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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墓地的陵園——記亡友育海

(2019-06-02 08:24:40) 下一個

沒有墓地的陵園

——記亡友育海

 

 

 

作者:維一

 

 

前些時候,中學的一位校友給我從國內寄來了一本四中建校九十周年的紀念冊。按照國內圖書裝幀的水平完全算得是上乘了。書很重,郵資一定也破費不少。

 

說來我也真是辜負了校友的一片心意。自從一九六八年以後,三十多年了,還從來沒有回過一趟學校。隻是有一次,那還是從雲南回來之後不久,路過學校的後身,出於好奇,從後門的門縫中向裏麵張望了一眼。舊日的運動場滿是萋萋荒草,牆那邊有條標語仍未完全褪盡顏色:"我們是共產主義事業的接班人!"

 

不願意看到舊日的景物,與其說是往事不堪回首,倒不如說是心中總有些事情覺得到底要有個令人滿意的交待,這樣才好輕輕鬆鬆地回憶過往的舊事。其中最使我無法釋懷的就是一位中學同學的故去。

 

他叫育海。

 

育海高我兩班,我上初三的時候,他在高二。實際上他大我三歲,如果不是因為在大饑荒的年代營養不良而患上肝病,休學一年的話,他本應該高我三屆。按說,由於年級的關係,我是不大可能與育海結識的。隻是因為湊巧,原本在小學就認識的朋友大明,高我兩級,也在這所中學,正好和育海一班。大明是個英文迷,知道我們這一年學的英文課程程度突然加深,進度也加快,所以很願意打聽我們的課程。久而久之,還介紹了他的同班育海與我認識,說是育海的父母留過洋,家教有道,英文自是一流。

 

育海的確英文相當好。當我們還在那裏摸著石頭過河,把"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譯作"GOOD GOOD STUDY,DAY DAY UP"還連呼妙譯的時候,育海已經差不多讀完四本"ESSENTIAL ENGLISH"了。

 

不過和育海最多的接觸還是在運動場上。我們中學的運動場相當大,平常沒有正式比賽,標準尺寸的足球場便劃作三個小場地供人玩耍。我和育海的球技都屬平庸之輩,但我們又都是不到天黑到看不清球絕不離場的一夥。

 

可是育海的學習並不差。聽大明告訴我,育海有舉重若輕的本事,從來不見他抱書啃讀,可在班上成績絕對名列前茅。他又很不在意成績的高低,別人誇獎他,他總是說運氣不錯。在當年我們那所學習上明暗比高低的中學,育海的這付才子派頭則是我的最愛。當年我在功課上極為懶惰,因此總是羨慕那種不需用功而靠悟性的同學,不過後來當我在背後稱讚育海的天資時,也有人不服氣,說是其實育海打完球,回家也是夜車開到半夜時的。可看他在球場上那付生龍活虎的勁頭,我實在不信。物理學上不是說,"能量守恒"嘛!

 

當然,文化革命一到,什麽學習、足球就都成了糞土,那是"薑子牙在此,諸神退位"的年代。

 

不過因了文革,我倒是與育海更加熟撚起來。革命學生不再受到年級藩籬的羈絆,得以自由結合,共同戰鬥。於是我就經常到育海在東四錢糧胡同的家裏長坐,闊談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天下大事。

 

育海的錢糧胡同小院是個獨院,不過聽說前院也到底塞進來一位革命同誌的家,所以每當眾人有些激昂慷慨起來的時候,從來不在意外人的育海也隻得示意大家稍微自我約束一下。

 

時間久了,過從也就多了。育海是個胸中不設城府的人,我就慢慢知道了育海的家世。他有三個兄長,大哥因為是生在河北唐山,名叫育唐,是海軍裏的官員;二哥生在英國的曼徹斯特,叫育曼,如今在大學教書;三哥叫育平,生在北平;而他生在上海,所以叫育海。我一聽到這四兄弟的名字就大體知道,這一定是個典型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家庭,顛沛流離而愛國不止。其父亡故有許多年了,母親尚在一所學院任教。因為是文化革命的非常時期,學院乃是整肅的重要對象,所以育海的母親每周隻有星期天才能回家在家裏稍作安排。

 

