏碰上它是很危險的。山洞開在峽穀的頂上,小溪階梯樣地流過洞口。象跡在洞口連接起來,並向洞裏延伸進去。莫奈和朋友在這兒度過了新年的一整天。當天可能下了雨,所以他們可能在洞口坐了幾小時,看小溪象簾幕似的灌注下來。他們關注著峽穀對麵大象的蹤跡,還看到了美國土撥鼠大小的毛茸茸的蹄兔在洞口附近的圓石上跑上跑下。

 

很多象群晚上進入基特姆洞來攝取鹽和礦物質。在平原上,象比較容易在硬地或者幹了的水坑裏找到鹽,但在雨林裏鹽就是非常珍貴的東西了。這個山洞大到可以同時容納七十頭象,這些象在山洞裏麵過夜,站著打盹兒或者用象牙在岩石上采掘。它們把石塊從岩壁上撬或鑿下來,在牙間嚼成碎片,再吞咽下這些碎片。山洞周圍的象糞裏都是碎石塊。

 

莫奈和他的朋友有一個手電筒,他們向洞後走去,想看看山洞通向何處。山洞的洞口非常大,五十五碼寬,入口後開得更大。他們跨過一個鋪滿了幹如粉末的象糞的平台,走路的時候踢起了一團團的灰塵。光線逐漸變暗,洞底隨著綠色軟泥鋪成的一層層階梯也逐漸升高。軟泥其實是蝙蝠的糞便,是洞頂上的果蝠排泄的消化過的植物。

 

蝙蝠呼地從洞裏飛出,拍著翅膀飛過他們的手電光束,躲閃著他們的頭部,發出高頻的叫聲。他們的手電光驚擾了蝙蝠,更多的蝙蝠醒了過來。幾百雙蝙蝠的眼睛,象紅寶石,從洞頂上看著他們。蝙蝠的聲浪在洞頂上波動,回聲反複。這聲音幹燥、短促而尖厲,象開關帶有缺油的鉸鏈的小門時的聲音。接著他們看到了基特姆洞最美妙的景色。山洞是一個石化森林,礦化的圓木從岩壁和洞頂上伸出來,這是雨林裏樹木的枝幹變成了石頭,有柚木樹、羅漢鬆以及常綠樹。七百萬年前埃爾貢火山的一次爆發把雨林埋在了火山灰下,圓木也就變成了蛋白石和黑矽石。圓木被岩石上長出來的白色針狀礦物結晶體所包圍,這些結晶體象皮下注射器一樣尖,在手電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莫奈和他的朋友在山洞裏漫步,用手電照著石化的森林。他的手是不是劃過石頭,被結晶體戳破了手指?他們還發現一些石化的骨頭從岩壁和洞頂上伸出來,是鱷魚、古河馬和象的祖先留下的。圓木之間有吃蛾子和其它昆蟲的蜘蛛掛在網上。

 

莫奈和朋友走到了一個緩緩升起的坡前,在這裏主洞室增寬到了一百多碼,比一個橄欖球場的長度還要寬。莫奈和他的朋友發現了一條裂縫,他們拿手電往底下照了照。裂縫底下有一些奇怪的東西,一團棕灰色的物事,那是幼象風幹了的屍體。當大象晚上走過山洞的時候,它們用鼻尖兒來探查前麵的地麵,靠觸覺來導航。而幼象有時候會掉到裂縫裏。

莫奈和他的朋友下了個坡繼續向洞裏走去,直到碰到一根看起來是支撐著洞頂的柱子。柱子上有劃痕和刻槽,是象牙留下的痕跡。如果大象繼續挖掘柱子的底部,柱子最終可能會倒塌,把基特姆洞的洞頂帶倒。在山洞的後麵他們發現了另一根柱子,這是一根破損的柱子,柱子頂上掛滿了絲絨一樣的大群蝙蝠,柱子本身被蝙蝠的黑色糞便所沾汙,這是一種不同於洞口綠色粘泥的糞便。這些蝙蝠是吃昆蟲的,糞便是消化了的昆蟲軟泥。莫奈把他的手放到這些軟泥上了嗎?

