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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母親隔世相逢 作者 亮 軒

(2025-06-09 07:00:10) 下一個

與母親隔世相逢

作者 亮 軒《 書摘 》( 2012年08月01日)

  與母親重逢,非常意外,算一算六歲跟母親分開,到又見麵,是在1988年,分手的四十多年之後,我已年逾不惑。四十多年中的世界變化很大,誰也不會想到還會有見麵的一天。也許做母親的感受不一樣,當兒女的,從稚齡開始便無母親的照應,其實,主觀的感覺上,不見得有何傷感,夏蟲不可語冰,沒有母愛的孩子,自己不會覺得有太大的遺憾,至少我的童年、少年的感覺如此。

  到藝專讀書,一位學長董炎良兄,住在台中鄉下,暑假期間,我去台中看他,到了該回台北了,他的母親送他到鄉間路口,我們揮手道別,往前走了幾步,我偶然回頭,發現他母親在身後拭淚,當時一驚,心想一個學期之後就會回來,幹嘛那麽難過啊?之後若幹年,炎良兄的母親驟然過世,他整整三日不語不食,悲痛難抑,我才漸漸明白親情之深有若此者。

  婚後,我們剛剛得一子,但是小嬰兒初生有黃疸,必須在婦幼醫院裏多住三五日觀察觀察,讓孩子的媽媽曉清先回家來休息。

  依婦幼醫院的規矩,到了哺乳時間,一個個微側著身子,一排小娃娃放在大籃子裏,兩位護士抬著,再一個個分別放在孩子母親身邊哺乳,非常可愛。但母子在一起的時間,也僅止於短短的哺乳而已。沒有想到,回家才頭一晚,曉清便因想念娃娃而落淚。我暗自吃驚,他們母子見麵就是幾次哺乳,過兩天等黃疸退了,馬上就抱回家來,這麽短暫的分離,居然那麽傷心!

  母愛的深刻動人,我又有了新的體會。

  有一句成語飽漢不知餓漢饑,這一句話也可以倒過來讀:餓漢不知飽漢飽。沒有母愛記憶的人,就不太會覺得母愛在人生中多麽不可少。有的時候,也會以沒有如此累贅為幸。直到自己的家庭逐漸成形,方才體會出在成長中,母愛之必不可缺。

  親生的母親與父親早歲離婚,在台灣,隻有極少數的人會在我的麵前提到母親,也都是點點滴滴的一點事情,大概他們不無顧忌,我也無法構成完整的聯想。

  1975年年底,忽然間收到一封信,從信封上辨認,是美國李本明姐姐的來信。當時兩岸還沒有開放,有信的話,多半還是要由國外的親友代轉。本明姐自己寫的信不長,隻說在北京遇到了娘娘,是北京人稱呼伯母的意思。信中又附帶一信,原來是我的生身母親寫的,她請本明姐幫她打聽一下30年前離開,再也沒有見到的兩個兒女的下落。我根本來不及細讀,立刻衝上樓,見到了太太便抱住她大哭。

  我也有媽媽了啊!

  然而激情很快就過去,開始想到了許多本來跟自己看來沒有什麽相幹的事,比如反右、文革、四人幫,等等。

  我回了一封長信,寄到母親手上那天,好像快過年了,當時文革餘波蕩漾,母親與同母異父的弟弟依然沒有得到完全的平反。

  母親是在晚飯之前收到了我的信,當然迫不及待地打開來讀。那時大陸依舊貧困落後,幾家人家共用廚房跟起居室,母親就湊著共用的起居室僅有的一盞微弱的電燈,站在那兒,把我的信從頭到尾也不知道讀了多少遍,讀到夜闌人靜,讀到四下無聲,再抬頭,已時近午夜。這才發現,她已經在那個燈下站立了好幾個小時,懷疑此刻是不是夢?

  後來母親又托人寄給我一盒古墨,我把這幾塊墨做了拓片,寫了一篇散文,標題就是拓片,描述母子重新發現對方的感受。這篇作品並沒有給母親先讀過,沒想到卻讓大陸的報紙轉載刊出,母親讀後,很是激動。從此母子之間便時有魚雁往返。隻是激情已過,當時兩岸禁止相通,到大陸去是違法的,也不知何日得以相會,而且我也沒有太高的意願,畢竟分離得太久,記憶太模糊,也沒有共同生活的經驗。覺得能找到對方已經很不容易,就一直通信好了,兩岸政治問題帶來的阻隔,我們無法突破。

