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銳(原中組部副部長)去世,曾在1990年代末引起海內轟動的著名文本——李銳女兒李南央所著《我有這樣一個母親》再次刷屏。李南央以長女之眼,記述了母親範元甄的種種不堪:政治年代對父親不遺餘力的揭發,延安整風時的出軌,在家吵架的歇斯底裏,對周遭親人的冷漠、坑害,對女兒的冷嘲熱諷、語言暴力……
一位作家朋友(男)在朋友圈寫:“看得怒火叢生。李銳這老婆就是一個超越時代的大xx,這樣的人不配為人妻為人母。”
範元甄、李銳與長子範苗的合影
我的感受卻遠比這複雜。
有人說“家醜不可外揚”,李南央這樣寫自己的媽媽,“也不是什麽好人”。我不讚同。
李南央當然有權利寫。備受心理摧殘的童年、少年,缺愛的成長,對母親的恐懼是她的親身經曆,也是一段大曆史中的鮮活細節。
可是,李南央的視角裏也缺少了一個重要的部分:這位曾經才貌雙全的母親,人生遭遇了什麽?她如何背離了自己理想的人生?
在我看來,範元甄是五四後第一代試圖走出家庭、追求平等,渴望在事業上真正與男人比肩的女性。為這個目的,她努力交付一切,不惜與至親決裂,卻以悲劇收場。此間她的掙紮、抉擇、痛與恨、精神的異化,都可作鏡鑒。
我隻慶幸,今天,當一個女人懷有和範元甄相似的欲望,我們可以不必再做範元甄,不用再經曆她所忍受的一切。
1、一個有才華的女人,卻沒有一展抱負的崗位
無論哪個批責範元甄的人,都承認她才華橫溢。
李南央在《我有這樣一個母親》裏寫:
媽媽年輕時很是得意過的。
先是抗戰初期,擔任郭沫若領導的政治部第三廳所屬演劇九隊負責人,後任重慶《新華日報》記者。周恩來夫婦視她為女兒。她到延安後,周恩來親自寫信給她,還附了一張照片。這張照片,母親一直珍藏著。
母親在延安時,是有名的四大美女之一。
我爸多次對我說:“你媽比我有才華。”好多認識我媽的老幹部都對我提起過當年延安關於憲政的演講比賽,我媽代表馬列學院扮演國民黨代表,結果把抗大的共產黨代表給辯論倒了。事後,大家笑傳了很久。
這張範元甄十六七歲時的照片,可見她的風采。圖片來源:範元甄孫女的公眾號“我是範可覓”
當年她在武漢學生集會上發言,王明看到說:“這個人應當發展她入黨。”很是欣賞。到延安後她直接進了為“成熟的革命者”提供的“馬列學院”。
周恩來則為重慶大後方失去這個人才很是惋惜,他在信裏寫:
我和穎超常常提到你,想起你,覺得假使“小範”在此,也許會給我們以更多的鼓勵,更多的安慰,更多的驕傲。
周恩來曾對範元甄說,在她身上看到了五四時鄧穎超的影子。
種種當年的記述表明:年輕時代的範元甄,能力超出了許多同時代的男性。但如今回看,她卻沒有什麽工作上的成績。李南央引用陳伯達的話,“小範是開花不結果的人物”——但這在事業上的“無法結果”,真的能歸咎於範元甄個人嗎?
事實上,這正是範元甄一生最大的痛苦,在她1976年的信裏有這樣一句:“我的惟一痛苦,就是我沒有投身於這些偉大鬥爭第一線的機會。我的痛苦是戰士而無戰鬥崗位的痛苦。”
李南央寫母親的第一次失落是“抗戰勝利後,母親隨父親北上熱河,很感到失去了自我。……直至到派至北平,參加了黨辦的‘解放報’的工作,心情才好一些”。
崔衛平這樣評論:
她當然會感到失落!原因非常簡單,為什麽她不比丈夫缺少才華和能力,卻沒有獲得相應的權力分配而要跟隨丈夫升遷而遷徙?難道她要求和自己能力相當的工作是不合理的?這讓我聯想起約十年前讀到的一篇文章中說,一些參加過長征和其他重要革命時期的女同誌建國以後分配給她們的工作是當“夫人”,外交官夫人或什麽夫人,她們齊聲驚訝道:“這叫個什麽革命工作?!”
