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餘華說:沒有一種生活是可惜的,也沒有一種生活是不值得的,所有的生活都充滿了財富,隻不過看你開采了還是沒有開采。
引子
宏進從小就是個矛盾體。外表看似文靜,內心卻躁動不安。父母因為工作單位遠,白天不在家。母親怕他學壞,嚴禁他與鄰居孩子玩耍,給他買了一堆課外書,讓他在家閱讀。可宏進偏偏是個好奇心旺盛的孩子,母親越是禁止,他越是想往外跑。他每次放學以後,偷溜出去玩耍,被下班回來的母親抓個現行,都免不了一頓打。但皮肉之苦非但沒讓他收斂,反而讓他覺得——犯規,是天下最爽的事。
宏進雖然調皮,但學習成績優異,語文學得尤其好,每次他的作文,老師都會在班上宣讀。但他卻是全班最後一批加入紅小兵的。
宏進那時負責黑板報,每周寫一篇小評論,點評班上的好人好事。每周五班會,老師念完他的評論後,緊接著就是他的保留節目——上台檢討。
他的檢討內容五花八門:
● 上課講話,不認真聽講;
● 偷偷抽走女同學的板凳,害人家一屁股坐地上;
● 把垃圾桶架在教室門上,等著同學推門時“驚喜”降臨......
某天上課,老師突然嗬斥宏進:“你怎麽不好好聽講,還在下麵吹口哨!”其實,宏進當時隻是在試驗用嘴吹氣翻書頁。起初很順利,小嘴一嘟,書頁就翻過去了。可某一頁怎麽也吹不動,他一使勁——“噓!”一聲口哨響徹教室。老師認定他故意搗蛋,他百口莫辯。
冬天的某天,他陪媽媽去衛生所看病,媽媽做推拿的時候,他見四下無人,偷偷順走一根針灸用的銀針。第二天上課,他一麵假裝全神貫注,一邊不動神色地通過課桌縫隙,一點一點把針擰進前排同學的棉襖裏。對方痛得大叫,老師走近查看,沒發現異常,對那位同學說:“你是不是很久沒洗澡了?”老師走回台上,宏進繼續作案,同學再叫,老師訓斥對方擾亂課堂。宏進在後麵偷笑,可惜得意忘形,最終露餡,銀針沒收,不得不在全班做檢討。
每次挨訓,宏進都真心悔恨:“為什麽我就管不住自己?”可沒過多久,他又會找到新的“玩法”,再次體驗那種刺激的快感。
小茹是宏進的同班同學,從一年級起就坐在他後排。和“小錯不斷”的宏進不同,小茹是老師眼裏的模範生,從班長一路升到少先隊大隊長。起初,宏進也總捉弄她,但她不像其他女生那樣嬌氣,被整了也不告狀,頂多氣得翻個白眼,轉眼又沒事。漸漸地,宏進有些不忍,不再對她使壞。宏進雖然調皮,但他內心卻特別羨慕小茹這樣自控力很強的好學生,而小茹做模範學生久了,心底也有些向往宏進這樣無拘無束的調皮搗蛋。
四年級時,宏進讀了一本關於知青插隊的小說,被書中西藏生活的浪漫描寫深深吸引,甚至給自己起了個書中的名字——“呼必日格勒”,惹得小組長發本子時滿教室喊:“誰是呼必日格勒?”
受他感染,小茹、男生寧和女生玉也加入他的“西藏夢想團”。五四青年節那天,四人站在領袖像前,鄭重宣誓:“高中畢業後,一起去西藏插隊!”從此,他們每天放學後一起鍛煉、打掃、琢磨怎麽“做好人好事”。他們曾經收集粉筆頭加水攪拌,試圖自製粉筆,可惜最終隻得到一盆糊狀物......
那些日子,陽光澄澈,空氣裏飄著青草香。多年後回想,宏進仍能清晰記起那時的藍天,和四個孩子幼稚卻純淨的笑聲。
五年級的一天,學校組織大家去郊區勞動,收集枯草漚肥。宏進彎腰幹活,起身時,透過高高的草叢,突然看見小茹正在前方田地裏忙碌。那天她穿著白底紅花的衣服,彎腰拾穗的剪影被陽光鍍上金邊,像極了後來他在法國一家美術館看到的米勒的《拾穗者》,從那一刻起,小茹就在他的心裏埋下了根。
宏進盼望著早日高中畢業,四人可以共赴西藏,他想象著,將來他和小茹會成為一對戀人,而寧和玉會是另一對,但隨著慢慢長大,他發現對方那兩人之間似乎並沒有什麽化學變化。
少年時的承諾就像夏日清晨落在荷葉上的露水,初時美麗,卻不能持久,慢慢地,四人立下的去西藏的誓言,隻有宏進還記得了,而宏進也分不清到底是西藏那塊未知的地方吸引他,還是那個和小茹奔赴天涯海角的夢想更讓他神往。
小學畢業後,兩人去了不同中學。但時不時地宏進仍會想起小茹,他每天上學路上都幻想能在街頭和她偶遇,可街頭人潮洶湧,卻從未出現過那張熟悉的臉。那個年代,“早戀”是禁忌,宏進隻能咬牙壓下所有念頭,一頭紮進書本裏。
宏進的中學是區重點,競爭激烈。入學時他排名第24,第一次月考衝到第12,年底已穩居前五。他各科均衡,尤其喜歡文學,被語文老師指定為語文課代表。
宏進不僅喜歡語文,也很喜歡曆史,曆史老師在班上組織曆史興趣小組,宏進第一個報名參加。
