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民日報》寫內參的經曆
--作者:金鳳
記者除寫公開報道,還有寫“內參”(或“內部情況”)的任務。“內參”有時能起到比公開報道更好的效果。但寫“內參”有一定風險,“內參”往往反映工作中的缺點和問題,容易得罪領導。以往年代,政治運動頻繁。“運動”一來,記者寫的“內參”常常成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證”。不少記者因此被打成“右派”或“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如新華社有七位分社社長因寫“內參”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
我在《人民日報》社當記者多年,也寫了一些“內參”,付出了慘重代價。
寫“內參”反映“大躍進”中的浮誇風
1958年初,中央在南寧召開會議,毛澤東講了“破除迷信、敢想敢幹”的重要講話,批評了周恩來、陳雲同誌1957年“反冒進”是犯了“右傾”錯誤,“離右派隻有50米了!”各地聞風而動,吹起“大躍進”的號角,在全國刮起浮誇風。
1958年《人民日報》撤銷各省記者站,我到農村部當評論員,有時也下鄉做點調查研究。全國第一顆“高產衛星”是河南省輝縣?岈山鄉上萬畝小麥“畝產小麥3000多斤”,《人民日報》發在一版頭條。我多年跑農村,知道全國小麥最高產量是青海一塊幾畝大的“試驗田”,畝產不到3000斤。怎麽可能上萬畝土地平均畝產3000斤呢?我表示懷疑,立刻有人勸我:“小心,別當觀潮派!”
我不服氣,自告奮勇下鄉調查。這年七八月間,冒著酷暑來到河北省定縣。定縣有位全國農業勞模馬寶山,我認識。他見到我,神秘地對我說,要讓我看看他將要放的“白薯衛星”。
隻見一畝地麵積,往下深挖15丈,堆滿小白薯。往上堆起15丈的小土山,裏麵也統統是小白薯,這就是他要放的“畝產白薯100萬斤”的“高產衛星”。估計他實際上也填充了十幾萬斤小白薯!
我吃驚地說:“這就是你所說的特大衛星?這不是明明白白的弄虛作假嗎?”馬寶山不高興了,拉長了臉:“人家能將十幾畝的水稻並在一起,我為啥不能將白薯堆成小山?!”
我說:“老馬呀,你昏了頭了,這樣做有啥好處?你是讓人家參觀,讓記者來拍照,替你宣傳吧。我告訴你,我決不寫一個字。”兩人不歡而散,我馬上坐車回北京,寫了一個“內部情況”,被領導扣下了。他說:“你這是給群眾運動潑冷水。到時候要倒黴的。”他這是好心保護我,他有充分的經驗。我說:“明明是弄虛作假,這叫什麽‘放衛星’啊?”他苦笑著說:“這是‘大躍進’的浪潮,勢不可擋。我們不報道也就算了,說他弄虛作假,有人會不高興的。”
過些日子,報上又登出河南魯山縣大煉鋼鐵、大放鋼鐵“衛星”的消息,農村部讓我去采訪。
記得是9月下旬到了魯山,縣委書記熱情地接待我,說全縣正做準備,準備10月1日放一顆“日產一萬噸鋼鐵”的“衛星”,向黨中央、國務院報喜。我去過鞍山鋼鐵公司,這是中國最大的鋼鐵基地,有二十萬職工(魯山縣隻有15萬人,絕大部分是農民),全年鋼鐵產量300萬噸,還不到一天一萬噸。小小的農業縣魯山,要放“日產一萬噸鋼鐵”的“衛星”,豈非天方夜譚?
我到了魯山縣的一個公社,隻見公社書記頭上紮了塊白毛巾,正頭疼。他愁眉苦臉地對我說:“老王同誌,縣裏布置要我10月1日放‘2000噸鋼鐵衛星’,我愁得生病了。別說2000噸,我200噸也放不出來呀!”他陪我到了煉鐵工地,隻見用泥土壘成的小土爐,爐火熊熊,燒的是山上砍來的木材,爐中原料是各家各戶收來的廢鐵器加焦炭,煉出來的是“燒結鐵”,還不如原來的廢鐵。有的爐直接煉礦石,煉出的是比燒結鐵還差的“鐵疙瘩”。許多農民背著礦石疲倦地走來,有的走著、走著在山路上睡著了。我看了堆在一起的礦石,估計也不過幾十噸。我問農民:“你們知道一噸是多少斤?”他們回答:“估摸是一斤吧。”真是可笑,連一噸是多少也不知道,怎能大煉鋼鐵?國務院工業部有一位女幹部也來到魯山,我們一起數了數土高爐,有二三十個吧。估計連200噸也煉不出來,何況煉出的是廢品“燒結鐵”!她說,她回北京要向工業部長高揚同誌匯報,她希望我也寫個“內參”,證實她的匯報。
我回縣委招待所馬上寫了個“內參”,寄給《人民日報》工商部主任張沛同誌,請他轉給國務院工業部長高揚同誌。後來聽說,毛主席認為高揚同誌“右傾”,一氣之下撤銷了工業部。在此以前,他已撤銷了鄧子恢當部長的中央農村部。我這“內參”估計命運不佳,說不定當了高揚同誌“右傾”的“罪證”!
