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瑩的住處位於施瓦本大街,靠近地鐵站的一棟有點年代的三層建築,她租的單元在二層。宏進住城裏的時候,經常來這兒的亞洲店購買食品,所以對這片區域很熟悉。
這天下午他拎著一瓶藍貝格紅葡萄酒,走上樓,在門前定了定神,輕叩兩下,門輕輕打開,略施粉黛的小瑩臉色略帶緋紅的出現在他眼前,一年多來一直過著單身漢日子的宏進,此時心頭一陣狂跳。
進得屋來,兩人坐下,隨便聊了幾句,小瑩說,她早就想請宏進,無奈他一直很忙,她也不好太過打擾,說罷,她把宏進讓進廚房,笑著說:“今天讓你嚐嚐我的廚藝,在中餐館的那幾年,我學了幾招呢。”
宏進定睛一看,不大的餐桌上大盤小碟擺了五,六樣菜肴,有糖醋小排,油爆蝦,四喜烤麩,油麵筋塞肉,家常豆腐等,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對小瑩道:“來德國一年多,除了第一個晚上在你們店吃的那頓,我還沒正經吃過一頓中餐呢。”- 其實宏進此話不是事實,他此前在薛工那兒倒是吃過幾次中餐,但彼時心情和現在截然不同,在薛工那兒他不得不揣著萬分的小心,滿臉堆笑的應付,而在小瑩這兒,他卻是特別的輕鬆,自然。
兩人坐下,宏進打開酒瓶,給兩人各斟了一杯酒,小瑩舉起杯子,對宏進道:”來,為我們在陌生的德意誌,在陌生的斯圖加特相識幹一杯。“說完一飲而盡。宏進沒想到她酒量那麽好,也幹完了杯裏的酒。
兩人邊吃邊聊,小瑩告訴宏進,她準備在斯圖加特讀一個大學文憑,然後畢業後在當地找一份工作。宏進問:”你為何一定要待在德國呢,你也可以回上海啊“。小瑩說:”不,我一定早在這兒立足下來,我要讓我那位前夫知道,沒有他,我一樣可以在德國生活的很好。“她問宏進以後的打算,宏進告訴她,自己正在辦理加拿大移民,小瑩聽了微微發愣。宏進說:”可惜啊,我們才剛剛認識,大概很快就又要告別了。“
小瑩舉杯又喝了一大口,沉吟許久,緩緩抬起頭來,說道:”宏進,一列疾馳的火車上來兩位乘客,不約而同地坐上同一節車廂,他們的目的地也許不同,但這不代表他們不能好好利用這段寶貴的時間共處,對嗎?再說,將來的事情,誰說的準呢?“
這頓飯兩人吃了個把小時,一瓶葡萄酒已經見底,微醺的小瑩看著宏進,一片紅暈慢慢散開,好像剛剛抹上的胭脂。屋裏一下沉默下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宏進迷離的眼光裏,眼看著小瑩慢慢起身,挪到窗前,輕輕拉上窗簾,不大的房間一下暗了下來。
小瑩凹凸有致的身體,在街燈的映襯下,好像印在窗戶上的一幅剪影,被風吹佛著向宏進飄了過來,他不由自主地想躲閃,卻半步也邁動不了......