但班主任是物理老師,他不希望自己的學生把過多的精力放在作為副科的文科科目上。一個周末,曆史老師領著興趣小組的同學前往當地的一座王府遺址參觀,一邊參觀,老師一邊講解王府的曆史,宏進聽得津津有味,但星期一晨讀的時候,班主任卻勃然大怒,指責興趣小組的同學把時間浪費在無用的科目上,於是剛剛成立的興趣小組無疾而終。
班主任未婚獨居,特別喜歡學生們上門看望,但宏進卻覺得跟著大家上門拍老師馬屁,很無聊,他去看老師的次數很少。宏進還有一個毛病,上課喜歡插嘴,往往班主任在課堂上剛剛出了題目,等著學生們舉手的時候,宏進在下麵已經報出了答案,一來二去,班主任覺得宏進很煩。
於是盡管宏進物理成績很好,但他和班主任的師生關係總是若即若離。
多年以後,再回想這段往事,宏進覺得當初班主任對自己冷漠,也不全是因為自己和對方私下走動少和自己喜歡插嘴的緣故,長久以來國內教育的偏差,導致從中學到大學對文理科的對立和分割,接受理科教育多年的班主任也對文科有所輕視,這可能才是他不喜歡宏進的原因。
高一開始,學校開始文理分班。班主任說,願意去文科班的同學,請去他那兒報名。但宏進發覺,去找班主任的多是理科成績不怎麽好的同學,憑直覺,宏進知道班主任不怎麽喜歡自己,想把自己踢去文科班,而身為語文課代表,語文成績一向在班上名列前茅的自己,選擇文科班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他實在不願被貼上“文科生”的標簽——因為那時人們普遍認為,“理科學不好的人才讀文科”。
猶豫再三,宏進去問語文老師的意見。語文老師說:你如果放棄文科,實在太可惜了。你選擇理科以後,你的理性思維經過訓練,會越來越發達,但同時你的感性思維會慢慢枯萎的。
最終,宏進還是選擇了理科班。
兩年後的高考,那屆文科班所有學生全部名落孫山。以後的日子,宏進常想:如果當初選了文科,我會是異軍突起的那個唯一嗎?如果真的走上了文學之路,我的人生又會怎樣?
高考前一周的某一天,中午吃飯時母親突然提起:“我今天碰到小茹了,她還跟我打招呼。”幾年未見,她的名字突然被提起,宏進瞬間心神震蕩,那些天他胡思亂想,費了很大功夫,他才重新打起精神,全力以赴複習迎考。
高考結束,填誌願時,他硬著頭皮去問班主任的意見,對方冷淡地說道:“我覺得你學地理比較
好。”宏進回家氣了半天,原來莫名其妙選擇理科的他,這次又有些賭氣地把N大物理係作為他的第一誌願——“你不是瞧不起我嗎?我偏要考個物理係給你看!”
那一年,班上13人考入重點大學,而進物理係的,隻有宏進一人。
大學四年,宏進並不輕鬆。對物理專業他並無熱愛,他的真正興趣是文學,他希望大學四年讀遍圖書館所有文學、哲學名著,盡管大多數讀得痛苦又無聊。直到大四,哲學書讀多了,他才漸漸發現物理的自然美,開始真正喜歡上這門學科。
雖然所選專業非他所願,但進入大學,還是讓宏進格外興奮 - 不僅因為考上名牌大學,讓自己的虛榮心得到滿足,更因為從此思念小茹再無阻礙,雖然那時的她,早已不知去向,宏進也沒有想到,這份對小茹的執念會貫穿整個大學四年。
第一章
入學的第一個禮拜,宏進急不可待地給小茹發出了第一份信,因為不知道她現在何處,他隻能把信發往她家。
但三個星期過去了,小茹依然沒有任何回音......那段時間,宏進的心情總在希望與失望之間反複起伏,從一個猜想跳到另一個猜想。他揣測每一個可能的原因,卻沒有一個答案能讓他安心。
班上負責分發信件的同學,成了他每天最期待見到的人。每當那人走進宿舍,宏進都會屏息期待,希望聽見那一句:“宏進,今天有你的信。”可隨著時間推移,舍友們陸續接到了家人和同學的書信,隻有他的名字,始終沒有被提及。
漸漸地,宏進不再抬頭張望,也不再抱有期待,希望逐漸熄滅。
一天晚上,宏進正在宿舍和同學聊天,突然,耳畔響起:“宏進,今天有你的信。”怎麽可能,宏進激動地撲到那位同學麵前,一下把信搶到手裏。
拿到信的那一刻,他愣住了 - 這不是自己寫的那份信嗎?信封上貼了一張郵局的紙條,查無此
人......
那一夜宏進幾乎沒有合眼,內心翻騰:難道她搬家了,還是她出什麽事情了?第二天上午雖然有4門專業課,但宏進一點聽課的心思都沒有,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大家都去食堂吃飯,宏進借了同學的自行車,急忙往小茹家衝去。雖然這麽多年過去,他依然記得她家的位置。
來到小茹家門口,宏進遠遠看去,門裏走動的依稀是小茹的母親。趁四下無人,宏進悄悄走近,打量門牌,哦,原來當初自己把地址寫錯了。
回到學校,宏進再次把信寄出,開始又一輪的等待......