寫“內參”揭露河北省假勞模
1964年夏天,我到了河北省當時的省會天津。省委宣傳部長翟向東同誌向我推薦了一個“河北遵化縣西下營大隊3000畝畝產糧食600斤”的高產典型。當時河北農田一般畝產二三百斤,畝產600斤算得高產了。他又介紹西下營黨支部書記王佐民是全國農業勞模和複員軍人模範,希望我能報道王佐民。
冒著7月酷暑,我趕到遵化縣西下營大隊,見到王佐民。他三十多歲,看上去很幹練,也善談。當時,林彪正推動全軍和全國人民學習毛主席著作和《毛主席語錄》,語錄已印了上億冊。王佐民告訴我,他正是通過組織村民和民兵學習主席著作,用“愚公移山”的精神改造低產田而獲得畝產糧食600斤的成績。他安排我住在一名軍屬家裏,又派來一名背著照相機的宣傳員陪我采訪。照相機在今天中國已很普遍,在60年代農村,可是個稀罕物。小夥子帶我看了展覽室。牆上幾百幅照片都是王佐民的工作照:他正在學《毛選》,他帶領支部學《毛選》,他帶領全村農民學《毛選》,他帶領社員深翻土地、密植,他上天津、北京開會,戴大紅花當勞模等等,全是小夥子的“傑作”。他又抱來兩大本剪報,全是宣傳王佐民的。這麽突出地宣傳自己的勞模,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不免對他心生疑慮。
王佐民陪我看莊稼。我們沿著公路,看了幾塊玉米地,確實長得不錯。他說,至少可打600斤。我請他回大隊,讓我自己隨便看看,他不高興地走了。我離開公路,轉入田間小道,麵前大片玉米長得稀稀拉拉,每畝大約隻能打二三百斤。這樣看來,全大隊3000畝地怎能畝產600斤呢?
我在社員家吃派飯,一天換一家,問了好幾家社員,去年莊稼收多少?畝產多少?他們齊聲回答:不清楚,問王書記去!
社員吃的並不好,每天兩稀一幹,喝玉米糊糊和吃玉米餅。孩子都長得瘦瘦的,三頓菜都是鹹菜加大蔥,這不像畝產600斤的生活水平。
我問六十多歲的房東大娘,更問不出什麽。我隻好用老辦法了。我讓老會計把1957年建社到1963年的賬本統統給我找來。老會計抱來二十幾本。1957年西下營大隊由十幾個高級社合並而成,要從高級社查起,相當費事。我不會打算盤,當時又無計算器,隻好用筆算,一連算了兩天,算得我頭昏腦漲。
兩天後,發現問題了。原來1957年西下營大隊的糧食總產量,竟超過1963年好幾萬斤!可是,1957年畝產隻有300斤,1963年怎麽變成600斤呢?真是怪事,除非耕地麵積縮小了。
我算了興修水利和社員建房麵積,隻少了一二百畝。總耕地麵積和1957年差不多,為何總產量少了,畝產卻增加了一倍?這是不可能的!