育海倒是樂得家中沒有人約束,烹調的手藝也日見精進,隻是那時樣樣供應都十分緊缺,廚藝無法深入。記得每次留眾人在家中吃飯,育海的拿手好菜就是"叉燒麵"。麵中卻並沒有任何葷腥,育海強調,所謂叉燒,隻是將作叉燒肉的部份作料放在麵料裏,聊備一格罷了。"沒有吃到葡萄,就想到葡萄格外的酸,但也可能想到葡萄是格外的甜",這話一點不錯。直到許多年以後,我賺了一點薪水,親自到東華門大街路北有名的"浦五房"買到貨真價實的叉燒肉,大塊朵頤的時候,仍然解不開育海當年供我們像美國的"ALL YOU CAN EAT"(中文是否可稱"管夠"?)的"叉燒麵"情結。

 

當然,吃飽了"叉燒麵",我們也要做點兒正事。先是百鵬到某個落荒而逃的革命組織的辦公室嬉耍,發現有一張卷筒紙的提貨單,說是到紙庫裏就可以提出貨來,隻是要早動手,否則他們的反對派一到,非但紙提不到,人恐怕也會當作對方的人被抓起來,那就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可是拿到紙又作什麽呢?於是想到辦報。辦個什麽報呢,就叫《隻把春來報》罷。說些什麽呢?聽說育海同班的牟誌京同學獨手辦了個《中學文革報》,何不也來湊個趣,我們發他幾期呢!找印刷廠、排版這樣的聯絡事宜就交給了大明,大偉等人分頭撰寫文章和報導,重頭的社論由育海主筆。三五日之後交稿發排,再有一二日報紙就上了街。

 

 

過去看見我家附近《光明日報》的報社大樓裏徹夜燈火通明,不知一份報紙竟要如何大動幹戈。誰知就在錢糧胡同的小院裏,幾個中學生也可將就辦起一份報紙,而且在幾天裏,從紙庫提紙,到文稿撰寫、發排付印,再到街頭小買,也算力所從心,遊刃有餘。當然,那時的《光明日報》是四版對開,我們的雖然也有四版,但隻有四開,略輸一籌,特別是如果和牟年兄的以一人抵百萬之軍相比,那還是自歎弗如,甘敗下風。隻是從此之後,使得我們這群後生小子把世上的什麽事都看得輕了,現在想來倒也不見得是樁好事。

 

除了革命的行動以外,我們的樂趣主要是古典音樂。我的音樂知識不能不說是育海給我啟的蒙。記得在小學的時候,音樂教室裏掛著四大音樂家的畫像:中國的聶耳和洗星海占一麵牆,另外一麵牆上是蘇聯的柴科夫斯基和波蘭的蕭邦。後來長大才知道,柴科夫斯基的時代還是帝俄,蕭邦其實大體上是在法國生活。但是我們不能再管那一套了,總歸是全進了社會主義大家庭。

 

等到育海借給我一本他在清華任教的兄長送給他的《西洋音樂基礎知識》,我才頓開茅塞,原來天下居然還有這麽多的好漢我不曾知道!這是由清華大學音樂教研室編寫的,看來一定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出版的,手工蠟版油印,十六開本,絕對的糙紙,比現在出恭用的手紙都不如。但內容在當年對於我來講也是絕對一流。特別是許多今天看來已屬音樂常識的對位和聲,賦格變奏之類,當年讀到這些相見恨晚的句子,簡直手都有些發抖,激動不已。為了實踐,我們還都隨便選擇一種樂器來學。

 

 

育海學過一點提琴,不能說怎樣好,但總馬虎可以拉得下來。他有一位學琴的老師,記得叫張興庵,是個樂團的首席提琴。雖然出身據說很苦(放牛娃?),但因口無遮攔,有心人跑去匯報他的非革命言論,而終致獲罪。我們曾一同去拜訪過張先生,當麵請教樂理知識,這時張先生已經是腰骨被打斷,躺在床上了。記得育海還曾介紹過一位女同學與張先生認識,後來竟慕其才氣成了張先生的紅顏知己。育海生活並不寬裕,但我見到他總是盡其所能在接濟幫助張先生。平素不拘行跡的育海,在那個人情惡,世情薄的年月卻顯出其溫情的一麵。

 