2個禮拜以後,小茹終於回信。
由於高考成績不理想,小茹目前在無錫的一所中專學習。收到宏進的來信,小茹雖然有些驚訝,但能和過去的老同學聯係上,她還是很高興。
那時沒有微信,沒有電郵,甚至電話都是奢侈品,宏進和小茹的聯係全靠寫信。每次宏進把信寄出,大約要3-4天才能收到對方的回信。每一封信發出,就是醞釀下一封信的開始,一旦小茹的信件到來,宏進立刻提筆回信,沒有一點猶豫。
晚自習的休息時間,宏進喜歡一個人沿著安靜的校園小道徘徊,微風拂麵,想著相隔200公裏遠的小茹,宏進覺得特別快樂和充實。
為了讓自己和小茹的聯係顯得自然,宏進自作聰明地又聯係了寧和玉。那年寒假四位曾經一起宣誓的同學相約去了當地的公園,還一起合了影。
那年勞動節期間,在小茹的邀請下,宏進去了小茹的學校。在無錫的那一天半,小茹落落大方,為宏進在男生宿舍安排了住宿,並陪著宏進遊覽了無錫的各個景點,蠡園,黿頭渚,錫惠公園,梅
園......品嚐了王興記小籠包。和小茹漫步在無錫街頭,宏進既興奮又鬱悶,興奮的是終於可以這麽近距離的走近小茹,彷佛周圍的空氣都泛著清甜,鬱悶的是,平時能說會道的自己,此時卻笨嘴笨舌,思維遲鈍。
不知不覺大二了,兩人保持這種平均一個禮拜1-2封的通信聯係已經一年多了,宏進興奮之餘,
又有些困惑,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把雙方的關係再推進一步。雖然小茹的來信很頻繁,但每次宏進,小茹和寧,玉四人相聚的時候,小茹對宏進卻顯得很冷淡,似乎兩人隻是非常普通的同學而已。
宏進在學校有兩個要好的朋友,都姓王,但個性截然相反,足球王喜歡運動,個性魯莽,灑脫,做
事不計後果,剛剛入學,就找了一個外文係的女朋友,早早談起了戀愛;提琴王自小喜歡音樂,來
N大報到都不忘帶上自己心愛的提琴,他個性沉靜,溫潤如玉。足球王和提琴王的性格好像光譜的兩端,雖然彼此交情泛泛,但卻都成了宏進最好的朋友。
宏進對他倆說了和小茹交往的情況和自己的困惑,但兩人的意見卻截然相反。
足球王對宏進說,你這樣不行,哪有寫信一年多不談正事的呢?我和現在的女朋友認識一個月就表白了,你居然磨嘰這麽久?
但提琴王卻對宏進說,異性之間能保持這麽純潔的友誼十分難得,應該好好珍惜,如果你貿然表白,也許連普通朋友都做不成。
宏進猶豫了好幾天,足球王的鼓動,讓宏進下了最後的決心。
那時候N大還沒有通宵教室,宿舍10點準時熄燈。那一天夜幕降臨,舍友都進入夢鄉,宏進悄悄爬起身來,拿出準備好的蠟燭,鋪開信紙,奮筆疾書,宏進一氣嗬成,寫了十六頁,卻通篇沒提一個“愛”字。擱筆之時,東方破曉。
在信的最後宏進對小茹說,如果你同意,請在回信的時候把郵票貼在信封正麵的左上角,如果不同意,請把郵票貼在信封背麵的右下角。
兩天後,小茹接到沉甸甸的信,還沒有打開,就有了異樣的感覺。讀完長信,小茹的雙手開始顫抖,臉龐發燙。宏進的熱誠讓她感動,宏進的才情讓她激動,但畢竟是第一次被男生表白,她有些手足無措。
小茹在學校也有一個好朋友-小周,小茹問她怎麽回複宏進,小周說,我們還沒畢業,將來的事情
誰也說不準,現在答應對方太早了,但也不要一口回絕。她自告奮勇,代小茹起草回信。
三天後宏進接到來信,沒打開信封之前,他急急忙忙去尋郵票的位置,看到信封正麵空空如也,心裏一沉,心想:完了。郵票真的貼在了背麵,但卻在信封的左下角 - 這不是當初自己說的拒絕的位置啊,宏進莫名其妙地又升騰了些許希望,但展信之後,他的心涼了:
“宏進,
接到你厚厚的來信,我大吃一驚,一直以來,我一直都把你當做好朋友,沒想到你居然有別的想
法。我們現在年齡還小,希望你把時間和精力花在學習上,為祖國的物理事業多做貢獻。”
雖然此前已經有了思想準備,但對方如此決絕的答複還是大出宏進的意外。從小學四年級到現在,八年的情感,原來隻是建在沙灘上的一座房子,這些年來,宏進一個人埋頭搭了門窗,樹了山牆,蓋了屋頂,但一陣風吹來,房子轉眼坍塌。
宏進生平第一次曠課三天。他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的水漬,那形狀像極了信封背麵那個似是而非的郵票位置。足球王和提琴王都來看望他,但兩人都不知道如何開導絕望的宏進,說來說去,無非是“天涯何處無芳草”。
三天後,宏進爬起來,收拾心情,回到課堂,一心隻想忘了對方。
小茹把信寄出後,一個多月再無宏進的動靜,早已習慣讀信,回信的節奏,如今音訊全無,現在的
小茹覺得生活中出現好大一塊空白。
又過了一個月,她實在忍不住,給宏進去了一封信,裏麵隻有大大的一個問號,一個感歎號 - “?!”,
占滿整頁信紙,三天後,宏進回信,也隻有兩行:
!!!!!!!
???????
小茹暗喜,心想,你回信就好。
從此兩人又恢複了聯係,這次足球王和提琴王難得地取得一致,看見宏進,兩人都不由自主地露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他倆不知道,宏進的那份長信的最後引用了托爾斯泰的小說《複活》裏的主人公聶赫留朵夫對瑪絲洛娃說的一句話:這輩子我絕不會讓你看到我的背影,我寧願留下背影的是你......
