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霜寫在前麵】CUSPEA學子是一個獨特的人群,往日的留學生,如今都已人到中年,很多早期的學生年齡已過六、七十歲。如今年輕的學生已經不知道CUSPEA代表什麽,對於我們80年代的大學生來說,它是意味深長的,它曾是80年代科技人才榮譽,使命和科學夢想的象征。CUSPEA (China-U.S. Physics Examination and Application Program)是由著名的物理學家李政道先生倡議發起並組織,得到中國政府讚同和大力支持(當時直接得到鄧小平和中國科學院的支持), 中美雙方共同創辦的中美聯合招考物理研究生留美學習的項目。1979 年開始至 1989年結束, 十年間有 915 名中國學生通過這個項目赴美攻讀物理博士學位,如今他們大都是各個領域的精英人才。迄今為止,它是中美兩國間最大最有影響力的留學項目。
在我熟悉的多位CUSPEA學子中,劉平宇先生是一位“神人”。他是文革前的大學生,W*G*中坐過監獄。1978年曆經艱辛考入中科院研究生院,1980年由李政道先生推薦通過CUSPEA項目到美國深造(他是當年Pre-CUPSEA (II) 班十來位優秀學生中的一員)。不僅僅是他超強的大腦,他的人生故事,更讓人不勝唏噓。這裏隻提兩三件讓我記憶深刻的事情。
劉平宇先生在W*G*期間深受迫害,幾度失去人生自由,他在監獄裏繼續研究物理學,在節省下來的衛生紙上推演衛星的運動方程。在三年的鐵窗生活中,在沒有任何學習和研究條件的情況下,他觀察便桶裏的水波,嚐試利用流體力學的知識來計算大便落入桶中造成的水波波形,在監獄裏完成兩篇論文。
平宇和我家同住一個城市多年,我們的孩子曾在同一所小學上學,他極為低調,很少“露麵”。2007年他突然站出來競選Palo Alto學區School Board (學區委員), 挨家挨戶發傳單。他競選學區委員,主要是為了推動我們城市公立學校的中文教育項目。
煉獄三年(節選)
我意想不到的是,批鬥會後他們既沒有拉我去槍斃,也沒有把我送到監獄去。他們把我關進了研究所大樓一層樓梯拐角處的一個小空間,那是個一半在地下的樓梯間堆放雜物的“儲藏室”,離專案組的辦公室不遠。它根本不是一個房間,裏麵沒有電燈,也沒有窗戶,這個空間的采光,全靠樓梯拐角落地窗戶那一小塊向下延伸的部分。它很小,放了一塊床板,連轉個身都很困難,它也很矮,大部分地方連頭也抬不起來。
記得把我關起來那天是1969年3月22日。
我被關進“所中監獄”的第一天,並沒有垂頭喪氣的感覺,隻是有些遺憾,因為沒有被解放軍帶走,好讓我能夠到一個新天地去把真相講出來,去為真理而鬥爭。
當時鬥臭一個人最通用的辦法就是組織大批判,把這個人的“反動曆史”和“流氓行為”揭露出來。如果能把這個人的“反動”和“黃色”日記公布於眾,這是把這個人鬥臭最方便的辦法。
他們找一些人去查我所有的日記,照片,信件以及任何文字記錄,然後進行係統批判。可是,他們查閱了我數百萬字的日記和信件,查不到一點反動,也沒有任何黃色。我年輕時候的思想,實在是太單純了,單純到中學時幾乎每學期的鑒定都有“性格直爽,思想簡單”這八個字。工宣隊不遺餘力地發掘我的“反動思想”實在是太抬舉我了。客觀地說,我隻是具有安徒生童話《皇帝的新衣》裏那個小男孩的直觀和誠實。
打掃廁所是最輕的勞動,我雖然身處逆境,但還是把強加給我的勞動當做革命工作的一部分,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好,我每次都把廁所打掃得幹幹淨淨。
有一次在廁所發現一片被人撕破的《參考消息》,裏麵有關於人類第一次登月的消息,我無比興奮。這又一次激起了我的航天夢。
那幾天我就到處留意地上的報紙,爭取能對這一偉大的曆史事件有更多的了解。我終於讀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於這次登月事件的消息,知道了這是美國“阿波羅登月計劃”的一部分。美國宇航員阿姆斯特朗和柯林斯的名字永遠的嵌入了我的記憶,成為我最羨慕的人。
那時,我也從事最重的體力勞動。除了勞動和挨鬥之外我還能做些什麽事呢?