革命在步步緊逼,打倒敵人之後自己也終於走到了盡頭,要"觸及每一個人的靈魂",就象是在美國那種不請自來的"中獎"通知書,每天都會逕自寄到你家門口的郵箱裏一樣,革命隨時隨地會叩響你的大門。隻是美國的中獎騙局總要你理睬它才會自投羅網,而文化革命卻是自動開獎,罔顧你的意願,而且不幸的是,育海首先得到了眷顧。

 

育海實際上是個離政治漩渦很遠的人,隻是嘴上稍微刻薄一點,不時譏諷一下時政,說些"政治充滿了戲劇性,戲劇充滿了政治性"之類的順口溜,但這並不妨礙選中他作為革命的對象。

 

隨著大批人馬開赴內蒙古、山西插隊,育海卻沒有得到批準。因為發現他與一樁"反革命大案"有關聯,需要清查。那是一個平地也可起風雷的時代,於是風聲就越來越緊,似乎這個集團人數越來越多。育海也感到與我們不好公開接觸,以免看上去象是在"吸收"我們參加。那時我是十七歲,那麽育海應該是僅僅二十出頭,但也過早地感受到政治的魔力,不由自主地早熟起來。

 

往日的許多朋友都已經下鄉了,我們這幾個"碩果僅存"的人也終日湊在一起議論如何自我料理後事,因為我們知道,到我們走的時候就不會再有朋友送終了。

 

記得那是一個很冷的冬夜,我正在朋友阿城家聽音樂,突然育海撞了進來。我很吃驚。因為無論是學校所在的西什庫,還是他在錢糧胡同的家,離我們西單這裏都不算很近。我想他一定有什麽要緊的事情。他與阿城並不太熟,先告了冒昧,然後就約我出去走走。

 

我們一路無語,直到頂著寒風走到民族文化宮的門前他才開口,說是京城裏終歸是容他不得了,早晚是要抓起來審查。文化革命中看到的難道還不多麽,哪裏有是非可講?與其如此,倒不如索性到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活個自在。他已經決定到緬甸去參加人民軍,明天就動身。

 

他的決定使我大惑不解。為什麽要到緬甸,而且要去參軍?難道就沒有其它的地方可去麽?不過應該承認,那時我的心中其實並沒有所謂其它的地方,最大膽的視野就是中國,那裏可算就是地球的邊緣。緬甸已經遠遠超出想象力之外。

 

也應該承認,直到這個時候,育海盡管飽受懷疑之苦,但他最大的願望無非就是想用自己的行為證明自己的清白,是個堂堂正正的人,不會去作那些齷齷齪齪的小人之舉。隻是用今日的眼光來看,他選擇了一條並不明智的道路,甚至有些迂闊。但當時我聽起來卻真有幾分激烈和悲壯。

 

我們談了不少,直到我們在寒風中實在站立不住才決定分手。

 

似乎我們雙方都有些預感,這或許會是我們的最後一麵,臨分手時我們張開雙臂擁抱了。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舉動,但是我們感到很自然,一對二十郎當歲的青年有生以來第一次突然感到,死亡或許離我們並不太遙遠。

 

我是看著他坐上汽車走的,就這麽走了。

 

育海走後,剛開始的時候還有信給大家,其實講的都是日常的生活,但在那個年月還是怕京城裏風聲太緊,一般是先寄到山西雁北的鄉下給大偉,然後再輾轉傳給他人。那時我還在京城,等育海的信傳到了我的手中,怕是已經是過了半年以後。後來信就漸漸地少了。

 

忽然有一天,我接到另外一位朋友的通知,讓我火速趕到他家,說是育海的大哥從外地趕來,現在就在他那裏,有話要對我們大家說。

 

見麵之後,育海的大哥說,他已經得到通知,育海在緬甸一場激烈的戰鬥中陣亡了。他大哥不經意地提起,育海去緬甸的時候,你們同學怎麽沒有人阻攔他呢?我沒有勇氣告訴他大哥,我是育海離京前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

 

一晃又是一年過去了。我終於也被掃地出門,去了雲南。在我南去西雙版納的火車上,巧遇了舊友張君。他也是與育海先後投奔緬甸共產黨軍隊的。那個年月,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也不便打聽張君走上這條路的道理,左不過是"雖生猶死",無從打發自己的生命吧。從他的口中我才知道,育海在緬甸作戰很勇敢,還立過幾次小功。最後的那一次是他衝出戰壕時,被人從背後用槍打死的。這次張君回京一是省親,二是找相關單位設法處理育海的"政治待遇"問題。

 

"人都死了,還有什麽'政治待遇'?"我不禁冷笑起來。

 

"哦,可不能這樣說!那還有一大家子人。是革命烈士,還是叛國投敵,這可大不一樣!"張君倒還認真起來。

 

這話也是,我不禁噤了聲。我不能說"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這樣的話,除了為生者計,我們還能為死者作些什麽呢?