但小茹不知道,兩人恢複聯係以後,宏進在家裏早就焦頭爛額。
自從與小茹開始通信後,宏進每次周末回家,都會帶著她的來信。他總是趁著一個人獨處時,小心翼翼地取出信件,反複閱讀,仿佛每一字每一句都承載著對方的氣息。時間久了,宏進的母親逐漸察覺出兒子的不同尋常。
雖然她對小茹一直印象不錯,覺得這女孩端莊懂事,可當真正意識到兒子已經陷入這段感情,她卻表現出強烈的反對:一是她不希望宏進過早談戀愛,影響了學業;二是,在她心中,一直有著“門當戶對”的觀念——她希望兒子將來能找一個同樣讀大學、背景相當的女孩。而那時的小茹,隻是中專在讀,這樣的“差距”,讓她難以釋懷。
在母親的反對下,那些日子,宏進過得非常糾結,他雖然堅持和小茹保持聯係,但卻沒法對母親說出小茹已經拒絕他的事實,但母親卻認定兒子和小茹談戀愛是既成事實。
宏進越堅持,家裏越反對,家裏的反對加強了宏進的堅持,但他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堅持的是什
麽?堅持戀愛?對方已經拒絕。堅持和對方聯係?可是這個聯係卻沒有任何前景。
每個寒暑假,當小茹從無錫回來,四位老友還是聚在一起,寧,玉兩位對宏進,小茹之間的糾葛一
無所知,大家嘻嘻哈哈的時候,宏進內心卻覺得特別尷尬。
宏進鬱悶至極,他不知道和小茹的關係到底要如何發展。小茹彷佛從來沒有接到過宏進的表白信似的,一如既往的來信,被拒絕了一次,宏進很難開口第二次表白,而小茹心裏卻在暗暗鼓勵宏進,你這次再開口,我肯定答應。
一年後,小茹畢業了。她被分配回宏進所在城市的軍區醫院,還參了軍,未來在小茹麵前一下子展現了無窮的可能性,她也不太在意宏進是否會再次表白。
雖然還保持通信,但兩人的交往卻慢慢淡下去,甲午戰爭中清軍統帥葉誌超麵對日本在朝鮮的步步緊逼,采取的是“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此時宏進麵對小茹的似冷似熱,似遠似近,也是一樣的聽天由命,無可奈何,他越來越清楚,自己苦等的已經不是小茹的投懷送抱,而是對方正式告別的那一天。
小茹進入醫院以後,如魚得水,她的乖巧懂事,受到同事的喜愛。這時候一位軍人,突然闖入了她的生活。那位軍人來醫院看望在那兒工作的妹妹,巧遇小茹,一下子就被秀麗的她吸引住了,從此對小茹展開了猛烈的進攻。
軍人工作穩定,行事果斷,為人處世遠比書生宏進老練,有一次他和小茹在街上遇見小茹父母,軍人立正,向著對方啪的一個立正敬禮,給他們留下非常好的印象。
但軍人喜歡抽煙,喝酒,他經常帶著俏麗的小茹出席和戰友的聚會,看著這些人喝醉了以後的胡言亂語,小茹不由地懷戀起儒雅,博學,煙酒不沾的宏進。
小茹開始猶豫,她給宏進寫了一封信,約宏進那個周六在公園見麵。信周三發出,周五抵達宏進的班級信箱。
那是寒假前夕,提琴王預備坐周四晚上的火車回西安,宏進作為好友,前去送行。目送提琴王的火車遠去後,宏進回到火車站附近的家裏,等宏進再次回到宿舍,看見小茹的信靜靜地躺在桌上的時候,已經是一個禮拜以後的事情。
讀完信,宏進久久無語。此後宏進回信,對錯過約會表示抱歉,但小茹再無回音。
坐立不安兩個禮拜後,宏進決定周末去小茹家找到對方,當麵解釋。
那天下著小雪,天空一片陰霾,宏進騎車來到小茹家門口,正想敲門進去,卻發覺裏麵已經有客
人。
宏進失約的那天,小茹在公園等了一個多小時,雖然沒有等到宏進,小茹倒是把事情想明白了,對於如何選擇,做了最後的決定。
那個雪天,軍人也提著禮物,來看望小茹父母,剛剛坐下一會兒。小茹陪著他和父母說了回話,起身續茶,突然看見窗外紛飛的小雪中,宏進站在街對麵的梧桐樹下,四目相對之時,兩人都愣住了。宏進看見小茹身旁的青年男子,一下都明白了。
小茹內心一陣慌亂,有一個聲音似乎在告訴她,自己的選擇是不是太匆忙了?窗外,宏進遠遠地
站在那兒,雪花一片片落下,車水馬龍的喧鬧聲中,不知誰家在放蘇芮的《是否》:
是否這次我將真的離開你
是否這次我將不再哭
是否這次我將一去不回頭
走向那條漫漫永無止境的路
是否這次我已真的離開你
是否淚水已幹不再流
是否應驗了我曾說的那句話
情到深處人孤獨
多少次的寂寞掙紮在心頭
隻為挽回我將遠去的腳步
多少次我忍住胸口的淚水
隻是為了告訴我自己我不在乎
小茹一麵看著窗外雪中宏進呆立的身影,一麵敷衍著和軍人說話,不知過了多久,她再次抬頭看去,街對麵的那棵樹下已經空無一人。
很多男性覺得,在選擇愛情和婚姻的時候,女性比男性要感性,她們不太清楚自己需要的到底是什麽,其實恰恰相反,在選擇的關鍵點上,前者一直都比後者清醒,她們才是兩性關係的掌控者,很多年以後,宏進才真正懂得了這點。
那天晚上,他冒著被學校處分的危險,一個人背著書包,走進校園的小樹林,找到一塊避風處,從
包裏拿出這幾年小茹寄來的幾百封信,堆在一起,劃著火柴,看著火苗由小到大,慢慢升起,看著
那些曾經讀了無數次的信紙,在火光中卷曲,翻滾,化成灰燼,恍惚間,火光裏又一次出現小茹的
樣子,宏進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暗暗地對著火光裏的小茹說,我畢竟還是信守了當初對你的承諾,最終等來了你的背影......
