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擔擔麵」顧名思義就是挑了扁擔走在街頭巷尾叫賣的那種麵點小吃,並沒有固定的做法及評鑑標準。小時候住在臺北,每當深夜時分常常有個賣「擔擔麵」的老鄉挑著扁擔在巷口停一會兒,等著夜歸人或是牌友們的生意,有時我會去呆看他嫻熟的手法,並不停地流口水。
媽媽說,抗日戰爭時家住成都,街頭賣擔擔麵的很多。成都人喜歡用疊字來加強效果,用四川方言說「擔擔麵」時,念第一個「擔」字是四聲,第二個「擔」字是第一聲,夜深人靜時一聲長音的「擔擔麵」好像把午夜、深巷、扁擔、夜宵的場景都勾畫出來了,聲音????還帶些離家背井的滄桑。
在中國,挑著扁擔沿街賣小吃並不是成都獨有的風景,在臺南安平運河旁中正路上的「渡小月」擔仔麵,便是有百年歷史的臺南小吃名片。對漁民來說,小月就是捕魚的淡季,漁夫為渡過小月,夜晚挑著扁擔沿街賣麵,貼補收入,閩南語叫做「擔仔麵」,這和成都挑著扁擔賣的「擔擔麵」同出一轍,隻是風味及名稱不同而已。這擔仔麵店不大,裏麵高掛著一隻「渡小月」的紅燈籠,店內的原木桌子隻有膝蓋那麼高,圍了幾個矮凳子,店內坐不了幾個人,豆光般的電石燈,照著陶甕裏油光澄澄的棕色肉燥醬,陶甕由小炭爐支著,另一隻炭爐上熬著一鍋高湯,「渡小月」的氣氛在暗暗的光線襯托下不言而喻,上門的客人卻是源源如縷。渡小月的麵碗又薄又淺,一小蕞金黃色的麵條浸在淺淺的高湯裏,澆上一小匙棕色肉燥醬,把一小隻剝好殻帶著艷麗尾巴的小紅蝦放在麵上。開動時一定會先把蝦吃了,蝦子是鄰近安平港口特産的沙蝦,在高湯裏現燙的,火候剛好,蝦肉又甜又脆,接著喝口滾燙的大骨鮮蝦湯,清新鮮美,久經熬煮腴瘦相間的肉燥掛在麵條上,口感層次分明,對我來說,一碗擔仔麵三、四口就解決了,吃完後總有些不解饞又意猶未盡的失落感。我曾駐守臺南空軍基地十年多,晚上十點從城裏回基地的放假車就停在中正路「渡小月」的街對麵,有人天天搭放假車去泡妞,終於娶到了美嬌娘,如今已兒孫滿堂。我卻天天搭車進城,留下天天光顧「渡小月」的回憶。
臺南水交社眷區也是我們這些光棍飛行員常去探訪已婚同袍地方,眷區裡有一間小麵店,是位退伍的四川老鄉開的,主要賣川味黃牛肉麵,牆上貼了一張醒目的告示,寫的是:「如果你吃了我的牛肉麵後覺得有點頭暈,不要緊張,那是因為補的關係」。一直到現在我還是很佩服這位四川老鄉的宣導才華,但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從來不敢吃他的牛肉麵。這位老鄕對他的産品非常自信,據說他退伍前曾經是營級領導,做事一絲不苟,沒有任何餘地,他的川味「擔擔麵」的確驚艷,手工做的新鮮麵條下鍋不一會就熟了,口感恰到好處,伴著精心調製的肉燥澆頭,拌在麵????油而不膩,尤其是麻辣沖腦的感覺令人振奮,伴隨著麵來的那小碟四川泡菜在重口味的麵????起了平衡及回神的作用,每次我吃完營長的擔擔麵都要大聲誇他一下「老闆,好吃!」作為回報。