 

莫奈的朋友在埃爾貢山旅行後的幾年裏銷聲匿跡了。然後不期然的,她在蒙巴薩的一家酒吧裏浮出水麵,她在那裏作妓女。一個調查過莫奈案子的肯尼亞醫生正巧在酒吧裏喝啤酒,無意中和莫奈的朋友挑起話頭,提到了莫奈的名字。當時她說:“我知道,我是從肯尼亞西部來的,我就是那個和莫奈在一起的女的”,那個醫生對此大吃一驚,開始是不相信她,但她講的故事有很多細節,使他不得不信她講的是實話。酒吧的會麵之後她就不見了,消失在蒙巴薩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現在她可能已經死於艾滋病。

 

查爾斯·莫奈回到了他在糖場抽水機房的工作,每天穿過燒焦的蔗田走路去上班。毫無疑問,他會仰慕地看著埃爾貢山。即使當山被雲霧遮擋起來時,他可能仍然感到那山對他的召喚,象一個無形星球的引力。與此同時,一些東西正在莫奈的體內複製著自己,一種生命體已經占據了查爾斯·莫奈,把他當作了寄主,而且在複製更多的生命體。

 

頭疼一般是在暴露給這種生命體後七天開始的。莫奈在從基特姆洞新年之旅回來後的第七天,也就是1980年1月8日,開始感到眼球後麵抽動的疼痛。他決定呆在家裏不去上班,並躺在小屋的床上。頭疼得更厲害了。他的眼球疼,然後他的太陽穴也開始疼起來,痛感好像在他的腦袋裏轉圈,阿斯匹林也不管用。接著他後背又開始劇烈疼痛起來。他的管家約翰妮還在過聖誕假期,他最近雇了一個臨時的管家。臨時管家試著照顧他,但實在不知道做些什麽。然後在頭疼開始後的第三天,他變得惡心,發高燒,並且開始嘔吐。他嘔吐得越來越厲害,而且逐漸變成幹嘔。同時他非常奇怪地變得很消極。他的臉喪失了所有和生命有關的樣子,成了一個沒有表情的麵罩,眼球固定、麻痹地凝視著。眼瞼有些下垂,使他看上去有些奇怪,好像他的眼睛從腦袋上鼓出來,但又半睜半閉。眼球幾乎在眼眶裏凍住了,而且變成豔紅色的。臉部的皮膚發黃,帶著很鮮豔的紅色星狀斑點。莫奈看起來開始象個僵屍了。他的樣子嚇壞了臨時管家,她搞不懂這個人的變化。他的性格也變了,變得反應遲緩、忿恨易怒,記憶力也差了。他好像不太清楚他到底在哪兒,但神智還沒有昏迷,還可以回答問題。

 

莫奈沒能出現在工作場所,他的同事們感到奇怪,於是去了他的小木屋,看看他到底怎麽了。那隻黑白花的鴉坐在房頂上看他們走進屋子。同事們看了看莫奈,決定莫奈需要去醫院。當時莫奈狀況已經很不好,不能再開車了。於是他的一個同事開車送他去了維多利亞湖邊城市基蘇姆的一家私人醫院。醫院的醫生給莫奈做了檢查,但無法解釋他的眼睛、臉和腦子發生了什麽事。他們覺得他可能是什麽細菌感染,給他注射了抗菌素,但抗菌素對他的病一點兒作用也沒有。

 

醫生們覺得莫奈應該去東非最好的私立醫院,內羅畢醫院。肯尼亞的電話係統很少能工作,而且看起來也不值得花那個精力打電話給醫生,告訴他們莫奈要來了。他還能走,好像也可以自己旅行。他有錢,也知道自己要去內羅畢。醫生和同事把莫奈塞進一輛去機場的出租車,他上了一架肯尼亞航空公司的航班。

 

雨林裏的厲害病毒可以在從地球上任何城市起飛的航班上存活24小時。地球上的所有城市都由飛機航線組成的網連接在一起,這張網是個連在一起的係統,一旦一個病毒撞到了網上,它可以在一天之內到達任何地方:巴黎、東京、紐約、洛杉磯,任何飛機飛到的地方。查爾斯·莫奈和他體內的生物體進入了這張網。

 

飛機是一架福克爾友誼型螺旋槳機,是可以坐35人的班機。發動機啟動了,飛機從維多利亞湖上飛了起來。湖水是藍色的,波光粼粼,點綴著漁民的獨木舟。友誼型飛機轉了一下方向,向東飛去,爬升到了覆蓋著茶園和小農場的綠色山巒上空。這種飛越非洲大陸的班機經常擠滿了人,這趟航班大概也是滿員。飛機爬升到帶子樣的森林、圓形小屋和帶錫屋頂的村落的上空。大地突然陷落了,呈階梯狀向深穀裏掉下去,顏色也從綠變成了棕,這是飛機在穿越東裂穀。乘客們從窗口看出去,看人類誕生的地方。他們看到星星點點圍在荊棘叢中擠成一堆的小房子,牛群走的小路放射狀的從房子周圍分布出去。友誼型飛機的螺旋槳呻吟著穿過裂穀鬆軟的雲做成的街道,開始顛簸搖動。莫奈覺得暈機了。

 