每一份感情的終結都不可能戛然而止,對於宏進來說,告別將近十年的感情,就好像要刹住呼呼前行的一長列貨車,巨大的慣性讓他依然忍不住在每一年小茹的生日前夕,給對方寄去賀卡,一直到小茹做了人妻,做了母親。
小茹曾經托宏進買過一套《新概念英語》,拿到書以後,她一定要付錢,那張五塊錢的人民幣,宏進一直留在皮夾裏舍不得用掉。
後來的歲月裏,宏進又去過很多次無錫,但那些曾經和小茹一起去過的景點,宏進卻再沒去過一次。
宏進和足球王漸行漸遠,卻和提琴王成了難舍難分的摯友。兩人考上同一個專業的研究生,進入同一個研究室,研究生三年,兩人每天同出同進,一起在校園晃蕩,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去實驗室做實驗,一起赴外地參加學術會議。
夜幕降臨,在各自完成自己的研究工作後,宏進會給兩人各泡上一杯清茶,那時的提琴王已經是校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他會拿出自己心愛的小提琴,在安靜的實驗室拉上一曲《梁祝》的片段,常常讓宏進聽得出神。
有一天兩人一起去餐館吃飯,小店的電視裏正在熱放《圍城》,宏進對提琴王說,你說咱倆誰是辛楣,誰是鴻漸?提琴王說,我沒追過蘇小姐,倒是有人丟了唐曉芙呢。
宏進表麵說笑著,走去櫃台付賬,沒想到小茹的那張五元紙幣從皮夾的夾層掉了出來,睹物思人,此生和小茹再無可能的巨大悲哀,像潮水一樣從宏進的心底湧起,瞬間淹沒了全身。
第二章
時間過得飛快,宏進不知不覺進入大四了。他一邊寫畢業論文,一邊順利地通過了研究生錄取考試,直到此時,繁忙緊張的大學生活才在宏進眼前緩慢了下來。
那時候大學男生間流傳著“四草”精神:
大學一年級,兔子不吃窩邊草;
大學二年級:有草何必滿山跑;
大學三年級:好馬不吃回頭草;
大學四年級:天涯何處無芳草;
眼看著身邊的那些戀人,談著談著,淡了,走著走著,散了,而被情感困擾了三年的宏進,這時的
心情反而變得明朗了。
宏進的班上大部分都是男生,女生隻有寥寥幾位,但宏進和她們的關係都不錯。大學四年,宏進一直是班裏的生活委員,主要職責就是每個月給大家分發飯票形式的助學金。
因為這個原因,宏進每個月都要進一次女生宿舍。每次走進女生宿舍,宏進都會覺得尷尬。長長的走廊,經常有穿著內衣褲的女生從眼前晃過,這個時候宏進隻能低頭走路,目不斜視。
那時候的學生都比較清寒,助學金是同學們的主要經濟來源,於是每個月的第一天,宏進就成了班上女生最想看見的人。
幾個女生中,來自同一個城市的小卉和宏進最要好。那個年代理科女生普遍木訥,呆板,但小卉卻是例外,她文靜中帶著活潑,單純裏透著成熟。上大課的時候,如果宏進去晚了,小卉還會給他占個座位。
和小茹無疾而終以後,宏進一直單著。提琴王慫恿他去追小卉,但宏進漸趨平靜的那顆心,想起小茹還會微微發疼,所以對提琴王的鼓動一直不置可否。
大學的最後一晚,全班同學坐在草地上,一邊喝酒一邊合唱《友誼地久天長》,那夜宏進醉了,迷迷糊糊地看著身邊即將分手,各奔東西的同學們,看著眼前生活了四年的校園,那些經過的人和事,似乎發生在很久以前,想著此時和軍人相擁入懷的小茹,百感交集,不由記起蘇軾的兩句詞:"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暑假開始,大家就要雲散各地,十幾位同學相約出遊,宏進和室友小雷一路坐火車西行,兩人在洛陽登上嵩山,遊覽了當時還很破舊的少林寺,白馬寺,在鄭州登上火車,和小卉還有另一位女生小敏匯合,一起奔赴陝西。
幾天後大家陸續在西安集合,眾人一起騎車去看了秦始皇兵馬俑,碑林,大小雁塔,這是宏進平生第一次出遠門,興奮之餘,小卉的溫柔,體貼也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小卉比宏進大幾個月,特別會照顧人,在家裏,宏進是老大,下麵還有兩個妹妹,長久以來他已經習慣照顧別人,為他人著想,疲憊之時,他覺得,此生最大的遺憾是沒有一位姐姐。和體貼入微的小卉在一起,宏進覺得特別溫暖和輕鬆。
一天下午,大家坐車來到華山腳下,連夜登頂看日出,深夜的華山之巔,溫度驟降,穿著短衣褲的
宏進冷得發抖,小卉從包裏拿出自己的外套遞給宏進。
太陽從地平線緩緩升起,溫暖的光芒穿透清晨的寒意。站在主峰之巔,眾人回望來時的險峻山路,不由得心頭一緊,驚出一身冷汗。
旭日把主峰染成金黃,宏進無意間望向身旁的小卉。她的側影柔和而清晰,那一刻,他忽然發現她竟是如此秀氣,眉目間溫柔而安詳。
下山的時候,宏進陪著小卉,走在最後,一路經過險峻的百尺峽,千尺峒,鷂子翻身,長空棧道,每
次經過陡峭之處,宏進總是自覺地走在最危險的那一邊。