範元甄離一展自己事業抱負最近的一次,是1959年到1960年的冬春之交。那是她在經曆了整整三年的北京航空學院特別班學習後,獲得的機會,擔任北京青雲儀器廠總工程師。但不到半年,就因為丈夫李銳在反右運動中被打倒,她也被牽連,受批判,從總工程師跌落到車間的爐前工。在範元甄自述的簡曆裏,她這樣寫:
下車間勞動、生病—甲肝,重度精神衰弱,子宮肌瘤,大出血,甲狀腺功能低下、浮腫和粘液性水腫
圖片來源:範元甄孫女的公眾號“我是範可覓”
了解了這樣的背景,你對李南央所述中,那時範元甄在家對李銳歇斯底裏的吼叫、爭吵,是否也有了一絲同情?兩個人都在政治高壓下,而範元甄,比之李銳又多了一分病痛的折磨、被牽扯的不甘。
以今天的視角,我們也許更易分辨理念的對錯。可在當時,從範元甄這樣一心投身“偉大鬥爭第一線”的女戰士角度來看,她的怨念在於:我被無端牽連,隻因我是某個人的妻子,這公平嗎?我明明代表的是我自己啊!
難怪崔衛平這樣評論:
它的野蠻之處在於根本不把妻子看作有獨立人格的人,確認她的身份是要靠她所嫁的那個男人,靠他的男人賦予她所擁有的光環或臉上刺什麽樣的字!仍然是嫁狗隨狗、嫁雞隨雞的老一套……這正是造成她壓抑的根本和主要的原因。畢竟她來自開明家庭,受過“五四”洗禮,潛意識中有自我實現的要求。
2、生育的抉擇與痛苦,比今天強烈100倍
範元甄與李銳,原本是延安才貌最相當的金童玉女,與很多投奔革命的知識女性嫁給草莽英雄不同,範元甄可謂真正的自由戀愛,她和李銳都出生於殷實之家,都叛離了自己所在的階層,心懷相似的理想,也都有知識積澱。
李銳、範元甄的結婚照
可是,李南央寫,母親一再提及史良為她惋惜的話:“結婚太早了!”永遠地後悔自己年輕時的選擇,好像毀了她的一生。
李南央記敘此段時語帶譏諷。但當她幾年後整理父母早年書信,出版《父母昨日書》,對母親這番痛惋應當有更深體會——與其說她是後悔選擇了李銳這個人,更不如說,她是真的感慨,女人不該像她那樣18歲就結婚,哪怕是真心被吸引的自由戀愛。
那個年代,沒有完善的避孕措施。範元甄在結婚之初,就陷入了對懷孕的恐懼。因為在當時延安男女同質、高度革命化的環境下,女性一旦懷孕生子,就不得不麵對在革命序列中掉隊,被譏諷為落後分子的命運。
丁玲在《三八節有感》裏有犀利的描寫:
我是最認為一個女人自己不進步而還要拖住她的丈夫為可恥的,可是讓我們看一看她們是如何落後的。她們在沒有結婚前都抱著有淩雲的誌向,和刻苦的奮鬥生活,她們在生理的請求和“彼此讚助”的蜜語之下結婚了,於是她們被逼著做了操勞的回到家庭的娜拉。她們也唯恐有“落後”的危險,她們四方奔走,厚顏的請求托兒所收留她們的孩子,請求刮子宮,寧肯受一切處分而不得不冒著生命的危險靜靜的去吃著墜胎的藥。而她們聽著這樣的答複:“帶孩子不是工作嗎?你們隻貪圖舒適,好高騖遠,你們到底做過一些什麽了不起的政治工作?既然這樣怕生孩子,生了又不肯負責,誰叫你們結婚呢?”於是她們不能免除“落後”的命運。
難怪鄧穎超在延安看見範元甄,特意關照她:別有孩子。
範元甄是一個有著強烈自主渴望的女人。在《父母昨日書》中可以讀到,為了避免過早懷孕,她要求李銳“一兩年內決不幹那足以引起‘孩子危險’的玩意”,為此李銳亦曾表示要“下最大決心耐住”。
但這樣違背人性的“刻意禁止”,顯然難以持久。範元甄很快懷孕了。
她選擇了打胎——當時的女性如果想繼續投入工作,這絕不是孤例。而在貧乏的醫療條件下,你很難想象她們身體遭受的創痛。
袁淩在《無家可歸的娜拉》中寫:
範元甄開始經曆一輪輪的懷孕–打胎–懷孕的循環,在這個痛苦的過程中,起初的理想婚姻設想完全被打破,雙方的感情受到不斷的損耗,以至於蕩然無存。女性在追求革命道路上的性別弱勢全麵的顯露出來,以至於範元甄發出詰問“為什麽自然是這樣不公平?”