  直到有一天母親在信中說,她的一隻眼睛已經失明,很怕另外一隻眼睛有一天也會看不到,希望可以早日相逢,以免抱憾無窮。

  那是在1988年,距離跟母親聯絡上的許多年之後。好幾位長輩跟朋友都比我更早見到我母親,我總是想法子拜托人家幫我帶一點什麽去,其中也有外國人。那是父親在世的最後兩三年,我一點也沒有向他透露跟母親有信件來往的消息,他既然對母親隻字不提,我就同樣一句也不說。上一代的恩怨,用不著讓下一代知道,即便是牽連到婚姻問題。我認為,再也用不著解釋說不清的感情問題,我了解母親總想表白一下她當年為何把我們留給了父親,又想說清楚為何她會跟父親離婚。說得清楚嗎?我該知道嗎?我一定要下判斷嗎?我不想聽,不想知道。男女之情要是說得清楚,人生還有什麽意思?我總在逃避母親的解釋。我肯麵對的隻有一個簡單的事實:她是我親生的母親,她無底地愛著我,必要的話,她會毫不遲疑地為我犧牲,包括她的生命,就這樣,還不夠嗎?

  母親一生都沒有過到什麽好日子,她愛有才氣的飽學之士,先後嫁給了父親與章乃器先生,他們二位都很符合這樣的條件,可是母親也都沒有從他們那兒得到幸福。她生了三個孩子,一個在美國、一個在台灣,最後這一個與章先生所生的章立凡,卻因為我至今也不了解的、當時所謂的反革命問題,從19歲到28歲,人生最美最精華的歲月中,成為一位年輕的政治犯,那個十年,是在監獄中度過的。母親自己也在文革中受到迫害,落得一無所有,六七十歲了還要當掃街工。

  在長達十年的時間裏,她唯一記掛的事便是一個月一次,清早天還沒有亮就起來,到離北京城很遠又極冷的延慶去探監。到有一天平反了,章乃器先生卻也過世許久了,我還記得,在台灣的報刊上,也報道了章先生過世的新聞,姓名上冠了一個逆字,喚作章逆乃器,那時我怎麽會曉得他就是我母親後來的夫婿?差一點被蔣介石槍斃的七君子之一?章先生在國共兩邊都不受歡迎,都差點斷送了性命;身後隻留下風骨與名聲,跟母親嫁的頭一個丈夫我父親一樣,也是個非常不識時務又愛國的書呆子。他原本在香港從事於金融事業,毛澤東請他回去共同建國,他就扔下一切回去了,結果在反右運動中幾乎送命,曆經牢獄之災,僅以身免,生前未及得到平反。

  1988年的春天,我第一次回到大陸。在當時,雖然經國先生剛剛去世未久,他生前就說是開放了赴大陸探親,但是先得申請才行,沒有觀光這一項,申請了準不準很難講。我的身份證上母親一欄是歿了的,要確定她沒有過世,得怎麽做才能讓相關單位相信?我沒有把握,我怕申請不成,於是顧不得法律,打算從香港進入大陸。

  那個時候海峽兩邊的敵意還是很濃,祖國與敵人是同義字,很荒謬。從飛機往下看,腳下是一片從書本上早已熟悉、又在考卷上回答了無數次的祖國,但也一直僅僅是屬於書本上存在的土地,成為事實,反而有點不適應。公審四人幫時,從電視上的轉播聽到了他們跟我們說一模一樣的語言,都覺得怪怪的,他們是共匪呢!怎麽也說國語?雖然知道他們不說這個也沒別的語言可說。

  飛機終於在一個破舊的機場落地,就是今天美輪美奐的首都機場同一個地方。我戴著一頂寬邊草帽,後來母親說,她一看到戴帽子的,就知道一定是我。大概這也是母子連心。

  母親早在三個多小時之前就到了機場,早早地在門邊占了個好位子,依現在的說法,她要在第一時間看到我。她立定在門邊的位置,三個小時,一動未動,用她僅有的一隻眼睛緊緊地盯著,這隻有母親才做得到,戀人也無法相比。

  我有點手足無措,在跟著母親、弟弟出機場之際。計程車好小,很勉強擠進了三個人跟行李。那一陣,新聞媒體上常有一些報道,就是兩岸親人一見麵,馬上抱頭痛哭之種種,我很怕,怕我哭不出來,又怕真哭出來,隻好先在電話中說清楚,彼此一定要好好地控製情緒,別哭。