從華山下來,和其他同學依依惜別,宏進,小雷,小卉,小敏四人繼續坐車,奔向四川。成都的小吃讓兩位男孩欲罷不能,但他倆一路吃吃喝喝,帶來的錢已經所剩無幾,小卉說,為了確保大家能順利的完成這次旅行,你倆必須上交所有金錢,由她統一管理。無奈之下,兩人隻能照辦。
四人夜宿峨眉山腳,第二天一早出發登山,12個小時馬不停蹄,雖然因為時間匆忙,沒有登上金頂,但也到了洗象池。
青城山相對平坦許多,四人邊走邊聊,穿行在碧綠幽靜的竹林裏,宏進不知不覺走在小卉的左邊,扭頭看去,小卉的右邊居然走著小雷,三人說得熱鬧,留下小敏形單影隻地走在最後。
不知不覺,行程接近尾聲,四人來到重慶。這幾天在小卉的統籌安排下,每天的開支得到了控製,但兩個男生飯量大,跟著兩個女生,每頓吃著一樣分量的夥食,餓得渾身無力,眼冒金星。錢上交以後,兩人早已身無分文,又不好意思求小卉額外給點吃的,麵麵相覷,打量彼此,唯一有點價值的就是小雷戴著的那塊手表。
下午,四人從嘉陵江纜車上下來,兩人找了一個借口,匆匆趕到附近的集市,在一處攤販處用小雷的手表,換了10元現金。每人點了四碗小麵,兩碗抄手,好多天來,總算吃了一頓飽飯,雖然站起身來,賣表得來的錢已經所剩無幾。
遊完重慶,眾人在朝天門碼頭登上長江遊輪。
那艘遊輪分頭等艙,二等艙,三等艙,散席,此時四人餘下的錢隻夠買散席。所謂散席,就是沒有
艙位,每人一張草席,夜晚在甲板上隨便找個空位睡覺。
那年還沒有三峽大壩,江輪順流直下,瞿塘峽的雄奇、巫峽的秀麗、西陵峽的險峻,讓四人看得如癡如醉。
中國地大物博,風景綺麗:
華山天下險
夔門天下峻
峨眉天下秀
青城天下幽
此次“險,峻,秀,幽”都被四人走過,以後的歲月裏,雖然宏進走過世界幾十個國家,但讓他最難以忘懷的旅行依然是和小卉,小雷,小敏的這一次。
清晨,東方才露魚肚白,四人就爬起身來,跑到船頭看日出,黃昏,餘暉把滔滔東去的江水染成金
黃,四人憑欄而立,暢談人生。
錢鍾書說,旅行是最勞頓,最麻煩,叫人本相畢現的時候,它最試驗得出一個人的品性。經過長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討厭的人,才可以結交做朋友。
夜裏在甲板上睡覺的時候,四人並排而臥,宏進身邊躺著小卉,輾轉翻身之際,難免肌膚相觸,每
當這個時候,宏進總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
美好的日子由不得人慢慢琢磨,在《長江之歌》的樂曲聲中,輪船抵達了終點,17天的旅行,宣告結束。
宏進回到家中,休息了一個禮拜,心裏卻越來越放不下小卉,憑直覺,他覺得小卉對自己也有好感,他想,這次我一定要吸取上次的教訓,再不寫勞什子的長信了,直接麵對麵表白。
宏進拿起電話,撥通了小卉家。電話那頭響起小卉清亮的聲音:”宏進,真的是你啊,我正想給你打電話呢。我們能不能見一麵,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對你說。“
宏進暗自琢磨,難道小卉也準備開口向我表白?這輩子宏進還從來沒有被女生表白過,前往會麵的路上,宏進興奮異常。
宏進到了公園,不久,小卉也來了。兩人尋長椅坐下,竟異口同聲地發問":你有什麽事情要告訴我?"
宏進:“女士優先,你先說吧。"
小卉:"小雷前幾天給我寫信,向我表白了。"
聽罷此言,宏進腦子裏翁的一聲,眼前一片漆黑。恍恍惚惚間隻聽小卉說:”宏進,你既是我的好朋友,也是小雷的好朋友,所以我想了幾天,覺得應該先問問你的意見。”
宏進心裏非常矛盾,如果表示讚成,分明言不由衷,如果表示反對,和小雷肯定反目成仇,如果這
個時候自己向對方表白,能否搶回小卉尚沒有把握,如果被班上其他同學知道,也都會罵自己不是東西。
小卉看宏進沉吟不語,急切地問到:“宏進,你不為我感到高興嗎?”。
宏進定了定神,說:“我同時是你們倆的朋友,站在小雷的立場上,我肯定讚成,但站在你,一個女生的立場上,我建議你慎重。”。
小卉聽了,竟高興地說:“太好了,我就知道小雷有你這個好朋友是很值得的。”
宏進懊惱,心裏說:“傻丫頭,你怎麽不明白我的下半句意思?”
兩人又聊了一會,小卉歡天喜地地離去。
第二天,宏進接到小雷電話,小雷說,謝謝哥們幫他說話,小卉答應和他交往了。
那一刻,宏進特別想唱張行的《遲到》,但張行歌裏遲到的是女孩,而現實裏,遲到的是宏進自己。
暑假結束,小卉被分到當地的一家研究所工作,而小雷則回到了老家的一家公司上班。
小卉時不時地到研究生宿舍找宏進,宏進會陪她在校園散步,每一次小卉都要告訴宏進她和小雷的交往,,什麽時候兩人慪氣了,什麽時候小雷向她賠禮道歉了。而宏進心裏卻在盤算:他們到了哪一步了?應該擁抱過了吧?也許已經親吻了?