 

張君告訴我,這次他回北京,身上有緬共組織追認育海為烈士的證明,以及與北京相關單位接洽的介紹信。但是都沒有能夠發生效力,這次回緬甸還不知如何交待。張君還說,育海的母親仍在學院裏接受審查,聽育海的二哥說,其實老母已經患了老年性癡呆症,語無倫次,但工人宣傳隊覺得這正是個好機會,可以逼出一些有用的口供,所以無論如何不肯放人。育海的死訊也就一直瞞下去,不知哪天是個完。說到這裏,我小心翼翼地問張君,育海的遺體是如何處理的。張君說,你以為都是電影裏那樣麽?活著的人都顧不上,那裏還管死人的事。隻要打完仗還能跟著走的人,那就是下次打仗的戰友。

 

同車的都是到雲南邊陲插隊的年輕人,火車要走四天才能到昆明,無聊之極,於是都一起湊過來聽張君講述他在緬甸的種種經曆。聽到育海的死,不免引起大家一絲兔死狐悲的淒涼情緒。

 

後來我到了雲南的邊境上,才知道這裏幾乎成了支援東南亞各國革命的大後方。當地土產的水果,象香蕉、菠蘿、甘蔗等,還沒有熟透就運往外國了,食油、糧食更是日以繼夜地源源不斷輸送到前方。在各條公路上經常還可以看到終日不斷的車流運送著看來年齡比育海還小得多的新兵,不是到越南,就是去老撾等地的戰場。小家夥們大多是從農村來的青少年,似乎還沒有出過遠門,穿著不帶帽徽領章的製服軍裝,臉上一付新鮮好奇的模樣。這時我就想到了育海。這還不是一樣的人,一樣的血肉之軀麽,怎麽能夠抵擋得住鋼槍鐵彈。

 

讓這種想法得到證明的是,有時也能看到一車一車運回來的傷兵。血肉模糊,眉眼已辨不清楚。死屍倒是沒有見到過。不過據說,就是死了也要拉回來,不能留在國外。為這種說法作注腳的是,除了軍服沒有標誌之外,軍車牌照隻寫"KM—XXX",據說字頭是"抗美"的拚音首寫字母。

 

然而此後的許多年,育海留給我的印象並不是血肉模糊的,他還是冬夜裏凜冽的寒風中在民族文化宮前和我擁抱時的那付模樣,有無奈,也有冒險前莫名的興奮。

 

育海的死,並沒有能夠證明他所參加的"反革命集團"不存在。我們到西雙版納一年多以後,還有兩位外調人員居然從北京一直追到雲南農場,將我和阿城詳加訊問了兩天。臨行前並且警告我們:不要以為逃到雲南就可以算是遠走高飛了,如果再查出隱瞞的證據,立刻捉捕歸案。

 

若幹年以後我回到北京,見到曾經抓去坐牢的立凡兄,出獄以後他仍然還是那樣白白淨淨,文質彬彬,最後不但證明了自己的清白,而且還正忙著替他當大右派的父親翻案呢。當時我就感慨過,如果育海熬過那一時,現在不也是一條好漢麽。

 

為我這種想法作證明的是一位同學哥哥的經曆。他的兄長曾是清華的高材生,也是學校足球隊的隊員。文化革命中,他從外地回京,到學校來應個卯,湊巧正趕上武鬥爆發。他的一位朋友是某一派的頭頭,激動地告訴他,對麵樓裏是反對革命的壞人,讓他去攻打。這位同學的兄長在保衛毛主席和為朋友兩肋插刀的雙重激勵下,連想也沒有想,就順著木梯爬上了樓房。樓上麵的人推翻了梯子,他從幾層樓高的空中摔到了地上,致使全身癱瘓。當我七三年從雲南回到北京之後,見到這位在文化革命荒唐行為中險些喪生的不幸者時,他已經在輪椅上坐了五六年。隻是去年回京,我才聽說這位同學的兄長終於離開了人世。我想,最多也就是五十出頭罷。