  我沒有去牽媽媽的手,她是個陌生人,一位老太太,穿著很樸素,我不太好意思細看她。弟弟也是,沒想到個子比我還要高,斯斯文文的,沒有一點紅衛兵的氣味,也沒有蹲過十年苦牢的風霜,反倒像個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說話慢慢吞吞,動作沉沉穩穩,細皮白肉,那麽,我們都得自母係遺傳了。

  在信裏,用文字表達,我很習慣,麵對麵竟然找不到什麽話說,隻覺得,那個遙遠的、記憶裏穿著有墊肩的西式大衣的時髦女子不見了,跟眼前的這位老太太全不相幹。

  母親隻在上計程車之前,拉住我的胳膊說了一句話,輕聲輕氣的:

  等一下子,在車上的時候,你什麽話都不要講。

  嚇得我真的一路無話。直到崇文門那棟十幾層的家門口,剛下車,母親又說了一句話:

  等一下子,進門之前,什麽話都不要講啊。

  母子重逢,比我們更安靜的,大概再也找不到了。我們也沒有什麽舊好話,倒是弟弟肚裏有許多掌故,國民政府時代的種種,他十分了解,後來方知,他是國民政府時期經濟方麵的專家。他的最高學曆是清華附中,身陷文革大難,也沒有讀完,卻能博學多聞,供職社科院研究,在那樣的環境中,十分罕見。後來見到更多的大陸遠近朋友,我不禁懷疑,他會不會是全大陸最斯文的男子?

  計程車司機幫我們把行李搬上樓,才剛探頭,說了一句話:

  好寬敞啊!

  我跟著四麵看,心裏的一句話是:

  好狹小啊!

  原來不到二十坪的屋子,在北京,已經算是大的了。

  在北京,可以讀到許多台北讀不到的書,弟弟有不少藏書,門類廣泛,古今俱全,非常合於我的胃口,邊讀邊談,每至深夜,不亦樂乎。我至今依然懷念當時燈下抵掌、縱論古今的快意。

  母親住在十樓,我看到樓梯口有許多已經幹枯的花圈,方知原先住在六樓的沈從文先生剛剛過世。進一步又知道,這一棟樓的住戶許多都是名人的遺族。徐悲鴻的未亡人廖靜文女士,郭沫若的公子、物理學家郭漢英先生,另外李鵬的親家也住在十樓的另一家。然而除了電梯有人照應之外,看不出什麽特別的待遇。在我的心目中,沈從文是何等了得的人物,但是包括母親在內,看來也就是個鄰居而已。曾經遇到張兆和女士上樓來看母親,張兆和跟母親曾經是同學,一口徽音,十分溫柔,我送了一把從台灣帶去的蘭花給她,她看了又看,說是幹了還可以做成幹花。另外聽弟弟說,沈從文是在家裏過世的,要抬出去的時候,電梯太窄,所以,死後的沈從文,是坐著離開他生前最後住所的。

  有意思的是,二十年不到,這裏卻能脫胎換骨,許多原來他們拚了性命,流了無數鮮血去維護的價值觀念,顧盼之間,棄之若敝屣,發展得金碧輝煌,連台灣都要期待他們的眷顧,等著大陸同胞拯救的大有人在。這也真是天大的意外。與其說是政權多麽能幹,不如說漢族那變幻莫測的身段,真乃世間之僅有。

  到北京才三天,聽說母親很久都沒有出門了,就決定一夥兒去承德走走。我問承德遠嗎?弟弟說不遠,那麽有多近?他說火車八個小時就到了。八個小時!我們都到了呂宋島了。我知道,現在可是在一個大國了。

  我們住在承德的一處公家招待所裏,停留在承德的那幾天,每天,不論什麽時候,母親會隨時地忍不住痛哭,特別是回到居停的招待所之後。我這才明白,原來該哭就一定得哭出來,昨天沒有哭出來,今天也要哭出來,今天不哭,那麽就明天哭。四五十年前沒哭出來,四五十年後,隻要尚在人間,還是要哭出來,連本帶利地哭。八十歲的母親哭得好慘,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大年紀的老太太哭得那麽淒慘。她的哭並沒有讓我太傷心,反而覺得害怕。雖然說是重逢,其實與初會沒有什麽兩樣,可以講我一見到的母親就是一位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一下子越過了母親的青年、中年與盛年,我們沒有共同的記憶,所以初見麵也是客客氣氣的,實在無從抱頭痛哭,陌生感一直到回北京三五次之後,才漸次消除。現在見了她就自自然然地會摟著她說話,那是費了許多光陰慢慢暖化了的狀態,我原本就沒有跟親人親昵的習慣。