兩個月後,小卉再次來找宏進,小雷邀請小卉去他家看望自己的父母,小卉問宏進她該不該去?
宏進還是一樣的話:“站在小雷的立場上,我肯定讚成,但站在你,一個女生的立場上,我建議你慎重。”
小卉又興高采烈地說,”宏進,你也讚成啊,謝謝你。"
宏進想,四年大學生活居然就這麽把一個女孩搞傻掉了。
又隔了兩個禮拜,小雷來電話,告訴宏進,他和小卉分手了。小雷天性散漫,抽煙,喝酒,打麻將,
但和小卉交往後,對方這也不許,那也不許,小雷覺得這麽被管製實在受不了,於是主動提出了分手。電話裏,小雷拜托宏進勸勸小卉。
果然,第二天小卉又來宏進宿舍了,此前室友們就在起哄宏進和小卉在談戀愛,讓宏進請客,宏進有苦說不出,提琴王看在眼裏,知道事情沒有看起來那麽簡單,悄悄對宏進說,你這”婦聯幹部“不好做啊。
以前每次小卉來,宏進總是放下手上的事情,立刻陪她下樓,這次也沒耽擱,但宏進離開宿舍的時候,下意識地帶上了平時上課用的公文包。
兩人下樓,各自推上自行車,沿著北京東路一路走去,小卉很難過,這是她第一次感情經曆,沒想
到這麽快就被分手,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宏進隻能盡其所能安慰她,兩人一路走到禦道街,走到午朝門,走累了,兩人找一長椅並肩而坐,宏進坐下的時候,把公文包放在了兩人中
間。
那天夜裏,宏進一直陪著小卉,勸解,開導,說笑話,直到小卉說她心情好多了,兩人才起身,此時
已是淩晨一點。
後來宏進和提琴王說起此事,提琴王問宏進,當時怎麽會想起來帶公文包的,宏進說,直覺吧,看
著小卉風吹楊柳隨風搖擺的痛苦模樣,如果中間沒有那隻公文包,他擔心自己會控製不住,伸手擁她入懷,然後一樹梨花壓海棠......可是既然當初自己不忍挖朋友的牆角,現在就更不能乘虛而入了。
自那以後,小卉再沒去宿舍找過宏進,一次宏進的係裏舉辦學術研討會,小卉也來了,會議空隙,
兩人還是說說笑笑,好像什麽事情都不曾發生,會議結束,宏進送她,兩人走到校門口,突然沉默
下來,半響,小卉抬起頭來,低聲說到:宏進,前一段時間真的謝謝你了。宏進回道:別客氣,我們
是朋友啊。小卉眼光暗下來,低下頭,轉身離去,留下宏進一個人站在那兒發呆。
半年後,小卉結婚了,新郎和她是一個研究所的。婚後,小卉請同學去她的新家吃了頓便飯,宏進自然也去了。席間,小卉在大家麵前顯得很高興,但宏進發現,轉臉之間,小卉表情上總有一種說不出的落寞。
大家依次向新娘敬酒,輪到宏進的時候,小卉輕聲說,”宏進,那大半年來你忙活半天,到底得到了什麽?"
宏進嬉皮笑臉地輕聲說,”我得到你了啊。”小卉緋紅了臉說:“胡說八道。” 宏進說:“我得到了你的友情了啊。”小卉眼神閃爍,舉起酒杯,低聲說:“宏進,謝謝你,在我最難受的時候,隻有你始終陪著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然後一飲而盡。
第三章
研二開始,宏進進入科研階段,沒有了情感的糾葛,他徹底沉下心來,一頭紮進實驗,發表了多篇
論文。
那時候的校園每個周末都有舞會,慢慢的,單身的宏進也成了舞會的常客,沒事就泡舞場,正所謂:隻要功夫深,舞棍磨成針。
3月的一次舞會上,宏進認識了曆史係的小潔。小潔梳著長長的馬尾,戴著一隻天藍色的發卡,在昏暗的舞廳裏顯得特別醒目。她來自廣西,自幼學習體操,是大學體操隊和舞蹈隊的核心骨幹。宏進走上前去,請她跳舞,邊跳邊自我介紹。那時文科女生,對理科男生有一種天生的崇拜,宏進對於文史一向熱愛,兩人邊跳邊聊,好像老友重逢一樣。
那天的舞會上,宏進帶著小潔滿場轉,從華爾茲跳到探戈,又從探戈跳到狐步,從此,幾乎每個周
末,兩人都會相約來到舞場,成了固定舞伴。
那年的五四青年節,學校在禮堂舉辦了一場文藝匯演,小潔在台上跳了一曲獨舞,演出結束,宏進手捧鮮花直衝後台,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花束獻給小潔,剛剛結束小提琴獨奏的提琴王,在一旁笑著對宏進說,我發覺自從錯過小茹,小卉以後,你已經徹底變得“厚顏無恥”了。
從那以後,宏進和小潔開始了約會,當時沒有別的娛樂活動,除了看電影,就是逛馬路。和文靜的小卉相比,小潔要活潑許多。過馬路時,她總愛在車流中穿行,馬尾辮在她苗條的腰身後跳躍。宏進每次都要小跑著追上,把她拉回身邊。'怕什麽呀!'她笑著甩開手,蝴蝶發卡在陽光下劃出藍色弧線
四月的一天晚上,兩人看完夜場電影,吃完夜宵,才發覺已經過了女生宿舍的閉門時間,這時再要進宿舍,就要在窗外大聲喊看門阿姨起來,非常麻煩。
宏進在新街口附近有自己的一小套住房,於是邀請小潔晚上去那兒休息,第二天再回校,小潔麵露難色,但想到現在回舍要大動幹戈,驚動很多人,還是答應了。