這種班機的機座很窄,而且擠在一起,你可以注意到機艙裏發生的所有事。機艙是密閉的,空氣在艙裏循環。如果空氣中有任何味道你都可以察覺,沒有辦法忽略暈機的人。莫奈在座位上蜷成一團。他出毛病了,但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莫奈拿著個暈機用的口袋放在嘴邊,咳嗽得很深,往袋子裏吐著什麽東西。袋子鼓起來了。也許他向四周看了一下,你就會看到他的嘴唇上沾著紅色、粘滑、帶黑色斑點的東西,好像他剛嚼了咖啡豆。他的眼睛是紅寶石的顏色,而臉是沒有表情的青紫一團。幾天前開始時象星星一樣的紅色斑點已經擴大了,融合成大塊不規則的紫色陰影,他的整個頭部都變得又青又紫。他臉部的肌肉變得下垂,結締組織正在消融,臉看起來像是掛在骨頭上,好像正在從頭骨上剝離下來。他張開嘴,大口向袋子裏喘息,不停地嘔吐著。嘔吐怎麽也停不下來,在胃部早就應該空了的情況下他仍然不停地吐出液體。袋子裏滿是一種叫做黑色嘔吐物的東西。黑色嘔吐物其實不是黑的,是紅黑兩種顏色亮亮的液體,柏油狀的顆粒混合著鮮紅的動脈血。這是出血,聞起來象屠宰場的味道。黑色嘔吐物裏全是病毒,是一種傳染性非常強,致命厲害,讓軍隊中的生物危害專家也聞之色變的液體。黑色嘔吐物的味道充斥了機艙。暈機用的袋子已經滿到邊沿上了,莫奈合上袋子,把上邊卷了起來。袋子變得又軟又鼓,象要漏出來。莫奈把它交給了航空服務員。

 

當一種厲害的病毒在寄主裏複製時,它可以讓病毒微粒充滿從腦部到皮膚的整個身體,軍隊的專家會說病毒已經經過了“極度擴增”。這和普通的感冒不同,極度擴增到頂點的時候,一滴眼藥水那麽多的病人的血可以有幾億病毒微粒。在這個過程中,身體部分轉變成了病毒微粒。換句話說,寄主體內的這種生命體正試圖把寄主轉化為它自己。這個轉化不是完全成功,應該說是個生物事故,結果就是大量液化了的肉體和病毒混合在一起。莫奈體內發生了極度擴增,標誌就是黑色嘔吐物。

 

莫奈顯得僵硬地控製著自己,好像動一動就會讓他身體裏的什麽東西破裂。他的血液在凝結,他的血流拋出凝塊,這些血塊到處都是。他的肝、腎、肺、手、腳和頭部都被血塊堵塞了。實際上,他整個身體裏都在發生中風。血塊在他腸部肌肉裏堆積,切斷了對腸部的供血。腸部肌肉開始壞死變黑。他好像不再感到那麽疼痛了,因為腦部的血流也被血塊切斷了。他的性格因為腦損壞而被消除了,這叫作“個性消失”,活力和細微的性格都不見了,莫奈正在變成一個自動裝置。他腦部很小的一些部分正在變成液態。高等機能,比如意識,首先完結,而腦幹的深層(原始的鼠腦,蜥蜴腦)還活著而且還在起作用。可以說查爾斯·莫奈作為某個“人”那部分已經死了,而他作為某個“事物” 那部分還繼續活著。

 

嘔吐好像引起了莫奈鼻腔血管的破裂,他開始流鼻血了。閃亮的沒有凝塊的動脈血從雙側鼻孔裏流下來,滴落在他的牙和臉頰上。血止不住地流,因為身體裏的凝血劑已經用光了。飛機乘務員給了他一些紙巾,他用來堵住鼻子,但血還是凝不住,紙巾都被血浸透了。

 

當飛機上坐在你身邊的人病了,你可能不願意對他太過注意而引起他的尷尬。你對自己說他會好的,也許他隻是不太適合坐飛機旅行。他是暈機,可憐的人,空氣是如此幹燥而且稀薄。你悄悄地問他,可以幫他做點兒什麽嗎,他沒有回答,也許他咕噥了什麽,但你沒有聽懂。你隻好試著忽略他,但航程好像無休無止。飛機乘務員可能提出要幫助他,但這種熱病毒的受害者行為上會有改變,可能無法對提供的幫助做出回應。他們變得敵對,並且不願被別人碰觸。他們也不願說話,回答問題含糊不清或者隻用單音節的詞,好像找不到合適的詞。他們可以告訴你他們的名字,但說不上來是星期幾,或者他們發生了什麽事。

 

友誼型飛機嗡嗡轟鳴,沿著裏裂穀的邊緣穿越雲層。莫奈頹然地倒回椅子上,他看起來在打瞌睡。也許有些旅客在想他是不是死了。沒有,沒有,他沒有死,他還在動。他睜著紅色的眼睛,眼球還微微轉動。