我明白了,王佐民用的是少報耕地麵積,增加單位麵積產量的辦法。那麽,他少報多少呢?總耕地4000多畝,他竟敢少報2000畝!這樣,2000畝耕地畝產從300斤躍升到600斤!反正,上級誰也不會核查大隊總耕地麵積,也不會核查1957年和1963年的總產量,要的就是畝產,比的也是畝產。
我到王佐民家中去了。他不住在村裏,單獨一家住在村外。這是一座灰色圍牆圍起的院落,孤單單矗立在田野間,引人注目。進了圍牆,是一畝大麵積的院子,種了豆角、西紅柿、洋白菜等等,還種了半畝玉米,當中還打了口洋井。整整齊齊五間雙磚落地大瓦房。王佐民不在家,他媳婦出來招待。隻見她上身穿了件格子紡綢襯衫,下身穿一條黑紡綢褲。這種打扮,農村少見,倒像解放前的“少奶奶”。她又是讓座,又是敬茶,很會應酬。我見她手上和王佐民一樣,戴著塊梅花牌手表,這在農村婦女中也少見。屋中還有位十八九歲青年姑娘,抱著個兩三歲的孩子,另一個六七歲孩子在地上玩。
我對她說:“你有兩個孩子,又要做飯、種自留地,怕是不能出工啦。”她笑容滿麵,得意地說:“從打嫁過來,我沒下過地。自留地也是社員幫著種的。佐民不讓我下地。生了兩個孩子,家務更忙。這不,小的孩子還靠這姑娘幫忙。”她用手一指:“這是大隊出納,每天過來幫我照看孩子。快過來見見記者,可是從北京來的大記者喲。”
姑娘臉紅了,朝我點點頭,慌慌張張抱著孩子出去了。我打量一下房子,很新,問她:“這房子啥時蓋的呀?”
“蓋了不到三年,不怕你見笑,土裏土氣,離村又遠,不大方便。”
我算了一下,大約是1961年蓋的,那可是三年困難時期。
我回到住地,上房東大娘屋去了,我說:“我到王書記家去了,五間大瓦房,加上自留地,一畝多吧,比一般社員自留地大多了。房子好氣派呀。”
房東大娘重重歎了口氣說:“可不是好氣派,原來還要氣派。房子和圍牆,全抹上紅色,遠遠望去,就像座廟。聽說上級來了,說太顯眼,這才改成灰色。”
“蓋這房,花費不小吧,又是三年困難時期。”
大娘又重重歎了口氣:“那陣子還吃食堂,都吃不飽。大夥還得去幫著蓋房,老婆子我還去搬過磚。聽說,這蓋房的錢”,她猛地停住:“哎呀,可不敢瞎說。”
我看她有顧慮,耐心開導她:“大娘,我在這屋也住了好幾天了,你還信不過我?”
“是呀,是呀”,大娘忙說:“老王同誌,大娘我自然信得過你。看你大熱天老遠從京城來到這裏,住到我家,隻喝我老婆子一口水。可你早上幫我掃院子,又幫我挑滿一缸水。白天忙一天,晚上熬夜幫我們查賬。你為啥呀,不就為我們社員好嗎!大娘我信得過你。”
我趁熱打鐵問:“大娘,您說說,王書記這蓋房的錢,從哪裏來的?那時一天掙10工分,也不過幾毛錢吧。”
大娘又歎氣,低聲說:“聽說,聽說,他是挪用了上級給我們修水利時讓社員搬家時的補助款。還有,發給困難戶的救濟款。我是聽老會計說的,他是我家表叔。”
我聽得生氣,不由大聲說:“那社員為啥不上公社、上縣裏告他?”
大娘見我聲音大了,她急了,忙擺手,低聲說:“小聲些,小聲說。王書記成天上縣裏,上省裏,還上北京開會哩,受表揚哩,是勞模哩,誰敢告他?不要命啦?”
我也重重歎了口氣。
第二天,我對王佐民攤了牌。我要求他召開大隊支委會。在支委會上,我說:“我查了你們大隊從高級社到去年的賬。發現你們大隊1963年的糧食總產量比1957年還少幾萬斤。”
支委會驚呆了,王佐民也很吃驚,連忙說:“耕地少了嘛。”
“少多少畝?”我緊著問。王佐民慌了,吞吞吐吐地說:“可能少了幾百畝吧。”
我笑笑說:“我查了賬,1957年十幾個高級社耕地總麵積約4000畝,畝產300斤,總產量120萬斤。1963年你們大隊報糧食畝產600斤,但總產量隻有110多萬斤。除非,你們耕地少2000畝,隻剩2000畝。畝產600斤,這總產才合得上110多萬斤。這六七年,你們大隊耕地竟少了一半嗎?”
王佐民臉紅了,口齒不清了:“這不可能,不可能!”
