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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越作戰紀事:我的同室是戰俘

(2019-11-07 08:54:36) 下一個

對越作戰紀事:我的同室是戰俘

 

 

 

作者:張貴丁

 

照片上的這方墓碑,雖然有名有姓,但下麵卻是一個空墓穴,連衣冠塚都不算不上,裏麵隻裝著一個離奇而又悲壯的故事,一個亦人亦鬼的苦難魂魄。
我與"墓主"何源海談不上熟識,隻是在他"犧牲"後與之相處了一個星期。事情要從36年前說起。

 

1981年春末,部隊已從越南戰場班師中原兩年,我因訓練時膝部受傷,在師醫院住院治療。由於床位緊張,醫院把我安排在臨近的師招待所雙人房間寄住,那時我任副連長。

 

這天晚上有人敲門,開門進來兩個人,一位是師政治部保衛幹事,另一位是穿著軍服但沒佩戴帽徽領章的士兵。幹事衝我點點頭就走了,士兵黯然坐在對麵的床上,臉色蒼白而浮腫,屋外稍有動靜,士兵就要哆嗦一下。這是怎麽啦?

 

 

士兵埋頭不說話,我也不便問。第二天招待所燒鍋爐的老兵告訴我:你屋裏住了個俘虜哦!一臉的神秘和輕蔑。

 

什麽!俘虜?我馬上找醫生要求換房間,醫生講了一堆難處,沒給換。無奈回到房間,卻見俘虜在抹淚,看見我進來就趕緊扭過去臉。想了想,俘虜也是打了仗的呀!與其悶著,不如聊聊。誰知剛聊了幾句俘虜就哭了起來,哭聲淒厲且極度壓抑,男人能哭成那樣真還沒見過。

 

那天我們聊到深夜。俘虜名叫何源海,湖北鄂城農家子弟,戰時我們同在一個團,他是3營7連的機槍手。諒山戰役中,連隊在執行增援任務的途中遭遇越軍阻擊,被壓製在山穀中,何源海操起機槍還擊,掩護戰友轉移,先後擊斃3名越軍。但何源海也成了越軍集火射擊的目標,不幸身中三發子彈,一發擊中左肩,一發擊中右下腹,一發擊中大腿,接著又有一顆手榴彈落在身旁爆炸,何源海昏死過去。

 

等到連隊擊潰越軍後,戰友們發現捆紮在何源海傷口上的幾個急救包已被鮮血浸透,周身已無生命跡象。

 

連隊還要穿插增援,無奈之下隻好把何源海等7名烈士的遺體放在一個坑凹裏,背部斜靠在坑壁上,身上蓋了些樹枝,露出雙腳,以便在部隊打掃戰場時容易找到烈士。

 

戰鬥結束後,連隊返回戰場收運烈士遺體。官兵們驚駭看到烈士們的耳朵、鼻子被越軍割去,有些被挖去了眼睛。戰友們悲憤收攏了麵目全非的烈士,發現少了一位,經辨認應該就是何源海。對於烈士,即便找不到遺體也要在陵園裏為其設置一個墓位,在墓碑上鐫刻碑文,以示悼念。由此一來便形成了前邊所述的"空墓穴"狀況。

 

後有戰友對我說,其實何源海的墓穴並不是空的,而是掩埋了另一位烈士的遺體。因為烈士麵目全非無法確認,當時錯把另一位烈士誤以為是何源海而下葬了。下葬前從其口袋裏翻出了一份被鮮血浸染得字跡模糊的入黨申請書,《解放軍報》後以烈士何源海的事跡刊發"帶血的入黨申請書"一文,部隊根據烈士遺願追認何源海為共產黨員。

 

何源海告訴我,等他有了知覺,已經是在越南後方的醫院裏了。越南人趕在前頭去了戰場,當觸碰到何源海時,發現他竟還有一絲氣息,於是就送到了後方醫院。何源海朦朧感覺是三男一女把他抬到醫院裏的。

 

你可能會說越南人還是有人情味嘛——這是個相當複雜的問題。僅僅是在一年前中越還是"同誌加兄弟",即使兩國開戰後,中國的領袖像還貼在越南百姓家中的牆上,這杯茶水在越南一些人的心裏還沒涼透,並且,從人性上講,任何民族都不乏善者。然而前一波人把傷者抬到醫院去了,後一撥人卻把烈士的鼻子耳朵割了,善惡對於人類,有著天壤之別。何源海擲骰子般撿回了一條命,算是極其幸運了!

