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知道的關於這首詩的評獎情況大致是這樣:
1、1981年詩刊社主持的這次優秀詩作評獎是改革開放至今唯一一次全國讀者直接用選票評選的。那時候沒有網絡,都是讀者寫信投票的。因為當時詩刊社有我不少朋友,每天從全國來的選票數都有人告訴我,每天都是《將軍,不能這樣做》一詩遙遙領先。現在都是所謂專家評選,都是所謂專家收了錢評選,或根據上麵的意誌評選,遊戲而已,鬧劇而已,有什麽文學意義呢?
詩刊社根據讀者選票,決定選出得票最多的前35首詩為獲獎詩,其中1—3名為一等獎;4—10名為二等獎,11—35名為三等獎。我有三首詩不但在35名之內,而且分別是第一名——《將軍,不能這樣做》、第四名——《祖國啊,我要燃燒》和第十一名——《站崗》。這就意味著,我一個人就有一個一等獎,一個二等獎,一個三等獎,而且每一首詩都是那個等級的第一名。
2、當時發獎大會是在京西賓館召開的。會前,我已經知道劉白羽給作協寫信,說我的《將軍,不能這樣做》這首詩汙蔑軍隊高級將領的事了。當時的悲憤之情是無法用語言可以形容的。本來想拒絕參加發獎大會,但是一想,你拒絕參加有什麽用呢?人家可以更順利地開會,隱瞞不該讓新聞知道不敢認人民知道的醜惡部分,讓人民隻知道所謂美好的部分,這是他們幾十年來最會幹的伎倆,我決不能讓他們得逞。我深深知道,這不是一首詩的榮譽問題,而是整個民族的前途問題,我作了最壞的打算,決定拚死一搏。
我一個人設計了一個在發獎大會上的行動計劃。為了實施這個計劃,我買了一雙細紗白手套——想以此顯示詩人品德的高貴,買了劉白羽的幾個散文小冊子,裝在軍用挎包裏,到京西賓館參加了發獎大會。
我的不配合不妥協態度早已通過許多朋友的秘密渠道傳到了作協。開會的頭天晚上,作協的七位副主席集體找我談話——到現在我隻記得有張光年,有艾(青)老——七個人真是七嘴八舌地把整個情況給我說了一遍,說作協的為難處,說了文學要為政治服務等。要求我配合大會,具體怎麽配合怎麽配合都講得很細致。為了封住他們的嘴,我早就想好了好辦法。我第一句就問:“你們都是作協副主席,你們對我說的這些意見都請示了巴老嗎?”
巴老是當時的作協主席,可是巴老基本不到北京。我於80年底寫的一首抒情長階梯詩《青春的歌》在這次發獎大會之前不久的全國劇本創作座談會上,被馮驥才看後大大誇獎了一通,隨後被他寄到上海《收獲》。幾十年隻登長篇、中篇小說、根本不登一首詩的大型文學雜誌《收獲》,竟然一字不改,立即全部登出來了。我從心底裏崇敬巴老,我知道我的思想得到了巴老的首肯。果然,我這一句話擊中了七位副主席,好一會兒,隻有艾(青)老歪著頭,斜視了我一眼,半正經半幽默地說:“沒有。”其他人也都笑了。我說:“這麽大的事情,你們連直接領導都不匯報不請示,你們是奉了誰的命令來要求我配合你們的無恥出賣的?”幾位老人誰都不做聲了。我堅定地說:“老人家們,你們別勸我了,我肯定不會妥協的。我不妥協的理由是你們的無理。為了保衛這首詩,為了保衛這首詩的立場,我將英勇地戰鬥一生——從現在開始。明天我肯定要造反,我肯定要打擊你們的無恥,你們準備去吧,我已經準備好了!”說完我就先退出了那個小會議室。
我這一生由衷地崇敬艾(青)老,感謝艾(青)老,因為艾(青)老在我一生最重要的幾年裏,無微不至地關懷我,體貼我,指導我,關鍵時刻還保衛我。那種真誠超越了個人情感,使我深深感到了我們民族的體溫的溫暖,感到了文學的傳承的偉大力量。
我回到房間不一會兒,艾(青)老就到我房間裏來了,一句話沒說,抓住我肩頭就往外走。進了一間小會客室,艾(青)老問我:“你說你準備好了造反,怎麽個造法?”我就把我設計好的一整套方案和盤托出。艾(青)老一直靜靜地聽我講述,憂鬱的眼神使我終身難忘。當我說我要在主席台上用戴白手套的手把劉白羽的幾本小冊子從挎包裏掏出來,砸到他臉上時,艾(青)老鐵青著臉猛地站起來,徑直往外走。走到門口,打開門,手握著門把手,回過身來,輕輕地說了我終生不忘的四個字:
“打人犯法!”