 

現在,無論我們在哪裏,無論是洋人還是我們的兒孫,偶然問起文化革命,我們都可以板起一付胸有成竹的麵孔,輕描淡寫地說起當年的那些荒唐往事,象是在描述一場滑稽鬧劇,而且我們仿佛當年早已獨具慧眼,而且置身事外。可是那些僅是因為當時的一念之差而身不由己地帶著那時傷殘的人,象是活著的化石,仿佛永遠停留在那個時間上,記錄著曆史的那一瞬。除了身體的殘疾之外,心理上的苦痛和悔恨是不足向外人道的。

 

和我這位同學的兄長比起來,我倒是覺得,求仁得仁,育海的死反倒痛快。他永遠也毋需去聽旁人的聒噪和事後諸葛亮式的教導了。

 

育海死了以後,他和我共同的朋友大偉也從山西雁北農村去了緬甸,後來也死在那裏。介紹我和育海認識的大明,在學校經不起三番五次的盤問,人瘋了,被送回了青島老家,從此斷了音訊,生死和下落不明。

 

多少年以後,我到了美國,偶遇舊日在雲南時的朋友陳君。他曾回到西雙版納去拍攝記述我們當年插隊生活的電影《孩子王》。他告訴我,在那裏見到過去朝夕相處的人,也看到了那裏的變化。他說現在再也不用支持東南亞了,那裏的生活又開始好了起來,甚至比五六十年代的困難時期以前還要好,香蕉隨便吃,花生油也敞開供應了。我們真的都替過去的朋友們高興。

 

可是香蕉、花生可以重新種植,可以再行收獲,然而人卻是不能複生的。

 

育海隻是為了逃避無端的懷疑,隻是要證明自己的無辜和有為,卻將自己的性命搭了進去。在社會終於回歸正常之後,已經很少有人再同情當年過於輕率作出決定,而以鮮血和生命作為代價的人們了。人們似乎對於自己的高明和幸運都在額手稱慶。但是一條生命的完結難道隻能給我們這麽一點點啟示麽?

 

現在,每當我聽見那些生意場上成功的誇誇其談,或是關於學術研究成果的津津樂道,我總感到,當年二十歲就死於非命的育海如果可以活到今天,一定會比這些人做得更好。所以,話到嘴邊的恭維往往被我又吞了下去,致使許多人不滿意我吝於誇獎他人。

 

不過說句老實話,連我自己這樣曾在那種環境中生活過的人,現在想起來似乎也不能理解象育海,還有大偉這樣的聰明人,當年為什麽會一念之差,走上這樣一條不歸路呢。時過境遷,世事全非,這份記憶象是一處疤痕,永遠磨不掉,但痛楚也逐漸模糊起來。

 

我已去國經年,走過不算太少的地方,也算經曆了種種的世態,不過無論心中有多麽燦爛的太陽和美好的時光,我都仍然固守著留在心底的這一小塊沒有墓地的陵園,那裏埋葬的往日舊事隻是一種記憶,一種我不會刻意去尋找答案的記憶。

 

年前我回京省親,偶然去拜訪一位幼時的夥伴,她住在西郊的一所大院裏。我們無意中談起當年育海那一批人鋌而走險,出走緬甸的往事。這時隻聽見她淡淡地對我說道:"像緬共的德欽巴登頂,還有印尼的艾地這些人,當年來北京要槍要錢的時候,不就住在我們樓的後院麽。"

 

這番不經意的話,在我看來,似乎算是對於育海亡故最好的交待了。

 

二千年八月十日草於奧地利月亮湖畔。

二零零一年三月完於波士頓市郊。

 

轉自北京八中老三屆同學會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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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伸閱讀

 

北京四中張育海

從緬甸發回的一封信

 

 

雲南遮放  
芒海01信箱,303部隊二中隊二分隊

 

何大:

 

來信收到!