第一個男嬰早產之初,範元甄害怕,希望他不會活起來。但孩子埋葬之後,她“開始想念他了”,為此哭泣了好幾次,甚至看見母馬和小馬親熱,也“不禁呆站了一會”。此後懷孕和打胎的循環,以及母性和革命追求的分裂,使她“對於性生活很厭惡”,與李銳的感情亦降到冰點……
範元甄與李銳真正存活下來的第一個孩子範苗,出生在從承德撤退的卡車上——在顛簸的路上生孩子,那是怎樣非人的體驗,真不敢想。
孩子很長時間由範元甄獨自照料,夫妻因革命需要分隔兩地。她在簡曆中寫:
1949年4月隨王首道領隊等南下幹部隊進関。到北平,準備安頓孩子,在協和醫院診斷為中毒性甲狀腺功能亢進症,此病已誤診耽誤了半年多時間。
1949年7月在協和醫院,作甲狀腺次全切除手術手術後轉至東交民巷北京醫院(原德國醫院)繼續住院。
從此範元甄一直病痛纏身,當時她才28歲。
1949年時的範元甄。圖片來源:範元甄孫女的公眾號“我是範可覓”
就這樣,她還生養了三個孩子。
我相信,在她與女兒冷漠的關係中,除了政治的異化,還有一重對生育的怨念——僅僅是生下這些孩子,已經夠痛苦了,因為這樣的生育節奏,非她所願,而她卻無能為力,付出了身體的慘痛代價,仍無法自主。
寫到這裏,我多麽慶幸生活在一個避孕套已經普及的年代,無論政策如何倡導、旁人如何勸說,我們有權決定要不要懷孕、何時懷孕,我們有充足的時間來認清自己,也有機會重新選擇。這不是對女性最友好的時代。今天重讀丁玲寫於1942年的《三八節有感》,許多困境,許多批判,仍不過時。但如果積極的看,與範元甄的時代相比,至少我們有了更多生與不生的權利、婚與不婚的選擇,有了更多經濟自主的路徑,有了看到更大世界的可能,不必困於單一的思想,不必困於與丈夫、子女“連坐”的人生。
最後,貼下丁玲《三八節有感》中的這段話自勉:
世界上從沒有無能的人,有資格去獲取一切的。所以女人要取得平等,得首先強己。我不必說大家都懂的。
第一、不要讓自己生病。無節製的生活,有時會感到浪漫,有詩意,可愛,然而對今天環境不合適。沒有一個人能比你自己還會愛你的生命些。沒有什麽東西比今天失去健康更不幸些。隻有它同你最親近,好好注重它,愛護它。
第二、使自己興奮。隻有興奮裏麵才有青春,才有活力,才感到生命飽滿,才感到能擔受一切磨難,才有前途,才有享受。這種興奮不是生活的滿足,而是生活的戰鬥和進取。所以必須天天都做點有意義的工作,都必須讀點書,都能有東西給別人,遊惰隻使人感到生命的空白,疲軟,枯萎。
第三、用頭腦。最好養好成一種習慣。糾正不作思考,隨波逐流的弊病。每說一句話,每做一件事,最好想想這話是否正確?這事是否處理的得當,不違反自己作人的原則,是否自己可以負責。隻有這樣才不會有懊悔。這就是叫通過理性,這,才不會上當,被一切甜蜜所蒙蔽,被小利所誘,才不會糟踐熱情,糟踐生命,而免除煩惱。
第四、下吃苦的決心,保持到底。生為現代的有覺悟的女人,就要有認定就義一切薔薇色的溫柔的夢幻。幸福是暴風雨中的搏鬥,而不是在月下彈琴,花前吟詩。(這句我想改成:幸福不隻是月下彈琴,花前吟詩,也是暴風雨中的搏鬥。)假如沒有最大的決心,必定會在中途停歇下來。而這種支撐下去的力量卻必須在“有恒”中來養成。沒有大的抱負的人是難於有這種不貪便宜,不圖舒適的堅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