 

 同去掃墓的戰友中,有8人是何源海同一連隊的官兵。合影照片右起第1位是何源海的連長、二等功臣陳曉成。左起第4人即是與何源海搭檔的機槍副射手、一等功臣張少海。何源海負傷後就是他包紮的。張少海告訴我,去年他去湖北看望何源海,30多年沒見麵,見了麵先是哭著抱著不撒手,鬆開後卻又被何源海好一通責罵,抱怨當年在戰場上為什麽丟下他不管?這讓張少海很委屈,他說當時確認何源海已經犧牲了,連長還摸了何源海的頸動脈已無搏動,撥開眼皮,瞳孔也開始擴散了。

 

 在師招待所,何源海讓我看了他身上的幾處傷痕,那不是外科手術後留下的人為操作的幾何形狀,而是不規則的凹凸疤痕,色澤迥異,視之駭然。我驚異於何源海超強的生命力,3顆子彈頭同時洞穿其身卻沒能掠走其性命,而且是在最簡陋的醫治下活了下來。

 

何源海告訴我,他在越南治傷期間,時不時會有越南百姓闖進來,"啪啪"就是幾耳光,嘴裏罵些聽不懂的話,還把唾沫吐在臉上。傷痛和羞辱讓他生不如死,總想找機會自我了斷,但手腳都被用鐵絲捆著,縛在床上動彈不得,連死的權利都沒有。

 

兩個多月後出院,何源海被押送到一個什麽地方的監獄,關在隻能放一張水泥板床的囚室裏,沒完沒了地審訊。一個士兵能問出點兒啥呢,於是就刑訊逼供,雞蛋粗的竹子都打裂了。

 

何源海說越南人善用攻心戰,印了很多戰爭廢墟圖片讓戰俘們看。"有些顯然是美軍越戰期間轟炸的廢墟,都重新長出老粗的樹了,也說是我們幹的。"

 

關押審訊一段時間後,何源海又被押送到一個位於山中的戰俘營,直至一年多後被遣返回國。何源海說在戰俘營倒是沒遭什麽大罪,甚至和越軍看守廝混熟了,有時還會一起打撲克。

 

1980年末,已經"犧牲"近兩年的何源海作為中越最後一批互換戰俘被遣返回國。直到此時我方才知道,這位被追認為黨員、烈士、一等功臣並被《解放軍報》宣揚的機槍手還竟活在世間。憑祥郊外南山烈士陵園裏,何源海的墓碑前芳草萋萋,已經過去了兩個春秋。

 

如果說噩夢從此結束,那何源海就太幸運了。遣返回國對於何源海,卻是另一個噩夢的開始。原以為是部隊的人來接他回去,哪知卻是被公安的人直接押送到了看守所,審問的比越南人還稠,總想讓他坦白有沒有投敵叛國和放回來當間諜什麽的。最後什麽都沒有審出來,隻好交回軍方處理。

 

何源海說"誰都以為我死了,縣裏的民政局給家裏發了陣亡通知書,烈屬牌子掛在家門上都兩年了,還在山上給我立起了個英雄紀念碑,這可讓我怎麽回去啊?"

 

何源海幼年喪父,母親拉扯著他和心智不全的哥哥,青黃不接時要靠乞討才活了下來。何源海流著淚說他愧對一生受苦的母親,從烈士陡然跌份兒到戰俘,會讓母親在家鄉抬不起頭。何源海擔憂的還有生計問題,"我參軍的時候還是人民公社,現在都包產到戶了,回去以後鐵定是不分到田的,會不會再把我關起來呀?"

 

何源海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在中國人的傳統理念中,被俘幾與叛國同罪,人們首先會想這家夥在刑訊中是不是"招了"?接下來會責問一連串的問題:"為什麽不把最後一發子彈留給自己?""為什麽不在最後關頭拉響手榴彈與敵人同歸於盡?""為什麽不在蘇醒後一頭撞到牆上壯烈殉國!"