  幾十年了,不可能隻為了母子相逢而哭,她經曆反右的衝擊,是很老資格的反革命分子了,到了文革,那樣的知識分子不受罪是不可能的。她之再婚依然不幸,因為章乃器先生在與她相識之前,是曾經有一個已離婚的家室。她與章先生婚後得一子,也可以稍慰於心了吧?沒料到這個身邊唯一的兒子,卻因為出身不好,又有了十年之久的牢獄之災。在此同時,她被政治迫害逼出門牆,打成掃街婦,以極為微薄的工資,不但要應付自己的生活,還要節省下來作為探監的車錢,還有給弟弟在裏麵的開銷。還有更多我不知道的痛苦,她忍了好多年,在見到了暌隔四五十年的親生兒子之後,便一發地傾瀉而出,哭到欲罷不能。

  弟弟跟我講過一段母親與他的故事。

  延慶是北京最北麵的縣份,秋冬之季格外寒冷,後來每年的冰雕展就在延慶的龍慶峽舉辦。母親為了要老遠地去探監,清晨四點不到就起床準備,把各項雜事處理好之後,趕緊燒一鍋熱水,用來泡腳。天寒地凍,一會兒水就涼了,繼而燒上第二鍋第三鍋,把雙腳雙腿都浸得暖暖的,這才上路去趕頭班汽車。腿腳因為浸泡過熱水,就不至於還沒有到達便已凍成一對冰棒。想象得出這一路來回有多麽辛苦。

  有一次,又到了可以開放探監的日子,在裏麵的弟弟卻得了重病,母親一點都不知道,還是照樣地老遠來看兒子。監獄裏的醫療已經無法處理弟弟的病,而我弟弟病得氣如遊絲,無法行走,隻是維持了一點意識而已。弟弟讓人用擔架抬著,到了監獄大門口,卻看到母親遠遠走過來,他一時十分躊躇,要打個招呼呢還是不打招呼?打招呼的話,讓母親觸景生情,不免傷心。不打招呼呢?又可能此去再不回頭,母子相見最後一麵的機會也就沒有了。正這麽想著,他已經給人抬上車開走了。

  幸好那一次沒有病死。

  在承德,有一處名勝名曰棒槌山,其中一段路纜車可通,當時的票價是一人人民幣五元,新台幣兌人民幣最多三塊,十分便宜。但是母親不肯搭纜車,我以為她怕高,弟弟說,她怕的是票錢,因為在最艱困的時期,他們二人一個月的生活費,也隻有30元人民幣,我們三人搭纜車的票錢相當於一個月生活費的一半。

  我曾經問母親,文革的時候死了多少人?她說沒有見到統計數字,但是,她看到的是每一條街都有人死。可見森森然的肅殺之氣,滲透在他們每一刻的生活裏。台灣曾經經曆過所謂白色恐怖時代,同樣地殃及許多無辜,當然可惡,但其實大部分的人小心一點兒,還是可以正常地生活,並沒什麽感覺,這與文革不可同日而語。

  在母子相別數十年後重逢,千絲萬葛糾纏不已的心事,刹那間湧上心頭,堵在喉頭,隻得化為淚水,哭嚎流瀉。母親哭了整整三日,也到了我們該回北京的時候了。

  想來母親應該有許多故事可說,是故意不說,還是來不及說,還是忘了沒得說,或是欲說卻難說,我都不得而知。

  此後20年,我從未主動探問往事,以免觸動她的痛苦。就身世而言,似乎不太完全,就母愛而言,絲毫無損。我是我媽80歲生出來一下地就四十多歲的孩子。

  20年過去了,北京探母自不下20回,從母親的80歲到如今之百齡高壽。每一次分別都有心理的壓力,來時高興去時傷感,母親想什麽,在那一刻,我知道,隻是誰也沒有說出口來。從母親送我到機場,到送我到樓下,再到隻能坐在輪椅上,在10樓的公寓門口道別。今年夏天去探母歸來之際,母親連從輪椅上站起都十分吃力了,我們擁別之後,母親一定也要跟到門口,正要拐彎到電梯那邊的時候,我回頭望了一眼母親,她掙紮著抓住門邊,也隻能彎著身子勉強站立,危危顫顫地也望著我。那一刻,我知道,她隻是不肯說,又是不肯說,其實,她已接近全盲了。

  (摘自《飄零一家:從大陸到台灣的父子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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