其實,最享譽國際的「四川擔擔麵」卻來自香港,以有七十年歴史的香港紅磡黃埔花園美食坊裏的「詠藜園」的四川擔擔麵最為有名,那是一種微帶麻辣的湯麵,和我們一般認知中又紅又麻又辣的成都乾拌擔擔麵南轅北轍,味道相差很多。詠藜園前身為傳統蘇式湯麵舘,在抗日戰爭時由江蘇避難香港,店主楊氏為禦廚後裔,會同打麵師傅譚雙良在港重啟祖業,江蘇麵點歷史悠久,自古以來,蘇式湯麵講究的是湯頭熬煮及麵條製作,缺一不可。為迎合香港及外地客人,楊氏創作了香港的蘇式擔擔湯麵,它配合了廣東人喜歡喝靚湯少鹽少辣重原汁原味的飲食習慣,又帶有外地老兄嗜吃麻辣的新奇,它既清淡又濃鬱,有點麻帶著些許辣味,吃後竟然令人回味無窮,很快便成為令人交口稱譽的經典外鄉美食。
遷至新址以前的詠藜園雖然簡陋,但鄰近華達製片場,嚴俊李麗華夫婦、李小龍、邵逸夫等等影視名人均是麵館的常客,據稱「詠藜園」這店名就是名導演李翰祥先生所取。味道好又有藝人相捧,詠藜園於是成了香港著名的觀光景點,旅遊香港的日本客爭相傳頌。日本旅遊指南介紹香港美食時,均以紅磡詠藜園「四川擔擔麵」為首選。在日本各地的中華餐館「四川擔擔麵」也成為了人氣餐點。
港式川味擔擔麵我是在洛杉磯才嚐到的。吾友老羅曾經主持關島日航 Niko 觀光大酒店的中餐部門兼顧娛樂項目,老羅曾就讀澳門葡萄牙英校,精通數國語言,曾為當地西洋歌曲界的名人。受任日航新職後為介紹港式粥、粉、麵等平民美食給航空公司貴賓及本地客戶,曾數度赴港澳考察及蹲點學習,會同國際烹飪的知識與背景,炰製的各式港式美食與眾不同,既特殊又經典。他說「四川擔擔麵」也是他的拿手絕活。我卻不以為然,老羅出生香港,受洋人教育,曾遊歴內地幾次,卻未去過四川,普通話也不很靈光,竟能夠做出有強烈蜀國文化背景的正宗擔擔麵?他表示有機會一定要讓我嚐一回。
有一天大夥聚會,老羅特意囑我早到,要先弄碗擔擔麵給我先嚐。坐在廚房邊的小桌,聽他說古道今,邊聊天邊做麵,十分溫馨。他說,日本人最喜歡吃他的「四川擔擔麵」,他在主理關島日航大飯店餐飲時,飛機師、空服員及觀光客最高點食率的小吃,就是「擔擔麵」了。閒聊之間老羅的擔擔麵就煮好了,一嚐之下,湯頭鮮醇而不濃稠,麵條彈牙而不生硬,以碎豬肉為主的臊肉醬層次豐富,口感變化莫測,引人尋思。和我概念????又麻又辣的乾拌「擔擔麵」竟然完全不同,簡直是把我打敗了。
我說:「老哥,真好吃!拜託告訴我怎做的呀!」老羅得意地說:「我就知道你會追根究底地問我。這豬骨、雞臂湯需要長時間熬製,是我老早就熬好備用的,在關島時海産多,我偶而會加一些海味吊湯,湯頭是麵????最重要的元素。肉燥醬用肥瘦肉末、碎蝦米、榨菜細粒、胡椒、辣椒、花椒粒和其他調味料炒在一起,日本客人喜愛芝麻醬和醬油味,我就在調味醬裡強調一下,還有個秘訣,把腰果烤得香噴噴地,研碎後撒在麵上,香味齒感更令人垂涎難忘。麵條的粗細及質量也必需適當,八分熟的麵條要經過涼水徹底沖洗才能去除異味,還要用冰水固定口感才會彈牙,上桌前,麵條先需溫水燙熱漸先回溫,才能注入熱湯上桌,如此這般,麵、湯、肉燥醬才能三結義般各領風騷。」
我看他越說越複雜,趕緊插嘴問道:「老哥您的擔擔麵是否跟詠藜園一樣好?」老羅遲疑了一會兒,答道:「不!我的擔擔麵不同,更好吃!」
楊錦文於洛城
Mar/31/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