 

老朋友中,除劉捷外(他隻來了一封短信,詢問這邊情況,表示也想來)你這是第一封。對我,真是喜出望外,本來我已絕了和你們通信的望了。 

 

細讀了幾遍,無限感慨!人世滄桑,短短半年,朋友們不但天各一方,而且精神上也起了這麽大的變化,各奔前程,多數人都被沉重的生活壓得抬不起頭,實在痛心得很!

 

當年遨遊天下,馳騁南北,名滿京華,盛極一時的長捲星算是煙消雲散了。但當年我們一起度過的那些時光,現在一閉眼,就清清楚楚的浮現在眼前。我南來的路上,抬眼就見到我們走過,幹過,玩過的地方,觸景生情,當年串聯的情景,猶如昨日。

 

這邊昆明插隊青年的情況基本也一樣。消沉,痛苦,頹喪,墮落,或發瘋,或自殺,有些人幾近土匪,看來是許多學生的通病了。(這邊也許比那邊更差)原來習慣的生活道路走不通,落到從來沒有想到的地位,一個物質生活條件,精神生活條件極低,而且遠離親人,遠離(現在回想起來更加)燦爛的城市裏的家庭,自然要感到前途一片漆黑,不知怎樣熬下去,而被單調的生活,沉重的精神負擔壓的精神分裂!

 

但,我本來以為我們這一夥人,可以逃脫這種厄運,重新生活,紮到底層,紮到群眾中去幹一番事業!因為我總以為,在生命力方麵,在社會經驗方麵,我們的人,是強者,如果下決心幹,比起別校,比起別人,是能幹得多。稱得起 "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俊世人才。

 

文化革命究竟有多少學生有過咱們那麽精彩的經曆?但現在看來,我太幼稚了!環境,環境太重要!既使是很強的人,也難於抵擋環境的壓力。何況楊、劉又不夠強呢?楊、劉是我們的手足,劉胸懷大誌,心存高遠;楊精明強幹,鋒芒畢露,比我們要強,但比你與李,他們有最大的弱點,缺乏(如果不說沒有)必要的堅定。雖然楊表現為毫不顧慮,而劉顯得顧慮重重。在事變之前,不管劉的猶豫不決,楊的痛下決心,都是環境決定的。在我們以前遇見的幾番風浪和最後的分配,就已經暴露出這一點,這個弱點,我也有。

 

此外,劉有個極大的弱點,它是極重感情,又受不了刺激的感情型的人,和張兆京、葉林宗一樣。而生活,不是為這樣的人準備的,他們往往是最好的人,最忠誠的朋友,但他們幹不了大事,在你死我活的鬥爭中,在冷酷無情的戰爭中,他們卻作不了戰友。

 

我們以前學魯迅文章中,所談到的歡迎革命、但十月革命後卻自殺的俄國詩人葉遂寧便是這類人的代表。楊的另一弱點為太不能和別人共同生活了。我愛我們朋友,為他們的不幸而痛苦,由於我自己到了這個似乎很令人羨慕的地位,而更感到痛苦。我希望他們幸福而又無能為力!

 

我能做到的,隻不過是請你們轉答劉,楊以至範等那些朋友們,無論前景多麽慘淡,環境多麽艱辛,千萬不要絕望,不要作踐自己,不要把頹廢做出路。我們還年輕,生活的路還長,機會還多,不要把環境看死了。難道我們的經曆不就說明了"否極泰來"顯示了"辯證法的威力"嗎!

 

文化革命這種情況太多了。不要太悲觀了,曆史的經驗證明象我國現在的政治狀況,必然由不斷的國內革命變為不斷的對外戰爭。當然,我們今天不同於當年拿破侖那種於法國大革命後不斷的對外征服和侵略戰爭,我們進行的是階級內容完全不同的解放全人類的戰爭。

 

你們在國內對九大一定了解得很多,林總的政治報告不是再明白不過了嗎!實際上,"九大"不過是結束文化革命開始世界革命的一個政治總動員,開始了一個新的曆史階段。引的毛主席語錄:"從現在起,五十年內外到一百年內外,是世界上社會製度徹底變化的偉大時代,是一個翻天覆地的時代,是過去任何一個曆史時代都不能比擬的。處在這樣一個時代,我們必須準備進行同過去的時代的鬥爭形勢有著許多不同特點的偉大鬥爭。"(62年中央擴大工作會議上的講話)指明了這一點。

 