不知不覺,暑假開始了,小瑩順利通過了德語入學考試,被斯圖加特傳媒學院錄取,秋季入學,攻讀電子媒體,而宏進一邊在Kaufhof做著兼職,一邊又開始跑勞動局了。
這天,他在“格拉芙”那兒拿到一份為時一個禮拜的短工,去科隆巴赫(Krombacher)啤酒廠上班。
科隆巴赫是德國最大和最著名的啤酒廠之一,建於1803年,由夏德伯格家族世代經營,啤酒廠座落在德國中部的路德哈爾區,那裏是著名的克勞斯塔礦泉水發源地。科隆巴赫啤酒選用優質礦泉水和精致的頂級鮮麥芽、優質啤酒花以夏德伯格家族古老獨特的神秘配方釀製而成,口味圓滑香甜,並且有特殊的啤酒花氣味,多次被評為最受德國人喜愛的啤酒。
宏進被分配去啤酒廠的流水線工作,他負責的是最後一道工序 - 把灌裝好的啤酒瓶從傳送帶拿下來裝箱。工作時間從下午2點到晚上10點,因為流水線始終在運轉,所以宏進沒有時間休息,也沒有時間吃飯,但喝啤酒不限量。
出國之前,宏進的酒量還不錯,但對喝酒他從來沒有特別地喜歡過,很多時候他隻是為了聚會的氣氛,而應景地端起酒杯而已。
但在科隆巴赫的這一個禮拜,讓宏進徹底被德國啤酒,或者準確地說是被科隆巴赫啤酒傾倒。那幾天,宏進每天上班都要喝七八瓶啤酒,下班離開車間的時候,他總是搖搖晃晃,好像腳底踩著棉花。
很多年過去,宏進再回德國,故地重遊,離開的時候,他什麽都沒有帶,除了滿滿一旅行箱的科隆巴赫啤酒。
喜歡旅行的宏進每到一個歐洲國家,就會去尋找科隆巴赫這個牌子,但幾乎都以失望告終。有一天他在波黑首都薩拉熱窩漫步,意外地在街邊的一家酒吧門口看見了科隆巴赫的招牌,那一刻,如夢往事一下在他眼前重現,他想起了在啤酒廠的那一個禮拜,想起了曾經的開懷暢飲,想起了記憶裏的小瑩。
那一個周末,宏進去看小瑩,他從雙肩包裏拿出了六瓶科隆巴赫,對小瑩說:“今天咱倆一人三瓶,不醉不休。”
宏進深知,作為一位已婚男人,他如此迷戀地頻繁地去小瑩那兒是不道德的,每次走上施瓦本大街,他心裏都很矛盾,進樓之前,他都要徘徊再三,但那扇門後麵燈光的溫暖,飯菜的溫暖,笑容的溫暖,總讓他欲罷不能。隨著加拿大移民申請的推進,他知道,去那座小樓的次數也屈指可數了,內疚加上對於即將逝去的留戀,讓宏進越發珍惜每一次的前往。
宏進一年前開始打工的時候,就聽聞斯圖加特最肥的工作是博世工廠的暑期工,不僅工資高,而且夜班工資是白班的一倍半。因為招工量大,博世不通過勞動局,直接對留學生發放申請表。宏進抱著試試運氣的心情,一個月前就寄去了表格,沒想到真被對方錄取了,工期一個月,全是夜班。
上班的第一天,博世廠部派人先召集眾人開一個大會,說明相關的安全事項,宏進沒想到,大廳裏坐著聽講的幾百號人,一大半都是同胞。
雖然都是夜班,但博世夜班的勞動強度比巴西夜總會低多了。
連續一個月的夜班,宏進花了一個禮拜,才適應過來。他每天下了夜班,到家已是早晨7點半,吃了早飯,立刻睡覺,一覺醒來,爬起來準備晚飯。吃完動身,趕在8點前趕到工廠。
宏進的工作是坐在流水線上裝配零件,沒有什麽難度,但不能出錯,速度還要跟上,否則坐在下遊的人就要嚷嚷。
德國的工業化十分發達,但在博世這樣大規模的工廠,除了管理層之外,普通工人階層已經看不到德國人的身影,在車間第一線工作的基本是留學生或者土耳其和東歐來的難民。
宏進那個夜班,除了工頭,清一色全是中國留學生, 宏進們的Meister(工頭)是一位土耳其人。