 

傍晚時分,太陽落到裏裂穀西邊的山巒裏,刀刃一樣的光線撒向了四周,好像太陽在赤道上裂開了。友誼型飛機輕巧地轉了個彎,穿過裂穀東邊的懸崖。大地升高了,顏色也從棕色變回了綠色。恩貢山在飛機右翼下顯露出來。飛機在下降,飛過點綴著斑馬和長頸鹿的公園。一分鍾後,飛機降落在肯尼亞喬漠國際機場。莫奈動了動,他還可以走路,於是站了起來,身上滴滴答答的,跌跌撞撞走下舷梯到了跑道上。他的襯衫是紅色的一團糟。他沒有行李,唯一的行李在他的身體裏,是經過擴增的病毒。莫奈已經成了一個病毒做的人體炸彈。他緩慢地走進機場的候機廳,又穿過候機廳到了一段出租車經常停靠的彎路上。出租車司機一下就把他圍住了:“要出租車嗎?” “要出租車嗎?”

 

“內羅畢醫院” ,他含糊地說。

 

其中一個人幫莫奈進了出租車。內羅畢的出租車司機喜歡和乘客聊天兒,莫奈的司機可能問了問他是不是病了。答案是顯而易見的。莫奈的胃現在覺得舒服一點兒了,但還是覺得沉甸甸的,發悶,並且脹鼓鼓的,好像吃了頓飯,而不象胃裏空空、撕裂、著火的感覺。

 

出租車開上了通往內羅畢的自由公路,穿過散布著金合歡樹的草地,開過工廠,到了一個環島後就進入了內羅畢熙熙攘攘的街道。人群在路邊轉來轉去,女人們走在陳舊的土路上,男人們遊蕩著,孩子們騎著自行車,一個男人在路邊修理鞋子,一輛拖拉機拉著一車木炭過去。出租車左轉上了恩貢路,開過一個城市公園,上了個坡,經過幾排高高的桉樹,又轉上了一條窄路。車經過一道警衛門,進入內羅畢醫院的庭院,停在了花亭旁的出租車站。一個玻璃門旁的標誌寫著:傷亡科。莫奈給了司機一些錢,走出出租車,開了玻璃門,走到接待窗口,並指出他病得很厲害,說話有困難。

 

莫奈在流血,醫院很快就會收他住院的。他必須等到醫生被叫來。但不用擔心,醫生馬上就會來的。他在候診室坐了下來。

 

這是一個小房間,有著一排排帶軟墊的長凳。東非明亮、強壯而古老的陽光通過一排窗灌注進來,撒在一張堆滿肮髒的雜誌的桌上,在鋪了鵝卵石的灰色地麵上造出很多長方形的光點。地麵的中心有個排水溝。屋子裏淡淡地有股汗味和木頭產生的煙味,滿是行動遲鈍的人,非洲人和歐洲人肩並肩坐在一起。傷亡科總是有人有個口子,等著縫針。人們拿小毛巾捂著頭皮,用繃帶壓在手指上,耐心地等著。你可能會看到一點兒血從布裏透出來。查爾斯·莫奈就這麽坐在傷亡科的凳子上,除了他的紅眼睛和青紫而沒有表情的臉,他看起來和屋裏的其他人沒什麽大的區別。牆上的一個標誌警告病人當心小偷。另外一個標誌寫著:

請安靜。謝謝您的合作。

注意:這裏是傷亡科,急診病例享有優先權。在醫生診治這些病例前,您可能會被要求等待。

 

莫奈保持著安靜,等待醫生的診治。突然,他進入了最後階段,人體病毒炸彈的爆炸。軍隊的生物危害專家對此有所描述,他們說受害人崩潰了,而且由於出血而昏迷,婉轉地說受害人倒下了。

 

莫奈覺得頭暈目眩,特別虛弱,脊柱變得軟弱,失去了所有平衡的感覺,房間在他周圍旋轉不停。他進入休克狀態,俯下了身,頭靠在膝蓋上,氣喘籲籲地呻吟著,並且從胃部吐出大量的血,都灑在了地麵上。他失去了知覺,向前摔倒在地,唯一聲音是他昏迷中還在吐血和黑色物質時嗓子裏的哽噎聲。接著一聲裂帛之音,是他的腸子打開,從肛門出血的聲音。血裏還混合著腸的內壁,他的腸子已經蛻落。腸子的內壁也脫落了,和大量的鮮血一起排出體外。莫奈崩潰了,由於出血而昏迷。

 

候診室裏的其他病人站起來,叫著醫生,離開躺在地麵上的這個人。一灘灘的血在莫奈身邊散開,迅速擴大。高致病性病毒在摧毀了寄主後從人體的各個出口湧了出來,“試圖”尋找一個新的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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