實際上我國將要進行的這場空前的席卷世界的鬥爭,不會讓那一個地方永遠是一潭死水,一切人總要卷進來,而且相繼兩代,三代也不一定。我覺得值得考慮的,不是沒有機會投身於曆史的潮流,而是沒有準備,缺乏鍛煉,到時候被潮流卷進去,身不由己,向向錯過,就像文化大革命中一樣,不斷認識,待浪潮過去,除了空虛懊悔和似有所得的"教訓"外,一無所有!似乎是評拿破侖的話(也許是拿破侖自己的話):"人,不是幸運特別眷顧他,而是在幸運臨頭的時候,他有能力把握出幸運!"如果能有"天將降大任......"的想法,就有毅力在"命運的痛擊下,頭破血流,但仍不回頭,"不怕環境的艱辛。而別人頹喪的浪潮,或許倒是件好事呢!

 

試問當年主席上井岡山之時,誰人想得到。這裏有著把握曆史的脈搏,決定世界命運的希望呢?這些,我想楊,劉的頭腦能想到這點,不該落俗套!至於我走這條路,我是這樣考慮的:確實,我這條路是迷人的。馬克思說過:"......讓死人去痛哭和埋葬自己的屍體吧!那些首先朝氣蓬勃投入新生活的人,他們的命運是值得羨慕的......。"

 

在"前途渺茫,走投無路"的下鄉青年眼裏,這更是一條無限燦爛的路。往往他們無力打破沉寂的生活的壓力,而企圖做一次"最後的鬥爭"而"博"一次, 而"跳"一次。誠然,對學生來說,這也可能是唯一有希望的出路,在轟轟烈烈的戰鬥中,黯淡下去的靈魂重新爆發出燦爛的火花,不懼艱險,而鍛煉成真正的"戰士"。

 

在沒有嚐試過戰爭的滋味的青年來說,我總有這樣的想法:這不過是在一種逆境中的天真幼稚的精神上的安慰,與宗教教義上的天國一樣!戰爭,不是想玩就玩的遊戲,而是成千上萬吃人的慘劇!當然從馬克思主義者角度看,這是天然必然的,"暴力是新社會誕生的產婆!"是和刮風下雨一樣,不管你是否喜歡,而自然要來的,是人類解放必須的,犯不上用傷感的眼光看。

 

而當然也不能像那些學生那麽浪漫地想,戰爭一開始,就要按照自己的規律進行。而個人的價值,個人的意誌,除戰爭指導者外,是微不足道的。人隻是在"哲學範籌"或在兵力計算上有意義,(我不是說人的因素的作用,而是說個人的價值)為了戰爭整體的勝利,你可能就要做局部的犧牲。盡管勝利是肯定的,甚至就在眼前,但你卻看不見。像董存瑞就是突出的例子。

 

而為戰役勝利守到一個人,沒有人,肯定要完,還是要守;明知要死,不顧犧牲,要衝上去的事例是家常便飯,塔山阻擊戰呀!上甘嶺呀!蘇聯衛國戰爭初期緩衝德軍進攻的阻擊隊呀!斯大林格勒戰役呀!等等,比比皆是。朝鮮戰爭初期傷亡比為1:7,我傷亡7,美傷亡1(後變為相等,後為7:1)有時幾個軍被消滅也有。

 

而電影上的戰鬥,則太浪漫主義了。這不是戰爭恐怖論,而是冷靜地認識到為政治目的實現軍事行動勝利必做的犧牲,而學生中摩拳擦掌者是否準備無條件獻身呢!也許有人想,壯烈犧牲,留芳後世,死也值得,一顆槍彈來就人事不知,多利索!實際上大多數犧牲並不一定很壯烈,冷槍冷炮,或激戰中衝衝就被打倒,甚至沒有到位置,沒有打槍,連敵人還沒看見就完了的也不少。

 

打大仗的時候,有時一個排,一個班,為了通過火力封鎖線,而全部報銷也不見少。死,也不一定永遠被人懷念,默默地躺在異國冰冷的泥土之中,而親人也不知道死。也往往是受傷,因後方醫院遠,不及治,流血多,經過長期痛苦的掙紮,頭腦清醒的死去。古詩中"誰知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囉,"一將功成萬古枯"囉;淒慘悲戚處即在於此!