夜班最難熬的是淩晨3,4點鍾,此時人會特別特別的困,困得受不了了,流水線上下遊的中國同胞就拚命找各種話題閑扯,從事業到愛情,從飲食到旅遊,這邊說自己的一位朋友把一位德國姑娘肚子搞大了,那邊說他的鄰居老婆趁老公回國,勾搭上了隔壁的巴基斯坦人......但慢慢的說話的人越來越少,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低,大家還是忍不住瞌睡蟲的侵襲,眼皮不聽使喚,一不留神就會合上,然後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幾分鍾的時間,眾人又會突然驚醒,然後再接著下一輪胡扯,七嘴八舌,聲音從高到低,最後安靜。
宏進困到不行的時候,就會對工頭謊稱要上廁所,然後溜到車間沒人的角落靠牆蹲下,一邊閉眼,一邊對自己說:“就眯一會兒,數到100一定起來。”可每次總是數不到20就睡了過去,然後被那位Meister的謾罵吵醒。
對於Meister的刻薄和刁蠻,大多數中國人都敢怒不敢言,大家擔心反抗之後,他會向車間主任匯報,讓自己好不容易拿到的工作得而複失。
Meister心情好的時候,也會跑過來和中國人聊聊。
這一夜,他溜到宏進的工位,大概長久以來感覺到大家對他的憤恨,想借機表白一下自己不是壞人,便問宏進:“你們中國話裏麵ich bin guter Mensch(我是好人)怎麽說??“
宏進假裝非常誠懇地說:“在中文裏這句話很簡單,你跟我一個字一個字說:我,是,傻,逼。”
Meister跟著練了幾遍,心想:誰說中國話很難,這四個發音也不難嘛,他一邊推著工件車巡視車間,一邊開始大聲嚷嚷 :“我是傻逼,我是傻逼。”
在場的中國人聽了先是麵麵相覷,然後哄堂大笑,大家的瞌睡在笑聲中一下消失地無影無蹤,眾人暗暗對宏進說:“你小子,真行。”
Meister看中國人在大笑,總覺得什麽地方不對,他換了幾個中國人問,我是好人這句話我剛才那樣說,對嗎,每個人都對他說,你說的很好。
因為夏天天氣溫暖、陽光明媚,特別適合戶外活動,同時漫長的白天也讓人們有更多的時間享受活動,所以這個時候德國的狂歡節總是一個接著一個,斯圖加特啤酒節就是其中之一。
每年八,九月份,一向嚴肅,拘謹,甚至被北德人笑話土氣的巴登符騰堡人,會一改往日循規蹈矩的形象,毫無顧忌的歡聚在一起,大口飲酒、大聲唱歌、大步跳舞。
這個時候各大啤酒釀造廠會在空地搭起容納幾千人的大帳篷,裏麵擺滿長條桌子,帳篷中間是供樂隊演奏的小舞台,節目以當地民歌為主,酒至半酣的人們會抑製不住興奮地站在凳子上甚至桌子上,跟著樂隊的旋律一起合唱。此時不論能喝的還是不能喝的都是豪飲的派頭;不論會唱的還是不會唱的都是高歌的架勢。
狂歡節的工種很多。
宏進最喜歡在那兒賣啤酒。在激揚快樂的氣氛感染下,他會情不自禁地跟著周圍的德國人瘋狂,邊賣邊唱邊喝,那個時候,前途未明的困惑消失的無影無蹤,他的心情也跟著大家一起HIGH 起來。
他最不想幹的事情是搭帳篷。容納幾千人的大帳篷,全靠十來個工人的雙手,從一無所有的空地開始布置。他們兩人一組,要把一塊快長四,五米,寬半米,厚10公分以上的厚木板從遠處的載重汽車上卸下,再用顫抖的雙手,把它們抬到百米外的空地上,然後在地上一塊塊鋪好。
德國的木頭質量真好,也真沉。宏進們每抬一塊長木板,就不得不休息一下,否則雙手根本支撐不了那個重量,好在狂歡節組委會比較大方,中午招待他們的夥食都非常好,不是牛排就是龍蝦,所以雖然很勞累,衝著豐盛的夥食,宏進也死活撐了下來。
不知不覺秋天到了,一年前的此時,宏進的心情和運氣都處於最低點,隨著打工生活的安定,他的心緒逐漸平穩,原來冷酷疏離的世界好像也開始慢慢對他友好起來。
這一天宏進去學生處辦理秋季注冊手續,屋子裏人很多,宏進正安靜地排著隊,一個中年德國女人走上前,打量了宏進半天,然後問他有沒有時間,她想和他談一談。宏進不知道什麽事情,就離開隊伍,和她走向一旁。那位氣質優雅的德國女人問宏進:“你想拍廣告嗎?”