“賬在那裏呢,到底怎麽回事,你自己清楚。”
王佐民站起來,急著說:“我找老會計查查,這些賬,都是他做的。”
當天晚上,我寫了“內參”,揭露王佐民采取少報耕地麵積,提高單位麵積產量的虛假手法,騙取畝產600斤(實際仍為畝產300斤)的勞模榮譽。他還侵吞了水利款、困難補助款蓋房,又讓出納當他家保姆,讓會計、出納一人當,賬目自然混亂不堪,隨便捏造了。
報社登了我寫的“內參”,將“內參”寄給中共河北省委。省委很重視,派出工作組,進駐西下營大隊。情況比我反映的還嚴重,他還打擊報複反映真實情況的社員,不讓人家出工,一家人幾乎餓死。王佐民被撤職,同時撤銷勞模稱號,把房屋退賠出來做了大隊部。他和老婆都下地勞動了。不然,他家吃什麽呢?
“文革”中寫了三份“內參”,慘遭坐牢五年之災
寫“內參”如隻涉及基層,問題不大。如果涉及省以上,便有很大麻煩。
“文革”中我寫了三份涉及中央文革和空軍的“內參”,竟坐牢五年之久。
1967年1月,上海《解放日報》開始被“造反派”奪權。接著,在“中央文革”支持下,上海市委也被奪權。中央文革推波助瀾,全國各省委、省政府及中央部委,除國防部和外交部外,統統被“造反派”奪權。從中央到各地黨政部門都被奪權,工農業生產沒人管了,全國經濟幾近癱瘓,形勢十分嚴峻。
正是春耕時分,我到了京郊懷柔縣。一位已靠邊站主管農業的副縣長來看我,自我介紹他愛人在《人民日報》群工部工作,他算《人民日報》家屬,向我反映:“春耕季節快到了,從縣委、公社到大隊都被奪權。生產沒人管,地種不了,今年老百姓吃什麽?全國人民吃什麽?”他憂心忡忡地說。
我問他:“有什麽辦法可以扭轉這危險局勢?”
他低聲說:“我們幾個副職,包括副縣長、農業局、林業局、糧食局、水利局的副局長和供銷社副主任,在一起商量,準備成立一個‘抓革命、促生產火線指揮部’,抓全縣的農業生產。同時,公社、大隊也成立‘抓革命、促生產火線指揮組’,生產便可以一抓到底。可是,我們怕造反派說我們反奪權。老王同誌,你看怎麽辦?”
我連忙說:“這主意太好了,造反派那裏,我去說。”
我和剛成立的縣革委會主任一說,他們同意了。馬上解放一批副職幹部,成立了全縣“抓革命、促生產指揮部”和公社、大隊一級的“抓革命、促生產小組”。懷柔的春耕生產自上而下有人抓了,春耕生產有序地開展起來。全縣老百姓都很高興。
我回到報社,寫了“內參”,直報中央。周總理看到了,十分高興,馬上送毛主席。毛主席批示:“《人民日報》立即見報。”
第二天,《人民日報》一版頭條,發表了“懷柔縣解放一批幹部,成立‘抓革命、促生產火線指揮部’,春耕生產順利進行”的消息。用的是我寫的“內參”原文,一字未改,連新聞導語也沒有改。各地聞風而動,解放了一批幹部,紛紛成立工、農、商業的“抓革命、促生產火線指揮部”,工農商業生產能正常進行,避免了經濟崩潰的局麵。
全國幹部、群眾都高興,主持經濟工作的周總理更高興。一心搞亂天下、妄圖亂中奪權的江青大不高興了,指責總理“用生產壓革命”。她追查這個鬼主意哪裏來的,《人民日報》的消息是誰寫的?姚文元說是報社記者王金鳳寫的“內參”,主席看了讓《人民日報》發。江青大怒,記下了這筆賬。
1967年2月,我到武漢采訪。正趕上當地造反派驅趕大批工人、勞模、工會幹部戴高帽子遊街。我數了數,竟有6000多頂高帽子。最慘的是武漢重型機器廠的勞模馬學禮,頭上竟壓了頂鐵帽子。還有不少女工被剃了陰陽頭,手裏拿著稻草。“造反派”說她們上北京告狀是保皇派想“撈根稻草”。一下火車便被揪來遊街。六千頂高帽子遊街真是浩浩蕩蕩、“蔚為壯觀”,兩旁有外國人在照相。
我看了氣憤不過,提筆寫了第二個“內參”,大意是“‘文化大革命’是工人階級領導的,廣大工人包括勞模竟遭高帽子遊街,敵我不分!”