 

學生,尤其是文革後的學生,有很多抱負很大,嘴不說,心裏總有"在革命事業中成就自己"的想法,而當革命需要你獻身(不是我們平常寫文章的高調,而是實在的獻身)怎麽辦呢?另外,軍人的字典裏沒有"不"字!無論多危險,要衝就得衝,不論你如何支持不住了,要爬山,要行軍,天塌下來也要走,你病?你累?你力不勝任?沒有的事!幹不了也要幹!紀律要求這樣!環境逼得你這樣!否則,吃飯的家夥就要搬家,戰鬥就要失敗,在軍隊裏最好不要乞求別人的同情,憐憫和諒解。

 

另外,部隊裏也不見得沒有矛盾,而且在時時和死亡打交道的人當中,細膩的感情是不多的,一切衝突因沒有緩衝因素而尖銳,無情。總之,對戰爭來說,隻有勝和敗,隻有幹到底,不論路有多長。我現在所在的戰區的戰爭,橫觀世界,豎看曆史,是最舒服的。但戰爭發展起來,總要艱苦起來,關於衛國戰爭,抗日戰爭,朝鮮戰爭,越南戰爭,你們也知道不少。那種時候,欲罷不能,怕有些人又要盼停戰了。

 

在雲南,短短的武鬥對生活的影響就極大,莫說那遙遙無期的戰爭了!當然,不是說楊、劉就不成了,我那麽管兒癆還不是幹了。但是有兩點:1要珍惜和平和幸福(例如:不餓飯,夜裏不從半夜起來站崗,轉移,不必傾盆大雨爬泥濘的山路,不必雨中住山頭,等等......)2不要用玫瑰色的眼光看戰爭!

 

張兆京入伍還沒到戰鬥單位就半路回去了,他以前的熱情,不亞於朋友中的任何一個人!除思想準備足或天性如此的人外,適應戰爭太不容易!朋友中,大概大偉、任誌最合適了。而劉捷就要深思熟慮了。不要匆匆下了決心,一失足成千古恨,畫虎不成反類犬。所以,我回信給他,把來時的困難告訴了他。

 

現在當然有了變化。隨北京赴邊學生一起混,或至昆明省農林組要求赴邊探親皆可,一紙證明拿到手,到了遮放跑到芒海就參了軍,要慎重可以在芒海托人帶信給我說探親。此外我有熟人在猛卯(芒海對過)宣傳處,叫張來方。

 

奮鬥一番還是有可能辦得到的。隻不過別把串連經驗用在雲南,邊疆地區,剛剛奪權之後造反不得。最後一次叮囑,勿冒失,這走錯了,不比國內,況且我們的身份問題始終是懸而未決的,眾談紛紜,這本是一件悄悄事,現在大張旗鼓反叫中央為難;而在一個時期內,也不可能公開承認,所以不能冒失!

 

別的不多談了。國內來信不查,暢談無妨。劉捷如有意張,我很高興。兩個不幸的靈魂在一起,也許會增加生活的勇氣和信心。請替我轉答,我祝他們幸福。把兄弟們地址寄來,多來信,叫他們也多來信,問寶臣好。告訴我四中分瑞麗何處,楊百瑾去何處,我會托人照顧她。

 

當兵的和死打交道,不耐煩說話拐彎,信裏寫的不是打官腔,也不是嚇唬人,隻是希望大家慎重,不要輕易挺身邊險。當然,戰爭生活有其非常迷人的一麵。不及多寫信,可轉看,我毫無顧忌。問一切朋友好!

 

遙祝  安康                                                                  

 

育海

69年6月2日

 

:你與寶臣一定要頂住,不好不去,為保安計,肯定會妥善安排你們的!順告:6月3日團支部通過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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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fonsony 回複 悄悄話 此文應是舊文、、
fonsony 回複 悄悄話 難得見到出恭一詞,不知這裏的人有多少認識?另那爬梯被推掉下來的回校大學生去年
Timberwolf 回複 悄悄話 背後中槍,那很可能是被自己一側的人暗算了。Pat Tillman就是這麽死的。

Rolfemom 回複 悄悄話 從那個年代走出來,非常不易。令人感歎。 謝謝分享。 :-)
Jennifer2000 回複 悄悄話 羅哩羅嗦,好長。
都是個人情感,與他人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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