 

被鐵絲捆在病床上的何源海做不到這些。他能做的就是先要流血,接著再流淚。先被敵國人扇耳光吐唾沫,再被本國人押回來接著吐唾沫,在唾沫和白眼中終其一生。

 

何源海的遭遇讓我痛心,我跛著腳去了師政治部,找了位熟識的幹事,問能不能早點辦完手續讓何源海回家。幹事說事情麻煩得很,先是軍區保衛部,再又是軍保衛處,層層審查了幾個月,現在才送回到師裏。我們派人去聯係了,可是何源海的縣裏和鄉裏都不想接收,再想想辦法吧。

 

我又問,能不能讓我把何源海帶回去,就留在我們連隊,到年底再按士兵複員辦理。幹事反問道,你見過有烈士留隊當兵的?

 

幾天以後,我做完理療回招待所,對麵床鋪疊得整整齊齊,依舊是軍人的"豆腐塊",但人已不見了蹤影。燒鍋爐的老兵告訴我,俘虜被帶走了,聽說是遣送回老家了。

 

三十多年了,何源海渺無音訊,我不敢想象這三十多年裏我的戰俘兄弟在白眼和唾沫中埋頭"做鬼"的日子會是何等的艱難和屈辱?何源海本是功臣,貨真價實的功臣,生死關頭如果不是他抱起機槍奮勇還擊,連隊還要多犧牲多少官兵?然而再英勇的壯舉都會被一個"戰俘"陰影所遮蔽,先是打上一連串的問號,進而不再被人提及,最後被徹底忘卻。

 

何源海被遣送回湖北鄂州農村後,其烈士稱號、追認黨員、一等功臣均被取消。曾經是青少年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的英雄紀念碑上的刻字也被鑿掉,像個笑柄杵在山上,漸漸被樹叢雜草淹沒。

 

至於國家發給參戰烈士的撫恤金是否也被一並收回?我無從得知,也不好再問何源海。不過此事倒也無足輕重,因為它不是一個現代人所能想象的與人命相關的數字:連排軍官犧牲後的一次性撫恤金為550元,士兵為450元,買一頭牛的價錢。

 

可是身邊的幾位戰友卻還堅稱沒有這麽多。他們說這個數字出自戰後6年的電影《高山下的花環》,而戰時的1979年隻有它的一半稍多,軍官是380元,士兵270元,買不了一頭牛,隻能湊合買兩條牛腿。

 

喪魂落魄的何源海回到家鄉後,被縣民政局放置在一個農場勞動,幾年後農場倒閉,何源海再被轉到另一個農場,飄葉般地苟活著。

 

失去一切的何源海隻在一件事上頑強地守護著:死活都不交一等功臣勳章,任誰逼迫都不行!那是國頒發給軍人的榮譽證明,省、市、縣、鄉都無權收走,苦悶時拿出來揣在胸口,孑孓一人走上山,在雜草叢生的無字紀念碑下流一通眼淚,心裏會好受些。

 

終是有人不曾忘記何源海,那就是一同浴血奮戰的戰友們。連長陳曉成告訴我,去年他專程從四川趕到湖北,與縣、鄉政府部門交涉,介紹何源海在戰場上的英勇表現,要求為其落實相關待遇。而對於沉默訥言的何源海來說,戰場上的事情就連對家人也很少提起,當地人都知道鄉下有一個假英雄、真戰俘,卻不知道這是位千真萬確的功臣。縣鄉幹部聽了老連長的講述挺感動,表示馬上為何源海申報、落實出國作戰人員的相關待遇,發放足額傷殘補貼。但一年將盡,事情尚在"研究"中。 從憑祥掃墓歸來後,我放下提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獲知的號碼給何源海打電話。電話那頭,是一個蒼老、緩慢而斷續的語音。飽經磨難的戰俘兄弟甚至連35年前在師招待所居留的經曆都記不清了。

 

何源海是戰俘,更是英雄。一切有良知的中國人都應該銘記和反思這位戰俘為我們這個國家做出的貢獻,和其付出的巨大的傷痛與犧牲,還其公道和公正。否則,一旦國家有事,民族有難,誰還肯挺身而出,流血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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