兩人到了住處,宏進對小潔說:今天你睡大間,我睡小間。臨睡前,小潔眼神迷離地看著宏進,輕
聲說:“宏進,我是相信你的。”
宏進躺下後,卻怎麽也睡不著,雖然此前接觸過小茹,小卉兩位女生,但和她們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親近的舉動。和小茹交往的那幾年,他連對方的手都沒有觸碰過,和小卉,也就在爬峨眉山的時候,拉過一次對方的小手。
深夜時分,小潔就在咫尺之遙,黑暗中,宏進隔著房門都能嗅到對方的體香,他幾次都想爬起身來,推開房門,走去小潔的房間 - 衝動和理性同時撕扯著他的思緒。他想,自己如果現在過去,小潔肯定會罵我禽獸不如,但如果什麽都沒有發生,那些“狐朋狗友”們肯定會笑話我不如禽獸。
想起孟子說過:“人有所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是啊,做一些事情很容易,不做一些事情卻不容易,我就選擇那不容易的吧。這麽想著,宏進竟慢慢睡著了。
第二天兩人各自起來,宏進這一夜睡得不錯,但小潔倒是黑了眼圈,她看著宏進柔聲說:“宏進,謝謝你”。
不知不覺間,時光已悄然步入五月。宏進為論文忙得不可開交,小潔也即將告別她的大學歲月。兩人都清楚,再過幾個月,他們將麵臨人生的新階段,誰也不知道畢業後各自將去何方,但這一切,他們誰也沒有提起,隻是默默珍惜著眼前這段仍能彼此陪伴的日子。
小潔想趁這段空閑時間去北京玩玩,問宏進可不可以陪她一起去,但那個時候宏進的畢業論文正處在關鍵時刻,不僅需要複雜的理論推導,而且實驗量很大,經常要去校辦工廠加工部件,實在無法抽身。小潔見宏進遲疑,隻能怏怏而去,和幾個同班同學一起去了北京。
宏進在忙活和小卉,小潔的情感糾葛的時候,提琴王也開始談起了戀愛。但和悲催的宏進不同,提琴王是被倒追的。
提琴王有一位數學係老鄉,很久就仰慕他,經常來宏進的宿舍找提琴王,一來就坐很久。俗話說: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很快提琴王就繳械投降。
但戀愛談了一年多,曾經讓女孩心動不已的提琴王書卷氣,如今在她眼裏,總覺得多了點陰柔,少了點剛性,她決定改造提琴王。
女孩覺得提琴王太散漫,天天睡到自然醒,於是每天早上定時來宿舍叫醒還在床上的提琴王,捎帶著宏進也不得不跟著從被窩裏爬起來。
她覺得提琴王太瘦弱,沒有校隊那些特招的運動員強壯,提琴王無奈,拉著宏進一起去學校附近的健身館,結果第一次跟著教練舉啞鈴,因為運動量過大,提琴王竟然休克倒地,把宏進嚇出一身冷汗。
兩人坐火車回陝西,女孩不許提琴王再坐臥鋪,那時候坐綠皮車回西安,全程需要將近20個小時,她拉著提琴王一起坐硬座,說是要培養他的吃苦耐勞精神。
提琴王對宏進說,我這不是找女朋友,是找個媽,而且是那種特別惡毒的小媽。
和女孩分手後,提琴王和宏進又變得形影不離。
小潔去北京快一個月了,一直杳無音信,那時候沒有手機,沒有微信,宏進也不知道小潔在北京的地址,隻能盼著她早日回來。
六月了,小潔還沒有回來,宏進有一夜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夢見自己在做實驗,一隻藍蝴蝶飛進屋來,然後反複撞擊實驗室的玻璃窗,他打開窗戶,蝴蝶圍著他繞了兩圈,飛出窗外。
第二天,和小潔一起去北京的同學返回校園,宏進卻不見小潔的身影。黃昏的南園,那位同學遞給宏進一塊折疊的手帕,宏進打開,裏麵竟是那隻藍蝴蝶發卡,翅膀隨著宏進托著的手掌微顫。
原來臨離京的那天,小潔和同學去天安門,發卡突然掉下,那抹藍色滾到馬路中央時,小潔像追逐自己影子的小鹿般衝了出去,沒想到迎麵駛來一輛出租車,刺耳的刹車聲裏,發卡完好無損地躺在柏油路上,而小潔卻被撞身亡。
宏進握著發卡,呆呆地望著北方的天空,閃爍的群星中仿佛有一雙小潔的眼睛。他想起許多往事,如果那夜自己走進那間小屋,是否小潔就不會去北京?如果當時自己陪她去北京,是否一切都會不同?
時間是一場旅行,我們一邊參與曆史,一邊製造記憶,曆史沒有如果,回憶一次,就多一分哀思。
那一夜,宏進久久無法入眠,起身寫下一首詩:
悲哀
是無邊的夜空
歡樂
是寂寥的晨星
我
是一棵孤獨的大樹
默默抗拒著
秋的來臨
鬆脂
從樹上滾落
噠噠嘀嘀
凝
一枚金黃的琥珀
封住
所有的秘密
終於
無奈的一切
沉入
慘白的寧靜
在這部小長篇即將結束之際,我讓宏進向《一地雞毛》裏的小林和《圍城》裏的鴻漸致意,雖然故事,時代截然不同,但他們仨都有一個相似之處-不合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