剛開始關我時,“群專組”把我的箱子也扔了進來。箱子裏有他們抄家後剩下的東西,大部分是書,還有一些雜誌和簡報資料,這是我的全部“財產”。
我就利用這段時間,把以前沒有時間仔細閱讀的書和資料全拿出來讀。我讀完了一本非常難讀的書,就是蘇聯著名理論物理學家朗道寫的《流體動力學》。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這位天才物理學家分析問題方法之精辟和運用簡化數學之大膽。針對一個非常複雜的流體力學問題,朗道能夠通過三兩句話的分析,就把看似無從下手的流體動力學方程簡化到令人驚歎的程度,從而迅速給出具有充分物理意義的解。
我的箱子裏還有一摞俄文的最新科技動態雜誌。平時沒有時間仔細閱讀那上麵的每一篇文章,現在我有時間了,於是把每一篇文章都讀了。
這個雜誌還讓我知道,美國已經在波多黎各安置了大型無線電天線陣,每天24個小時不間斷地搜索來自天外文明的信號。我對美國科學家這種頗有前瞻性而又毫無功利動機的大膽探索精神敬佩不已。
當“群專組”發現我有空就念書,根本不想按他們的意思去“認識和交代罪行”時,很快就把我的箱子連書和簡報都拿走了。
我在樓梯間裏隻剩下了一個便桶和寫交代的筆和紙。
可是他們能奪走我的箱子,卻拿不走我的腦子,奪不走我的知識,阻止不了我去思想。
每天晚飯後,“群專組”的人早早就把樓梯間的門鎖上了。窄小的樓梯間裏又沒有電燈,我隻能躺在床板上想事情,或者通過裝有鐵欄杆的小窗戶向上眺望星空。
朋友Jane L. 拍攝的慧星(2020年7月)
有一次我通過小窗看到了一顆緩緩飛過的人造衛星,我興奮極了,繼續觀察這顆衛星。根據我的經驗認定這是一顆體積挺大的極地衛星,運行周期大約一小時。“地級衛星”是指軌道平麵經過地球南北球的人造衛星。有一段時間隻要天氣條件允許,我每天晚上都在找那顆衛星,根據衛星運行周期去推算它的飛行高度,我對航空航天科學非常感興趣。
下雨天不用勞動的時候,還有他們把我當成“死刑候斬犯”白天也鎖門的時候,我在節省下來的衛生紙上推演衛星的運動方程,最後完成了一篇小論文《由地球橢圓率引起的極地衛星軌道的一級修正》。由於我對相對論的興趣,我還推導了光子火箭的相對論運動方程。
樓梯間裏唯一的東西便是那個便桶,我每天都要用。我觀察了便桶裏的水波,便嚐試利用我的流體力學知識來計算一顆大便落入桶中造成的水波波形。我以在重力場中無粘滯流體的基本方程,導出了水波波形是由貝塞爾函數描寫的。這兩篇論文極大地充實了我的生活。
我問自己時間的起點和終點有絕對意義嗎?為此我引入了一個叫“倒宗變換”的數學概念,並研究各種運動方程在“倒宗變換”之下的協變性。
我也研究是否存在“時間量子”的問題。時間始終是物理學家一直感興趣的一個深奧的研究課題,其實對時間問題感興趣的人不單是物理學家,很多領域的人都對他感興趣。藝術家總想抓住靈感的一瞬間,核電子學家覺得一微秒太長,地質學家則覺得一萬年太短,生物學家感歎時間使生物進化得那麽完美,曆史學家則覺得在時間的長河麵前人類顯得那麽渺小。
也不知在什麽時候,“工宣隊”悄悄地撤離了研究所。
我終於結束了三年的鐵窗生活。我和哥哥一起回了家。
我見到了父親,對他說:“爸爸,我回來了。”
父親隻是淡淡一笑,說了一個字:“好。”
這一個“好”字後麵有多少辛酸”?誰也不知道,連父親自己也不一定知道。
(未完待續 )
【作者簡介】劉平宇,浙江寧波人。應用物理專業本科,畢業後在陝西省某研究所工作。1978 年考入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1980年由李政道先生推薦通過CUSPEA 項目赴美攻讀物理博士學位,1984年獲博士學位。此後曆任高級航空工程師,醫學院放射科副教授,法算研究部主任,高級科學家等職。居住舊金山灣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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