這一“內參”周總理也看到了,由“中央文革”下令,不準讓工人、勞模再戴高帽子遊街,還解放了大批工人和工會幹部。
第二個“內參”也起了作用,我自問盡了中央黨報記者的職責。
寫第三份“內參”,大禍臨頭了!
1967年秋天,我到上海采訪。上海解放了一批幹部,我召開座談會,編發了一個版。又專訪了原楊浦區委書記、產業工人出身的張金標,寫了長篇通訊,後來發表在《人民日報》一版。這時,駐上海的空四軍宣傳處長來看我,請我參加空四軍召開的學習《毛著》積極分子會。當時,這樣的會很多,很難見報,我不想去。不料,那位處長出語驚人,說他們學習主席著作有新發展:“要用毛澤東思想占領天空。”
我問:“什麽意思?”
回答是:“我們要用主席語錄指揮飛行(即指揮飛行和飛行員回答時,必須先講一句語錄)。”
我聽了大吃一驚。當時打電話,有人先念一句語錄,如“為人民服務”、“鬥私批修”等,然後再講電話內容。這已經耽誤時間,如果指揮飛行,指揮員和飛行員都先念語錄,再說飛行術語,飛機飛行速度極高,指揮術語一句很短,如加上語錄,飛行員反應不過來,非出飛行事故不可,弄不好機毀人亡。我內心非常反感這種“極左”的做法,可又不能公開反對。隻派了一名年輕記者去參加會議,也沒寫什麽報道。
1968年1月,軍委空軍召開空軍學習毛著積極分子會議,請《人民日報》記者參加。說參加者每人將發一套精裝毛選和100個毛主席紀念章。我聽了很生氣。我知道當時有句話:“全國人民學解放軍,解放軍學空軍”。其實,空軍一直“很左”。他們動用大批國防器材鋁甚至黃金、白銀製作紀念章,有的紀念章比銀元還大,有的人甚至把紀念章別在胸前的肉裏……江青送幾個芒果給空軍,說是毛主席送的,有的政委頭頂芒果,站在火車裏幾小時送到基層供起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我忍不住,提筆寫了第三個“內參”,向中央反映空軍學習主席著作庸俗化,竟要用語錄指揮飛行,弄不好將發生重大事故;空軍動用大量國防器材製作紀念章,不合勤儉建軍原則;空軍有驕、嬌二氣。
這個“內參”轉到當時空軍司令吳法憲手裏。他向江青報告。江青在中央文革碰頭會上大放厥詞,胡說王金鳳是上海、北平的地下黨員,受到劉曉、劉仁領導。劉曉、劉仁是“叛徒”、“特務”,王金鳳也是“中統”特務。她提出,要把金鳳押送秦城監獄。敬愛的周總理保護了我,說“先審查審查吧”。於是,由陳伯達下令:“立即對王金鳳監護審查。”1968年,把我押到北京衛戍區,和一些部長,如吳冷西、陶魯茄、劉白羽等關在一起五年一個月。直到1973年6月,還是在周總理親切關懷下,把我放回《人民日報》社恢複工作。
坐牢五年,關在單身牢房,與世隔絕,我的身心受到嚴重摧殘。更殘酷的是,吳法憲下令,強迫我的丈夫趙寶桐(全國空軍英雄)和我立即離婚,又逼趙寶桐重新結婚。趙寶桐頂了三年半,空軍說他不重新結婚,便是“對王金鳳有幻想,是立場問題。”趙寶桐生怕再頂下去,自己也可能被抓,則三個五歲、十歲、十一歲的孩子必然流離失所。無奈,他被迫於1971年12月和一名工廠技術員結婚。一年半後,我出獄了。
出獄後我麵臨家破人散的悲慘局麵。我不甘心屈服,趙寶桐也不願屈服。我們齊心協力,經過三年半艱苦複雜的鬥爭。1976年10月,“四人幫”垮台。12月26日,錦州法院判趙寶桐和那名技術員離婚。同日,北京法院判趙寶桐和我複婚。
為寫“內參”,我坐牢、離婚、複婚,付出整整八年時間。人生能有幾個八年?!當然,“文革”十年,國家和人民付出慘重代價,知識分子、幹部受迫害的數以百萬計,我不過是其中的一個不幸者,總算保住了生命和家庭,也算僥幸了。
(作者金鳳:人民日報社高級記者)
轉自《共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