打人犯法。是的,尤其是這時這刻,小人們正愁找不到把柄,艾(青)老及時地提醒了我,使我沒在關鍵時刻犯曆史性錯誤。
第二天發獎大會上,賀敬之在中間,台上站著七位發獎者(我還是隻記得有艾(青)老,有張光年),所以領獎者也就七個人一組上台領獎。我一看劉白羽沒到場,十分惱火。我準備了一份發言稿,準備即使搶也要搶到話筒在大會上發言。可是台上沒有話筒。這就是說,人家已經精心防著我了。我坐在第五排,我左邊是高伐林。我低聲對伐林說:“我不動,你就別動。”伐林點了點頭。
這裏我想講一個終身難忘的大會花絮。
因為發獎大會是京西賓館召開,京西賓館屬軍隊管轄,所以代表和觀眾入場的時候,有幾個帶袖標的戰士在過道上來回巡查。當時《不滿》一詩的作者駱耕野穿一件大紅背心,坐在和我同一排左邊的最邊上。有一個戰士到他身邊,說他穿背心不符合禮儀,輕聲要求他去換件襯衫。駱耕野是一位極有性格的詩人,馬上大聲叫道:“幹啥子喲,軍隊不要越權,我是老百姓,哪個要你管?”指著我說,“管你的軍人去。”那個戰士悻悻地走了。
因為把第一名的詩取掉了,所以無法評詩的一、二、三等獎,所以小說、報告文學獎都有等級,隻有詩的獎項沒有等級。我最後得獎的詩是《祖國啊,我要燃燒》。
當喊到我的名字和我得獎的詩名的時候,我立即站起來,取下軍帽,狠狠地摔在座位前的條形桌上,再坐下,閉上眼睛。
這時候,全場幾千人鴉雀無聲,靜得令人發寒。我不知道這種令人窒息的時間有多長,我隻知道連我自己都幾乎窒息了。除了高伐林與我一樣端然而坐,身邊好幾位得獎者都湊過來低聲勸我,我不為所動。台上的七位發獎者也都站在那裏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要如何僵持下去,我隻知道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如果隻是個人榮譽,我絕不在乎。我理解的是這關乎民族的前途,我決不能有絲毫退讓。
大會幾乎開不下去了。雙方都無言地僵持著,沒有人動。
終於,《人到中年》的作者諶容大姐從前兩排轉過身來雙手緊握著我的手,朗聲說:“葉文福,好樣兒的!你如果今天直接上台領獎,我還真有點瞧不起你。但是到此為止,該你做的你做到了。再堅持,就授人以柄。你大概不知道上麵的情況,作協已經盡了最大努力,能開這個會,已經不容易了。你知不知道有人要砸這個會?”大姐流淚了,我也流淚了。大姐狠狠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推了我一下。我仿佛感受到一股魔力,默默戴上軍帽,離開了座位。
我從右麵走上台,站在台口,到七位發獎者麵前隻有幾步路,但這幾步路對於我就如同萬裏長征。我站在台口,輕聲說了一句全場都能聽到的話:“我從寫第一首詩起,就不是衝著這樣的領獎台來的。”
其實也就是走個過場,與七位發獎者握握手,就下來了。
當天晚上開小組會。艾(青)老與我一個小組。艾(青)老知道我有個發言稿,是準備在大會上發言的。所以剛坐下來就大聲說:“葉文福,你不是有個發言稿嗎?大會念不成咱們小會上念——我來替您念!”
艾(青)老替我念了發言稿。
3、幾十年後,當時的詩刊社編輯部主任吳家瑾女士給我寄來一封當時詩刊社由她執筆寫給作協的一封抗議信原信複印件,這封信堅決地反駁了劉白羽對這首詩的誣陷。幾十年之後,我也就一笑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